第665節(jié)
張協(xié)是來奔喪的,人卻很高興的樣子,雖眼中帶著淚花,臉上卻滿是笑容。 他站在靈前和傅祗道:“子莊啊,你比趙長輿幸運許多,有幸得見江山安穩(wěn),民心漸定,你還有何遺憾呢?” 說到此處,他哈哈大笑起來,扭頭問傅庭涵,“你祖父走得可安詳?” 傅庭涵點頭道:“安詳,他是帶著笑走的?!?/br> “好,好,好啊,哈哈哈哈,”張協(xié)仰天大笑,“我便說他再無遺憾,果然就沒有遺憾?!?/br> 張協(xié)爽快的給他上了三炷香,看著棺材樂道:“你且慢走,等我去找你下棋,只希望趙長輿沒有走遠,我等還能追上他?!?/br> 趙含章心中一跳,仔細打量起張協(xié)的臉色來,見他面色紅潤,不像是生病的樣子,這才悄悄松了一口氣。 張協(xié)上完香,受了傅宣和傅庭涵的回禮,也不搭理其他人,轉身就要離開,看到站在一側的趙含章,他腳步微頓,面色奇異道:“只望大將軍不要辜負了我們這些老人。” 趙含章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大步走出去,在院子里看到被兩個人扶著的荀組,冷哼一聲道:“朽木,朽木,連心都腐朽了,還妄想雕琢。小心朽木崩散,還劃傷手。” 荀組臉色巨變,卻不敢當著趙含章的面反駁他。 張協(xié)甩著袖子就哈哈大笑著離開了。 趙含章看著他的背影,轉頭叫來曾越,“派人送張先生回去,一定要安全將人送到家中。” 曾越應下,連忙去追。 傅祗停靈七日出殯,趙含章為他擬好了謚號——文忠。 此是美謚,傅祗的一生也當?shù)眠@一個“忠”字,諸臣都沒有意見,小皇帝也沒有。 謚號才定下,山上就傳來消息,張協(xié)病逝了。 趙含章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他來奔喪時看著還好……” 曾越稟道:“他家里人說,自東海王征辟他不應之后,他便一直生病,前兩年才好一些,但也只是面上看著好,底子早壞了。” “去年六月,他便重病,差點沒活過來,后來聽說女郎收服石勒,又滅了匈奴國,這才開始好轉,養(yǎng)了大半年,今年三月上才能下地行走,”曾越小聲道:“張家人說,大將軍春后幾次上門相請,他已然動心,只是并不想去教授小皇帝,倒想進太學去教書,他就等著大將軍提了?!?/br> “沒想到,自下山祭奠傅公后他就開始生病,不過短短七日便……”曾越頓了頓后道:“不過張家人說他走得很安詳,臉上還帶著笑呢?!?/br> 趙含章扯了扯嘴角,強笑道:“那就好,準備喪儀,明日我去張家祭奠?!?/br> 曾越應下。 趙含章親自去張家祭奠張協(xié),想到當年他來趙家哭靈,幫她破局,再想到他在傅祗靈前的那番話,她知道他們的心結在哪里。 他們這一代人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要么像趙長輿和傅祗那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朝著自己的目標前行,將他們無力改變的東西撇到一邊只當不見; 要么就像張協(xié),夏侯晏這樣,好的壞的都看在眼中,因為無力改變而掙扎憤恨,最后只能隱于山中,裝作把兩只眼睛都閉起來。 可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他們的眼睛閉著,心卻是睜著的,并不是想不見就能不見。 這就讓他們很痛苦,眼見著國破家亡,卻又無力扭轉,前路迷茫下只能不斷的捶問自己的內心,一日一日的折磨自己。 趙含章一直想讓他們入仕,就是想告訴他們,她可以給他們一條桿子,只要他們用力,便可以改變這個世道,改變這方窘境。 可,這才剛剛開始,他們卻都沒了。 他們只來得及看到火苗而已,還未看到它熊熊燃起呢。 趙含章忍住眼淚,躬身拜下,將香插下去后對張協(xié)的兩個兒子道:“老先生既然有匡扶社稷之意,還望你等能繼承父志,等孝滿,請兩位來太學任教。” 張協(xié)的長子張崊忙看向弟弟張群,張群微微點頭,張崊便應下了。 趙含章也看了張群一眼后道:“若有困難,只管到大將軍府來找我?!?/br> 張崊和張群皆一臉感動的應下了。 張協(xié)去世,來祭奠的人并不多,趙含章能來出乎他們的意料,而趙含章來過以后,來祭奠張協(xié)的人才增多,這讓兄弟倆更加感激趙含章。 第1143章 結廬 傅祗過世,趙含章只給了傅庭涵三個月的休息時間,然后就奪情讓他繼續(xù)上班。 傅庭涵在家中為傅祗守孝,但其實除了不去衙門上班、出差和吃素外,和平常的生活沒多大區(qū)別,每天醒來除了早晚三炷香就把自己關進書房。 書桌上的擺滿了稿紙,寫著傅宣都看不太懂的東西。 弘農(nóng)公主覺得這樣不行,太不孝了,于是在傅祗墓邊讓人搭了一間草廬,然后把他們父子倆個都趕到草廬里去守孝。 她則每天給他們去送飯。 傅庭涵倒是聽話的去了,但覺得她這樣來回奔波太麻煩,每天光給他們送飯,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現(xiàn)代人思維的傅庭涵覺得有這個時間做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自己拎了一袋大米和小米,決定自己做東西吃。 趙含章就給他準備了鍋碗瓢盆和一缸咸菜,還給他包了幾包菜種,把大小鋤頭都給他帶上了。 弘農(nóng)公主目瞪口呆的看著,趙含章就與她解釋道:“既要守孝,那就徹底些,這些力所能及的事讓他們自己做吧?!?/br> 所以從今以后,她們都不必要給他們送飯,只偶爾上山拜祭傅祗,再順便看一眼父子倆個就行。 趙含章將他們送到草廬,看到里面只有兩張相對的木板,但茅草堆得挺厚實,下雨應該不會漏雨,于是放下心來。 她在附近走了走,就用鋤頭在一塊地上鋤了鋤道:“這塊地適合種菜,鋤這塊吧。” 傅庭涵就上前,和她一起開地,見傅宣呆呆地站在一旁,他就貼心的遞給他一把鐮刀,“父親,您把野草割了吧。” 傅宣愣愣地接過。 在這一點上,他連他爹都不如,傅祗每年還都跟著百姓和士兵們一起種地,對農(nóng)桑很熟,但傅宣…… 他最擅長的是讀書。 弘農(nóng)公主是想他們來表達哀思,來此守孝,卻沒想到趙含章和傅庭涵做得這么徹底,連菜都要自己種。 努力了一天才開出來一小塊地,弘農(nóng)公主和趙含章今夜都留在了此處,坐在火堆邊,她和趙含章解釋道:“我讓他們結草廬守孝,并不是故意為難他們,而是認為父親當?shù)盟麄兊陌?,他們居于家中,的確著麻衣,吃素不飲宴,卻沉浸在書中,神情安樂不見悲痛。若不思念亡者,又怎么能繼承亡者的遺志呢?” 趙含章還未說話,傅宣先表示了反對,“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思念父親?” 他道:“并不是痛哭流涕才是思念。” “你只看到我在看書,卻不知我在看什么書,我明明是在整理父親從前的手稿,如今書局昌盛,我想把父親的文稿分門別類的整理出來,印制成書,流傳下去?!备敌溃骸半y道這不是哀思嗎?” 弘農(nóng)公主就扭頭看向傅庭涵,“你呢?你寫寫畫畫的那些東西也是你祖父的手稿嗎?” 還真不是,那些都是傅庭涵要做的事,最近他只是按部就班的守孝,還真沒怎么想傅祗,他紅了臉,低下頭去。 趙含章就攪了攪鍋里的粥,和弘農(nóng)公主道:“母親,祖父此生最大的遺愿不就是社稷之安嗎?庭涵現(xiàn)在做的就是讓社稷安定的事,這難道不是在完成祖父的遺愿嗎?” “守孝當寄以哀思,人痛故不能理事,所以才有丁憂守孝之俗,”弘農(nóng)公主道:“你三月奪情,本就讓庭涵被非議了,他卻還不用心守孝,傳出去,他將來還有什么名聲?” 趙含章正色道:“母親慎言,庭涵很用心的在守孝,不改先祖之道,這就是庭涵最大的孝。” 弘農(nóng)公主張了張嘴,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趙含章道:“宰予認為三年守孝之禮當改,孔子認為不妥,因為孝期食稻、衣錦,此為享樂,故心中不安,不安故不為?!?/br> “但宰予自己可以安定,他亦為孝。” 弘農(nóng)公主淡淡地道:“孔子說宰予不仁?!?/br> 趙含章就反問道:“孔子說宰予不仁義,宰予便不仁義了嗎?宰予乃孔門十哲之一,還是十三賢圣之一。” “母親,宰予若是不仁,豈不是古來圣賢也有不仁不義之人?那圣賢的話還能聽嗎?但若宰予不是那樣的人,豈不是孔子說錯了?”趙含章道:“可見圣賢的話也有錯的時候,作為學生和后來者,我們要學會的是思考?!?/br> “勢隨時變,時隨勢變,庭涵在朝中做的是活萬民的事,以祖父的為人,您覺得他會想庭涵老老實實地在家中什么也不做,就想著他渡過二十七個月,還是出去救更多的人,為國效力呢?” 弘農(nóng)公主:“我……” 趙含章見她嘴角緊抿,這才放緩了語氣道:“我知道母親傷心,我們也很傷心,正因為傷心才更想天下早日安定,百姓能夠富足的生活,國泰民安時來祭奠祖父,我以為這才是最大的孝順?!?/br> 傅宣深以為然的點頭,還和弘農(nóng)公主道:“你讓人把書房里的那些書和手稿都給我?guī)戆?,種菜之余我要替父親整理文稿?!?/br> 傅庭涵張了張嘴,不由看向趙含章。 趙含章都不用他開口,直接點頭道:“我明天把你的書和稿子也都送來?!?/br> 傅庭涵呼出一口氣,種菜花費的時間不多,種菜之余,他總不能發(fā)呆吧? 但等書籍和稿子送到山上來時,傅庭涵發(fā)現(xiàn)他放在工作上的時間并不多。 種菜還是很費時間的,每天都要開一小塊地撒下新菜種,種子需要澆水,這里距離水源要走一段時間,去時大概要一刻鐘,挑水回來大概需要兩刻鐘。 傅庭涵一度想把這件事交給親衛(wèi)們。 不錯,他雖然來守孝,但周圍駐扎了不少親衛(wèi),就默默地守著他。 但看了一眼草廬和不遠處的墓地,傅庭涵還是默默地自己去挑了。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挑著水的時候,最開始兩天他難得的有些煩躁,但等到第三天,他已經(jīng)習慣去擔著木桶去挑水。 且走在這條熟悉山路上心格外的寧靜,他竟有了許多時間去思考。 哪怕是往回挑水時氣喘吁吁,他也能在腦子里列公式。 第1144章 父子談心 將菜都澆好,他似乎在第一塊地里看到了綠芽,他蹲下去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沒看錯,便高興的繼續(xù)去挑水。 傅安蹲在草叢后面,看到就要過去,被施宏圖一把拉住后衣領,“你干嘛去?” “郎君把水缸都挑滿了,他肯定是想事情忘記了,我去提醒他。” “大將軍不許我們干擾郎君,水挑了也不會浪費,再多挑一擔也可以存在木桶里。”施宏圖早覺得傅庭涵需要鍛煉了,但他就是不喜歡動彈,每天早上跟大將軍打養(yǎng)生拳已經(jīng)是他的運動極限了,這幾天住在山上,沒有大將軍看著,他什么都做,就是不打拳,施宏圖看著都替他著急。 正好,多挑幾擔水,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傅庭涵站在泉邊向下眺望,快到用晚食的時間了,所以山下升起了裊裊炊煙。 其實北方的水資源有點少,飲用水一直是一個問題,因地制宜,要將水抽到高處都有什么方法呢? 目前打一口井造價很高,還極易發(fā)生危險,耗費的時間很長,在不易出水的地方,需要挖很深很深才能出水,現(xiàn)在的技術很難完成。 傅庭涵躬身將水挑回去,一放下就鉆進草廬,扯過一張白紙,拿起筆就去沾傅宣的墨。 埋頭寫東西的傅宣也沒留意,等父子倆個都回過神來時還是因為天太黑,他們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