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宣抬頭，一時眼花，沒看清楚這是哪兒，隨口道：“掌燈吧?！?/br>
    傅庭涵卻回神了，他摸出燈來點上。

    傅宣這才想起來他們在草廬里，他摸了摸有些發(fā)癢的耳后，問道：“有些餓了，今晚吃什么？”

    傅庭涵道：“吃粥吧，我去煮上。”

    傅宣這才知道他還沒煮晚食，放下筆起身，掃了一眼他紙上的圖畫，頓了頓后跟出去。

    傅庭涵很快將米掏好，生火，放到用石頭搭成的簡易灶臺上。

    傅宣學著他的樣子拿過一塊木墩，整理了一下袍子坐在他身邊，好奇的問道：“你畫的什么？”

    “你問哪張？今天中午畫的農(nóng)具，剛才畫的是挖井的一些東西，不一定能用，先畫出來，回頭請教一下挖井的匠人后再修改試用?！?/br>
    傅宣：“你在尚書省一直做這樣的匠事嗎？”

    傅庭涵：“差不多吧?！?/br>
    “覺得高興嗎？”

    傅庭涵道：“想出來的東西有用就很高興，沒有用心情就一般?！?/br>
    “你從前只對《周易》有一些興趣，因此算學很好，倒不知你對工技也這樣喜歡和擅長?！备敌ゎ^看他，“我以為你會對儒與道更擅長，卻沒想你現(xiàn)在多鉆研墨家。”

    傅庭涵：“墨家不好嗎？都是為民做事，有所成效就行?！?/br>
    傅宣笑了笑道：“你從前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兵墨法都為技，是手段，要治國，定亂世，就得從思想上改變，所以你鉆研儒道，想要尋求破解之法?！?/br>
    “也是因為這個，你與你母親才有那么大的沖突?！?/br>
    傅庭涵一愣，努力的在記憶里尋找，終于找到了他和弘農(nóng)公主的爭吵畫面，雖然很模糊，但那一刻心里涌起的想法卻很清晰。

    年輕，奮勇又心系家國的少年和母親表示，從儒家禮儀上來說，晉國得位不正，就不該存在，而它存在了，此為逆天而行，所以天下才大亂；

    從道家的天道自然來說，晉國早應(yīng)順應(yīng)民意滅亡了，而正因為你們總是苦苦支撐它，它將滅不滅，這才讓百姓陷于長久的戰(zhàn)亂之中。

    少年覺得，還不如直接給這個天下一撥大的，讓這腐朽的一切都滅亡，這才有可能新生。

    當時，坐在皇位上的人還是弘農(nóng)公主的親爹，傅長容的親外祖呢，八王之亂進行到了第十三年，東海王殺進京城，又死了一撥人，連帶著整個中原、雍州和司州都陷于戰(zhàn)亂之中。

    傅長容只要上街就能看到餓死或者因為受傷而死的亂民，而出城，更是舉目餓殍，這讓從小飽讀詩書的少年心里怨恨透了大晉王朝，他實在找不到大晉繼續(xù)延續(xù)的理由。

    他不像傅祗、趙長輿和王導等一眾成熟的人可以更大局的看待這個世界，傅祗他們向往的是和平，能夠不變革，能夠不再發(fā)生大戰(zhàn)的和平，為此，他們愿意忍受一些不公，愿為百姓撐著破傘前行。

    他更激進和活潑，想要不破不立，將這腐朽的一切都埋了，重新再長起順應(yīng)他心意和民意的朝廷，把那把破傘扯破踩在腳底，再重新做一把新傘。

    哪怕在換下破傘，撐起新傘間的時間里會被淋濕，淋透，也會想著撐起新傘就好了，到時候可以慢慢的晾干。

    傅庭涵從回憶中脫離，垂下眼眸沒有說話，他分不出他們兩種方式哪種是對的，哪種是錯的，或者都對，也都錯。

    人淋濕了，晾干的時候可能會生病，很可能就一命嗚呼了；

    撐著破傘，一時不被淋濕，但傘若不能修復，還是會被淋濕，早晚的問題而已，也會得了風寒一命嗚呼。

    傅宣問他，“所以你現(xiàn)在是和你母親和解了嗎？我看你們近來相處得還不錯，她前幾天那樣說你，也是因為傷心你祖父離世，并不是真的認為你不孝?！?/br>
    “我知道，”傅庭涵道：“我沒有生她的氣?！?/br>
    傅宣呼出一口氣，然后，他和他兒子又沒話了。

    他撓了撓耳朵后面，苦惱不已，怎么這么難啊，他以為他們父子間更有話說，誰知三天下來說的話還沒和公主一天說的多。

    傅宣忍不住問他，“庭涵，你和含章也是這樣相處嗎？”

    傅庭涵一臉莫名的看著他爹，點頭道：“是啊?！?/br>
    傅宣瞪大眼，“就沒話？”

    傅庭涵遲疑了一下問道：“您要聽我給您講打井嗎？”

    “算了，我對這個不感興趣?！?/br>
    父子兩個又安靜下來，等粥煮熟，默默地吃了以后就去洗漱，準備上床睡覺了。

    對了，吃的白粥，中午咸菜吃完了，所以光吃白粥。

    好在趙含章第二天提著一筐東西來見他們，有各種菜蔬，雞蛋和……筆墨，以及稿紙和公文。

    第1145章 信箱

    趙含章把公文遞給傅庭涵，道：“這是尚書省一些要處理的公文，他們做不來，得問你，我順手給你帶上來了?！?/br>
    傅庭涵翻開看，都是圖紙和各種技術(shù)性的問題，比如，象山那邊新發(fā)現(xiàn)的鐵礦，工匠們決定按照傅庭涵給的圖紙造新的煉鐵爐和鋼爐，那邊鐵礦的含鐵量還不錯，計算可以煉出好鋼，但在造爐的過程中出了問題，工部已經(jīng)派了兩個老練的工匠去處理，但不知是什么問題，竟然都處理不好。

    所以只能上報請教傅庭涵。

    還有，西平書局一個工匠發(fā)明了一個新的印刷機，和活字一起排版后可以刷出圖片，這意味著他們可以請畫手畫圖后反印雕刻再和活字結(jié)合后印刷，雖然麻煩，卻意味著除了書外，他們還能印畫冊。

    但印刷機很快就出現(xiàn)糊墨的狀態(tài)，他們研究后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印刷機材料的問題。

    他們想要試用更多更好的材料，所以向上申請，并且工匠還順便請教了一下傅庭涵，可有推薦的材料嗎？

    趙含章道：“戶部上報了今年開春至今開墾的田地畝數(shù)，人口總量和賦稅等數(shù)據(jù)，我都處理好了，就這些，我處理不來，只能找你了?！?/br>
    都是技術(shù)性的問題。

    傅庭涵收下了，“我處理好后讓親衛(wèi)給你送下山。”

    他轉(zhuǎn)身拿來一疊圖紙，“上次說的農(nóng)具，我這幾天用鋤頭比了一下，這是圖紙，你讓人做出來試一下?！?/br>
    “這些則是打井用的鐵釬和吊機，冀州、幽州和并州一帶都缺水，還是應(yīng)該多打井。”

    趙含章接過圖紙看：“光有東西還不夠，還得培養(yǎng)會探水和會打井的匠人啊，找到合適的地方挖井事半功倍?！?/br>
    趙含章在圖紙邊寫下一行小字，打算專門培養(yǎng)一隊勘探水源和打井的人材。

    傅宣坐在一旁怔怔的看著倆人，發(fā)現(xiàn)他一點兒也插不上話。

    在這山上，他們做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就算四周悄悄潛伏了不少保護他們的親衛(wèi)，所以趙含章和傅庭涵并沒有閑著，他們淘米煮粥，一邊給灶里添柴，一邊談事。

    事情還沒談完，粥就先好了。

    趙含章就從大竹筐里拿出一個食盒，里面是簡單的幾道小菜，他們可以就著小菜吃粥。

    “二郎和謝時已經(jīng)到達長安，長安的百姓知道祖父去世的消息，心中悲痛不已，當?shù)厥孔遴l(xiāng)老想要派了一些代表過來祭奠祖父，我同意了，過幾日他們可能就到洛陽來，到時候會直接到山上來?！?/br>
    傅庭涵扭頭看向墓碑，道：“祖父不喜奢靡，長安到洛陽路途不近，來回一次費時又費力，就這一次吧，以后還是不要讓他們來了，勞民傷財?！?/br>
    傅宣這才插上話，“對，他老人家若知此事，心中也會不安的?！?/br>
    趙含章應(yīng)下。

    她同意代表們來，除了哀悼傅祗外，就是想趁此機會加強和雍州的聯(lián)系，讓雍州內(nèi)的士族和鄉(xiāng)老們更快的接受她，這樣趙二郎和謝時在雍州的工作也更好展開。

    談完所有的事情便過午了，趙含章去傅祗墓前靜靜地坐著，傅庭涵陪她一起。

    這是倆人難得的安靜的思考時間。

    在這里，趙含章想的最多的便是雍州的事了，之前傅祗在雍州，她只給政令，基本不會直接參與到雍州的事務(wù)中，所以她對雍州的控制并不大。

    而現(xiàn)在雍州由趙二郎和謝時管理，她不僅可以直接統(tǒng)轄雍州，和西涼的聯(lián)系也要變一變。

    西域啊，那里有許多物資和物種是中原所沒有的，絲綢之路已經(jīng)斷絕很久了，按照后世的歷史推斷，東漢末期西域一帶就有棉花種植了，但一直傳不到中原來。

    張軌一直幫她找，但至今沒有消息，她覺得她需要派出自己的人手，加大尋找范圍。

    棉花，她一定要找到！

    而除了棉花外，西方還有許多物種是他們需要的，目前史書中有記載最遠到達的地方是波斯灣，只要渡過，他們就可以到達羅馬帝國。

    只要能將絲綢之路打開。

    趙含章心潮澎湃，但抬起眼眸后慢慢冷靜下來，壓下自己的心緒，在心里告訴自己步子別垮太大，現(xiàn)在她還沒有實力讓西域歸心，打不開絲綢之路。

    只能先在西域找一找棉花。

    找誰去呢？

    趙含章把自己手下的人翻了又翻，也沒找到合適的人，唉，看來，人還是不夠用啊。

    趙含章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扭頭問傅庭涵，“你說我在皇城門前立兩個大信箱如何？”

    傅庭涵的腦子還在想火爐呢，疑惑：“信箱？”

    “對，一個呢，專門收集民間建議，不僅可以集思廣益，還可以搜羅人才；”趙含章道：“一個則是給人伸冤用的。”

    越說，她越覺得這個方法好，“說不定真能找到適合的人才出使西域。”

    傅庭涵：“那其他州郡要不要設(shè)呢？”

    趙含章想了想后搖頭，“不，要將權(quán)力集中在洛陽，所以只在洛陽設(shè)置信箱?！?/br>
    其他州郡也設(shè)置，耗費的人力就太大了，而且，通達的道路得到的太輕易，總會有想要渾水摸魚的人。

    傅庭涵不反對。

    趙含章就看向傅祗的墓碑，問道：“祖父也不反對吧？”

    清風微動，趙含章就自主道：“看，祖父也不反對，此事就這么定下了?！?/br>
    趙含章在山上住一晚，傅庭涵去割了不少艾草來熏蚊蟲，熏過一遍后還把多余的艾草放在火堆邊，讓它慢慢的燃燒。

    他還把自己的藥包掛在趙含章腰上，“山上蚊子多，別被咬了。”

    時不時抓一下耳后的傅宣：……

    他忍不住問趙含章，“公主近日可好？”

    趙含章道：“挺好的，就是會時不時的想起祖父，然后哭一場?！?/br>
    傅宣就嘆息一聲，“你多安慰她，人總有一死，父親早預料到這一天，也走得安詳，實在沒必要為此傷了自己的身體，父親知道不會高興的?！?/br>
    傅庭涵想起來了，忙問道：“沈如輝有消息回來嗎？隱居山中會治水的人是不是傅家人？”

    趙含章：“還沒消息回來?！?/br>
    傅庭涵就皺眉，“現(xiàn)在你平定匈奴的事應(yīng)該早就傳遍天下才是，我們也舉行婚禮了，按說二叔他們要是還在，應(yīng)該能聽到消息吧？”

    如果他們聽到消息了，又怎么會不回洛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