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8節(jié)
莫瓌一字一字地道:“阿羽,你是要你大哥的命么?” 凌羽大驚,勉強抬頭道:“大哥,你怎么會這么想?我怎會害你?” “你拼死救了皇上,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蹦劦氐溃按蟾缫獨⑺?,你卻救了他,這不是把你大哥往死路上推嗎?” 凌羽叫道:“你為什么要謀反?大哥,你都是攝政王了,你還想要什么?” 莫瓌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府上呆了這么久,成天活蹦亂跳的,什么都好奇,想必也是瞞不過你的吧?” 凌羽低聲道:“看你練的內功,你是大涼沮渠氏的人?!?/br> 莫瓌道:“不錯,大涼國主便是我爹。他本已降了大魏,但幾年后,沮渠氏皇族被先帝尋了個由頭盡數處死,連我那進宮為妃的姑姑也被賜死?!?/br> 凌羽問道:“大涼皇族的人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活下來的?” 莫瓌笑道:“當年武威長公主跪在永安殿前一夜,苦求先帝放過她夫君,卻仍是無用。她好歹是知道她親哥哥的性子的,知道她也保不住我,偷偷把我送走了。雖說我不想認她這個娘,但我這條命能保住,還真是多虧了她?!?/br> 凌羽道:“我聽皇上說過,吐谷渾向來與大魏不睦,小打小鬧個不停,只有青海乙弗氏那一支反了吐谷渾,投了大魏。他說你就是因此投魏的,立下戰(zhàn)功無數,數年間便位至平原王。原來你為的就是報仇復國? 莫瓌瞅了他一眼,道:“你倒也聰明,一點就透。看來跟了皇上些時候,長進不少,陛下實在待你不薄啊?!?/br> 凌羽沉默片刻,道:“大哥恨我壞了你的大事,如今是打算殺我的了?” 莫瓌?chuàng)u了搖頭,道:“若論本心,我自然是不想殺你的。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若留下你,又實在是麻煩得很。” 凌羽笑道:“怪只怪我瞎了眼睛,救錯了人,認錯了大哥?!?/br> 聽他如此說,莫瓌嘆了一口氣,悠悠地道:“阿羽,你本來就不該跟我出來的?!?/br> “那大哥是要我別救你么?”凌羽笑道,“讓你在那時候就死在那處,跟那些白骨一樣埋在桃花澗下?” 莫瓌神色一陣恍惚,眼中的神情頗為傷感。“哦?也是,若我那時死了,豈不什么事都沒有了?阿羽,你就不應該對我手下留情的?!?/br> 他拿起放在凌羽身邊的霄練,劍一拔出,劍光如練,但映在墻上竟然無影。莫瓌凝視那劍,問道:“霄練在你這里,含光和承影呢?” 凌羽笑道:“大哥若殺了我,就再也別想找齊孔周三劍?!?/br> 莫瓌道:“你知道?” 凌羽道:“從遇見你那日就知道。到我那處的人,沒一個不是抱了染指寶物之心。我也早告訴過大哥,澗底埋了不少白骨,只是大哥那時不信罷了?!?/br> 莫瓌笑道:“那你告訴我,阿羽,我究竟該如何處置你?” 凌羽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恨透我了,你殺了我便是。”說罷又覺著胸口劇痛,喉間又是一甜,一口血又噴了出來。莫瓌冷眼看著,笑了笑道:“阿羽是多心了,大哥又怎舍得殺你?” 凌羽見他兩指并起,按在自己眉間那點朱砂痣上,大驚失色,叫道:“大哥,你要做什么?”只覺胸腹間血氣翻涌,驚懼之極,求道,“大哥,別……別毀我的……” 莫瓌不答,凌羽見他手指又加了幾分力,只嚇得臉色慘白,此時卻反抗不得,叫道,“大哥,求求你,別毀我的內丹。你若毀了,我……啊!……” “你救皇上的時候,難道就沒想到我會怎么對你?”莫瓌冷冷地道,“對不住了,凌羽。若不毀此物,留不下你。” 凌羽只覺丹田里便如千萬把鋼刀在攪動,只咬得下唇全是鮮血。莫瓌一手緊緊攬了他,另一手按在他嘴上。凌羽疼得死去活來,用力咬莫瓌的手,一直咬到也不知究竟是莫瓌的血流到了自己嘴里,還是自己吐出來的血流到了唇邊。 莫瓌只見凌羽額上那點朱砂痣慢慢褪去,終于消失,凌羽本來掙扎個不休,此時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慢慢將手自凌羽嘴里抽了出來,早被凌羽咬得血痕累累,莫瓌竟也不覺得什么,只見凌羽軟在那里,臉色蒼白,汗透衣衫,兩行眼淚自臉頰上滾了下來。 “阿羽,你別哭。”莫瓌?chuàng)嶂栌鸷節(jié)竦念^發(fā),喃喃地道,“別哭?!边@還是他頭一回見凌羽哭,明知道自己這么做會讓凌羽比死還難過,原以為咬咬牙便過了,此時竟連自己手上的痛也不知道了。“大哥既廢了你武功,就會照顧你一輩子,你別哭了?!?/br>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這地室里面坐了多久,只覺整個人都虛虛浮浮,竟不知身在何處。凌羽也一動不動,只大睜著眼睛,跟個死人無異。忽然聽到凌羽低聲道:“這樣你就滿意了么?不會再恨我壞了你的大事?” “我沒恨過你?!蹦劦溃拔乙膊幌脒@么做,但我沒法子?!?/br> 凌羽道:“你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待我?” 莫瓌點了點頭,凌羽慢慢揚起了嘴角,他臉上又是淚又是血,這一笑卻是純凈如泉水?!澳阌涀∧愕脑挶闶橇?,大哥?!?/br> 第10章 夜已深了,安樂殿也幽暗得很。殿里雖有數十具偌大的燭架,風仍吹得燭火搖晃不止。和素站在文帝身側,一手握了腰間劍柄,冷冷看著站在階下的莫瓌。 莫瓌呈上一只檀木匣,小宦官送至文帝面前,將匣蓋打了開來。文帝淡淡地掃了一眼,只見匣中是顆血rou模糊、面目難辨的頭顱。 莫瓌道:“陛下,謀反諸王皆已伏誅,凌羽膽敢偕羽林軍謀害陛下,臣也一并殺了,他的頭便在這里?!?/br> 文帝笑道:“他總是你結拜兄弟,你下得了手?” 莫瓌低頭道:“陛下,凌羽是我舉薦的,臣也沒弄清楚他的身世來歷,實在難辭其咎,還請陛下降罪。” 文帝淡淡一笑,道:“降罪這話,平原王卻是說得重了。你護駕勤王有功,不但不該降罪,還該好好封賞呢。” 莫瓌道:“臣不敢?!?/br> 此時有女官出來在文帝耳邊低聲說話,文帝便站了起來。“平原王就不必多說了,你的功勞,朕都記著哪。朕今早才回宮,忙了一天,也累了,你也去歇著吧。”略頓了一頓,又道,“凌羽么,總歸跟你兄弟一場,好好葬了吧,不必再追究了?!?/br> 莫瓌一禮道:“多謝陛下恩典。” 文帝一笑,卻道:“這算什么恩典,恩典還在后頭呢。平原王且等著旨意吧?!?/br> 待得文帝離開,和素步下臺階,朝莫瓌一拱手,道:“恭喜平原王了。” 莫瓌笑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倒是要恭喜和將軍,這一回護駕有功,必定得平步青云了?!?/br> 和素道:“那可比不得陛下對平原王的恩典?!?/br> 莫瓌一怔道:“和將軍何意?” “皇上有旨,賜婚上谷公主給平原王?!焙退匦Φ溃澳强墒蔷┱淄醯膼叟?,難道不應該恭喜么?” 莫瓌失聲道:“上谷公主?!” 和素笑道:“正是,旨意此時想必已到平原王府了?;噬吓缕皆跬妻o,公主人都已經到府上了?!?/br> 這一回莫瓌是真怔在那處了,和素又道:“上谷公主容貌絕世,這京城里面的皇親貴胄,想求親的沒一千也有八百。只是京兆王愛女情切,挑來挑去,這個也不中意,那個也看不上,沒料到最后能有這福氣的卻是你平原王,難不成平原王還不情愿?啊,對了,我聽說有個挺出名的官伎,原本出身柳氏高族,后來受了崔浩一事牽連,卻跟平原王你相好上了。我奉勸一句,平原王你最好別開罪上谷公主,京兆王他老人家就這么一個女兒,決不肯讓公主受委屈的?!?/br> 和素說罷哈哈大笑,道:“平原王,你這喜酒,可別短了我的,我是一定要來的?!?/br> 莫瓌并不答言,只回頭向殿外望去。木槿朝開夕落,此時已然夜深,花墜了一地。 文帝回到中天殿,轉到那蘭花屏風之后,只見皇后躺在榻上,臉色蒼白,淚痕宛然。清都長公主坐在她身旁,臉上也眼淚未干。文帝在榻沿坐下,握了皇后的手,道:“霂兒,你好些了么?” 清都長公主低叫了一聲:“陛下……” 文帝回頭問道:“姊姊,到底怎么了?” 清都長公主低頭嘆氣,道:“她這一路上太過勞累,又摔進了河里,她這孩子,是保不住了。還有……” 文帝道:“什么?還有什么?” 清都長公主不語,李諒壯著膽子道:“陛下,皇后她……以后怕是不能再有孩子了,否則,否則……性命難?!?/br> 文帝大怒,道:“我要你們這些太醫(yī)作什么?以前治不好太祖和太宗的病,現在連朕的皇后都治不好!” 皇后伸手拉他,道:“陛下,罷了。李太醫(yī),你先下去吧。” 李諒退下后,皇后凄然一笑,道:“也好,從此再不必cao心了?!?/br> 文帝道:“甚么?” 皇后慘然道:“不必再為那子貴母死之制費盡心思了。歷朝歷代,哪個妃嬪不是盼著有皇子,只有我們這一朝,最怕的就是有皇子。有了兒子,怕就是死期將至了。” 清都長公主柔聲道:“霂兒,你別想那么多。有姊姊在,誰敢動你?如今比不得先前,常太后已經歿了,那甚么子貴母死,陛下說了算?!?/br> 皇后搖頭道:“姊姊,常太后是不在了,但還有八姓勛貴,還有宗室諸王,他們一樣是容不得的?!?/br> 清都長公主冷笑起身,一拂袖道:“是么?誰敢有異議,一個也是殺,十個也是殺。哪怕殺光宗室親貴,也不能碰你一根頭發(fā)?!?/br> 皇后道:“陛下,姊姊,我也不怕甚么死不死的,你們答應我的事……” 文帝道:“不成。現在出了事,怎么還能成?你安心養(yǎng)好身子便是。有沒有孩子,又有什么?你就先撫養(yǎng)太子便是了。不管誰當太子,母親都跟李貴人一樣得賜死的,嫡母都只能是你啊?!?/br> 清都長公主聽得皺眉,又見皇后流淚,忙朝文帝使眼色,叫他別說下去了。又拉了皇后手道:“霂兒,你別老想著這個。如今你身子這樣,還是先將養(yǎng)好了再說,一切從長計議?!庇謱ξ牡鄣?,“對啦,陛下,奚武來了好一陣了,一直候著呢?!?/br> 文帝起身,道:“傳他到金華堂,朕在那里見他。姊姊,你先陪著霂兒?!币贿M到金華堂,奚武立時進來見禮,文帝坐下問道:“還沒找到?” 奚武面有慚色,低頭道:“是?!?/br> 文帝道:“還真有白鷺找不到的人?!?/br> 奚武跪下,道:“陛下恕罪,臣這就再找去,必定把人尋到?!?/br> 文帝搖頭不語,半日道:“你起來吧。先罷了,若是逼得太緊,反怕出事。”眼望殿外,此時風起,只見木槿落得更密了。文帝喃喃地道:“想必是怕朕責罰,跑掉了。唉,傻孩子,哪怕你真謀反,朕也不會怎么著你。更何況,你還拼命回來救我啊?!背錾衿蹋瑢晌涞?,“你去吧,多盯著他府上?!?/br> 見文帝回來,一臉陰沉,清都長公主問道:“陛下,有什么事么?” 文帝不語,忽然一掌揮在旁邊幾上,只見花瓶碎成片片,文帝的手也流出血來。清都長公主和皇后都吃了一驚,清都長公主忙去拉文帝的手,道:“你這是干什么?” “……沒事,姊姊。”文帝道,“莫瓌也真是做得出來,竟還敢?guī)Я肆栌鸬念^來向朕邀功?!?/br> 清都長公主問道:“他殺了凌羽?” 文帝道:“不錯?!?/br> 清都長公主笑道:“陛下信?不過是要給陛下一個場面上的交代罷了,畢竟,那是他義弟。不推到凌羽身上,那還能怎么辦?” 文帝道:“姊姊不必管了,且由得他去吧?!蔽樟艘幌禄屎蟮氖?,又道,“你好好歇著,什么都不必想。姊姊說得是,若連你都護不住,朕還當什么皇帝?” 裴霖正在中天殿外候著,見文帝出來,忙上前道:“陛下,我meimei怎樣了?” 文帝澀然道:“是朕的錯,沒照顧好她?!?/br> 裴霖低頭道:“如何能怪陛下?禁軍倒戈,事出倉促,陛下自然得帶著霂兒一同離宮。路上……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事?!?/br> 文帝低聲道:“驚了馬,掉進那么冷的河里,她向來嬌弱,哪里禁得起?” 裴霖問道:“她如今……” 文帝道:“等她好些,你自去見她罷。你們兄妹,有什么避忌的了?那些甚么禮,就省了罷,我向來不在意的。姊姊想必近日都會陪著霂兒,不會回你府上,你且好好照顧淮兒。你放心,我自當疼她寵她一世,我是虧欠你們裴氏太多了?!?/br> 裴霖含淚道:“臣和meimei,受不起陛下虧欠二字。meimei自有公主照料,陛下還是以朝務為重吧。” 文帝沉默片刻,問道:“樂平王府上的人,都死了?” 裴霖回道:“是,莫瓌下手太快,和將軍趕到的時候,已經沒一個活人。隨他謀反的禁軍,也都自盡了,沒一個怕死的?!?/br> 文帝冷笑一聲,道:“那也難怪了,畢竟是他們昔年的主公血脈。哼,武威長公主膽子可真大,謊說兒子死了,卻暗地里把孩子送走了,還瞞了這么多年!” 裴霖聽他口氣,亦覺惴惴,道:“武威長公主已經病故了,陛下……” 文帝打斷他,道:“裴尚書還有什么事要說么?” 裴霖道:“是,并州和定州的丁零同時起兵,意圖謀反,還有好幾處塢壁也……” 文帝冷冷地道:“倒是會挑時間!這些塢主成天不是這個謀反就是那個起兵,總是不得安寧!高車諸部,更是沒消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