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6節(jié)
第一部 《黃泉渡》 簡介 裴明淮巡察之間,行至黃錢縣探訪舊友英揚,卻遇到一樁怪事。黃錢縣擅制燈籠,卻從數(shù)年前開始,次次賽燈會上都出現(xiàn)繪著羅剎像的人皮燈籠。為查此事,卻牽連出舊話,英揚本是后涼國主呂光后人,呂光昔年自西域搜羅諸國珍寶,號稱以兩萬匹駱駝方得運回,卻有至少一半藏匿于黃錢縣,人皮燈籠便是藏寶線索。為了這數(shù)目龐大的珍寶,黃錢縣暗潮涌動,人人窮盡心思。裴明淮在此遇到了九宮會首腦“月奇”,一樣地是為寶而來,最終九宮會技高一籌,謀得珍寶而去。 序章 太延五年, 繼滅大夏、大燕、仇池之后, 魏太武帝滅大涼,一統(tǒng)北方。 為向南朝示威,太武帝南渡淮河至瓜步, 鐵蹄到處,六州摧掃,山淵殘破, 以至千里白地,人相食之,雞鳴犬吠亦不聞。 正平年間, 景穆太子與太武帝相繼暴斃, 皇孫文帝即位,施德政以撫民,叛亂日少。 然亂世未平,風(fēng)起云涌, 群雄觀釁伺隙, 只待翻天覆地。 京師,西苑。 此時已然入秋,那些半人高的長草也有些變黃了,卻還不是燦然的一片金黃,黃中又帶著些青綠,煞是好看,風(fēng)一吹便高高低低地起伏不定。 一隊人馬疾奔而來,個個都是全副甲胄,只有當(dāng)中一個少年是尋常服色。那少年十六七歲年紀(jì),目如點漆,眉如墨畫,清朗英氣兼而有之,雙眉間一點朱砂痣,色如珊瑚。臉蛋圓圓,尚帶稚氣,嘴唇天生的微微噘起,不生氣都有點撒嬌使性的樣子。 “凌將軍,咱們找了半日了,那家伙就是不出來?!鄙倌晟磉呉粋€青年武官道,“都這么晚了,還要不要找下去?” “斛律大哥,我都說過了,叫阿羽就成,什么將軍不將軍的,我聽不慣。反正我這個……這個羽林中郎將也是陛下隨口封的。唉,這甚么羽林郎將,羽林中郎,羽林中郎將,我老是分不清楚!”少年說道。眾人聽了,都想笑卻不敢笑。 少年又道:“找,怎么不找?我大老遠地從宮里跑來,連你們高車羽林都帶了,就為了把它圍堵出來。哼,獻白鹿有什么稀罕的,白虎才珍異呢!” 那青年武官笑道:“是稀罕得很,我自小打獵,家那邊都沒見過這樣通體純白的老虎。” 凌羽道:“斛律大哥家在何處?” “陰山。”青年武官道,“那地方,可比這里又大十倍百倍了。那才真的是天為穹廬,四野茫茫哪!” “啊,我知道!”凌羽笑道,“陛下說了,陰山巡狩的時候帶我一道去……”話未落音,忽聽密林深處響起了低低的咆哮聲。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凌羽拍手道:“來了!” 一只渾身雪白的老虎,慢慢自林中走了出來,一對碧汪汪的眼睛左顧右盼,實在是威風(fēng)凜凜。凌羽道:“取弩箭來?!?/br> 他接了弩箭,颯颯颯颯連著四箭擲去,那白虎狂吼數(shù)聲,四肢已被強弩穿透,釘在地上,箭箭沒柄。凌羽自馬上飛身而起,竟躍到了那白虎的背上,左掌拍出,按在那白虎頭頂。只聽白虎仰首向天,咆哮不絕,終于慢慢委頓在地,動彈不得。 凌羽笑道:“好啦,你們趕緊把這大家伙送回宮吧,這可不比什么白鹿的有趣多了?陛下和公主一定喜歡?!闭f著又去看那白虎,身上下一根雜毛也無,實在是漂亮得很,只是現(xiàn)在全沒了百獸之王的氣勢。凌羽拍了拍白虎的頭,道:“哎呀,變病貓了。算你倒霉,誰叫你今兒個要跑出來呢!放心,我不會殺你的,等過了長公主殿下的生辰就放了你?!?/br> 回頭一看,眾禁衛(wèi)軍都呆呆對著他看,奇道:“你們怎么啦?還不趕緊,待會兒過了時辰,就沒意思了?!?/br> 那姓斛律的青年武官這時才回過神來,笑道:“凌……阿羽,你真是厲害。要用弩弓才能射出的箭,你徒手就能……莫烈真是佩服死了!” 凌羽道:“好啦,快送回去吧,別讓我空忙一場!給它敷敷藥,我沒傷著它筋骨,過幾日好了,記得放了它!” 斛律莫烈應(yīng)了一聲,又問道:“你不回宮?” 凌羽仰頭看了看天,只見天上無云,圓月當(dāng)空。眉頭一蹙,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已近子時。”斛律莫烈答道。凌羽搖了搖頭,道:“不成,怕是來不及了。我今兒就在西苑住,不回去了。” 斛律莫烈道:“可是皇上若問起來……” 凌羽有些不耐煩了,自虎背上跳了下來,道:“宮里今夜大宴,陛下哪里有空管我。你們回去吧!我還想去看看我的小鷹,是不是長大了些。若是見著我大哥,告訴他,我過了明日再回他府上去。” 斛律莫烈不敢再說,一禮道:“是,那我等先回宮了,自當(dāng)稟告平原王?!北娙藢⒛前谆⑻нM鐵籠里,一行人如烏云滾滾,頃刻間自獵場疾馳而過,踩得草都倒了一大片。 凌羽仰頭看天,喃喃地道:“唉,一年那么多天,為什么偏偏公主生辰是這個日子?弄得我提心吊膽的,秋分啊秋分!” 西苑本是皇家獵場,凌羽有時會隨文帝去打獵,自然輕車熟路。也不叫人,自尋了個最僻靜背光的屋子,閉目盤膝坐了下來。靜坐了大約半個時辰,凌羽忽然眉頭一蹙,睜開了眼睛。片刻之后,只聽馬蹄聲漸近,凌羽推開窗戶一看,見一乘馬踢踢嗒嗒跑近,一人渾身是血,背上還插著數(shù)支羽箭,自馬上滾了下來。 月光照到那人滿是血污的臉上,凌羽失聲叫道:“斛律大哥!”奔出屋去,到他身邊想扶他,斛律莫烈斷斷續(xù)續(xù)地道:“路上……有人設(shè)伏……都……都死了……宮里一定出事了,你……”話還沒說完,頭一側(cè),便再不開口了。 凌羽叫道:“斛律大哥!”扶了他坐起來,一手抵在他背上。忽然眉頭一挑,道,“誰?” 只見十?dāng)?shù)名黑衣人站在不遠處,為首一人上前兩步,朝凌羽一禮道:“原不敢擾你用功的,只是這人闖進來了,我們也不得不現(xiàn)身?!?/br> 凌羽道:“你們是……”一轉(zhuǎn)念間,便已明白,道,“啊,你們是大哥的屬下?!旃怼?,對不對?我還是第一次面對面見著呢。是大哥派你們來找我的么?有什么事?” “主公吩咐,請你今夜就留在西苑,哪里都不要去?!蹦侨说?,“我等便在此處隨侍相護?!?/br> 凌羽沉下了臉,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哪里都不能去?” “主公特意囑咐,已至秋分,還請你安心閉關(guān),外面的事,一概不要理會?!睘槭啄呛谝氯说?。 凌羽此時已心知不妙,道:“你們到底要干什么?我大哥呢?”其時也看到黑暗之中青光閃爍,黑壓壓的不知有多少人圍著這獵場。凌羽笑了一笑,道:“我大哥不會以為這千兒八百鐵甲軍,便能困得住我吧?” “平日不能,但今日不同?!蹦侨说?,“你是主公的義弟,我們自當(dāng)以禮相待,還請不要為難我們?!?/br> 凌羽朝地上一動不動的斛律莫烈看了看,道:“是你們殺了他?” 黑衣人道:“不僅是他,所有趕回宮的禁軍,一個不留。” 凌羽道:“甚么?!”手已握上劍柄,此時面前圍得鐵桶似的鐵甲軍突然向兩邊撤開,中間走出一個人來,是個武將裝束的高大男子,相貌頗為威武。凌羽叫道:“左大哥,你怎么也來了?我大哥在哪里?我為什么今晚非得留在這里?” 左肅走到他面前,道:“阿羽,你想一想,今日調(diào)這么多禁軍來西苑圍獵,是你鬧著要皇上答應(yīng)的,皇上此刻會怎么想?必定會認(rèn)為你是跟平原王合謀要害他的,你如今回去又有什么用?” 凌羽道:“大哥要殺皇上?!” 左肅放柔了聲音,道:“阿羽,這些事,你不懂,也不必理會。若主公大事能成,你想要的,他都會給你。聽話,留在這里,不要回宮了,明兒主公自會來向你賠罪?!背栌鹕斐鲆恢皇郑?,“我陪你進去,成不成?你秋分這一日須得閉關(guān),是不能擅動真氣的。” 凌羽默然片刻,道:“我是不懂,但若不理會,那我成什么人了?” 左肅只覺眼前一花,凌羽霄練已出鞘,一道白影倏忽卷舒,灑出滿天寒光,唯見其光,不見其形。眾人只覺耳邊啷當(dāng)聲不絕,定睛看時,哪里還有凌羽的蹤影,眾鐵甲兵已有一長列齊刷刷地倒地,兵器也全部撒手落地。再向遠處一望,一點影子如木葉干殼,憑虛而行,竟似被風(fēng)吹遠的一般。 眾軍士不覺凜然,那為首的黑衣人怔了半日,方道:“御寇訣是昔年九宮會的鎮(zhèn)教之寶,傳說若練成此心法,小能千里取人首級于無形,大能橫掃千軍。實在神乎其技,南林越女也不外如是!” 左肅凝視遠處,道:“南林越女可比他聰明多了,功成身退,復(fù)隱山林,名傳世間。我請主公把阿羽交給我,既有這等高手,何不效仿越國劍士,大家都學(xué)學(xué)?可主公就是不愿意,反倒便宜了皇上,哄著阿羽替他訓(xùn)練羽林軍?!?/br> 黑衣人道:“聽說若練御寇訣,每年秋分之日必得尋一xue室閉關(guān),原來是真的。他這般趕回去,就不怕毀自己功力么?” 左肅嘆道:“這孩子只知道別人待他好,就也待人好??扇诵哪獪y,他哪里懂?”又道,“烏離,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真不懂事,主公也拿他沒辦法?!?/br> 烏離笑道:“他是主公的義弟,哪怕他殺我,我也得認(rèn)了。我只擔(dān)心,他會不會壞了主公的大事?” 左肅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喝了一聲,“走,回平城宮!” 眾軍齊聲領(lǐng)命,頃刻間退出西苑,不見蹤影。唯見月光冷冽,數(shù)十具尸首躺在長草之中,人人咽喉處赫然一點血痕。遺在地上的兵刃青光竟似充塞天地,森寒如冰。 ————二十年后———— 第1章 裴明淮并不認(rèn)得往黃錢縣的路。他一路走,一路問,也漸漸的由“還有一百里”“距此五十里”,終于到了“這條山路一直走下去,走上一個時辰,便是黃錢縣了”。但這些回答他的人,都拿一種十分怪異的眼光看他,總要上上下下地把他看個夠才會給他指路。裴明淮起初還以為是自己有何不妥,后來一連數(shù)人皆是如此,甚至還有些孩子躲在一旁偷偷看他,裴明淮終于確定,若非自己有不妥,那就必是他問的去處有不妥。 但既已走到此處,怎么著也得走下去。 裴明淮看看天色已晚,那條山路又甚崎嶇,見路旁有家燈籠鋪子尚未關(guān)門,便想去買盞燈籠。他雖帶有火折子,但燈籠豈非更適合走山路? 那燈籠店的老板一見他過來,模樣便活像見了鬼似的。裴明淮一路上已然看慣,目不斜視,只道:“給我一盞燈籠?!?/br> 店老板瞪了他半日,方道:“你……客官,你可是要去黃錢縣的?” 裴明淮道:“正是?!?/br> 店老板臉上頓時現(xiàn)出驚懼之色,吶吶道:“客官,這燈籠我不能賣給你?!?/br> 裴明淮奇道:“為何?” 店老板左看右看,旁邊并無一人。又見裴明淮看起來實在不像歹人,才小聲道:“客官,你是第一次到黃錢縣吧?” 裴明淮笑道:“若不是第一次到黃錢縣,又怎會問路?” 店老板道:“客官到黃錢縣是……” 他已問得過多,裴明淮見他似并無惡意,便道:“訪友?!?/br> 店老板喃喃道:“訪友?那也不是時候……”他說到一半又停住了,道,“客官,不是我不賣給你燈籠。而是我們這里有個規(guī)矩,決不可在七月鬼門開這段時日,提燈籠進黃錢縣。我這里還有些火折子,不如客人拿去吧?” 裴明淮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規(guī)矩,好奇道:“為什么?” 店老板連連搖頭,臉上驚懼之色更濃?!拔疫@是為你好,客官?!?/br> 裴明淮笑了一笑,放了些錢,順手拎了一盞燈籠便走。店老板大吃一驚,裴明淮人早已在數(shù)丈開外了,頃刻間便沒進了暗處。店老板又驚又嚇,追出去找了一圈不見人影,躊躕半日,找了一張黃符貼于門上,小心翼翼地把裴明淮留下的那些錢收了起來,嘴里還喃喃地道:“我賣上一個月燈籠,也未必能賺這些。就算不是人給的,我也認(rèn)了……” 說到此處,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忙去把店門給關(guān)上了。 這一頭,裴明淮走上了那條小路,更覺得自己買了一盞燈籠是十分明智之舉。山路狹窄,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雖有月亮,但云層極厚,透下來的光再被小路兩側(cè)的樹木一擋,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樹是柏樹,棵棵高大無比,裴明淮把燈籠高高拎起,仰頭向上看,竟然黑乎乎地看不見樹的頂端。當(dāng)下心里有些犯嘀咕,這得是多少年的古樹,才能長成這副樣子?柏樹根多且長,這一路上兩側(cè)都是柏樹,那豈不是盤根錯節(jié),地下全都是樹根? 想到此處,裴明淮竟也莫名一陣發(fā)寒,提了燈籠,急急地便往前走。山風(fēng)吹得樹影亂顫,裴明淮偶然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輪月亮又自云層中露了半邊臉,只是天色黑得發(fā)藍,月色又極慘淡,映得樹影一片鬼影幢幢,著實滲人。林子里梟啼不斷,尖銳凄厲,不時地還有野獸咆哮之聲。裴明淮抓緊了手里那盞被風(fēng)吹得一團昏黃的燈籠,想著這燈籠的黃光如今籠在他自己的臉上,不知是何等光景,只怕有人見到了也會大叫一聲“有鬼”。 一個時辰的山路不算久,但裴明淮自從上了這條遍生百年古柏的小道上,就沒見過一間房,一盞燈,更不要說見到人了。他往前望去,但柏樹枝干伸展,交錯盤糾,身旁黑壓壓的一片都是柏樹林,實在是望不到盡處。當(dāng)下也無計可施,好在那條山路還算平坦,雖是夏日,也并沒有多少野草,看來是常常有人在走的。想到此處,裴明淮才算是松了一口氣,自己好歹走的是條常常有人走的路,而不是荒山野嶺的無路之路。 忽地一陣陰風(fēng)颼颼刮過,裴明淮手里的燈籠頓時熄了。裴明淮正想掏出火石再把燈籠點燃,一抬頭,見不遠處竟有點點燈火,只是那些燈火顏色各異,紅、黃、青、紫,色色俱有。裴明淮加快了腳步,走不多時,便見著小路上有了一條岔路。 那岔路兩側(cè),也是柏樹林立。那些燈籠便是掛在柏樹之上。山風(fēng)過處,燈籠忽明忽暗,上面垂著的各色穗子也被吹得亂蕩。夜色深濃,燈籠又都懸掛甚高,但裴明淮眼力極好,仍可看出那些燈籠雖形狀各異,但都精美絕倫,一色的宮燈式樣,均用綾絹糊成。裴明淮忍不住放下了手里那盞只能照亮,毫無美觀可言的燈籠,一躍便上了最近的一株柏樹,一手攀住樹枝,去看樹上所懸的那盞燈籠。 那是一盞六角宮燈,以紫檀木作燈骨,糊著輕紅細紗,便如霞影一般,隱隱地看得到紅紗里面還有一層淡色絹羅,呈奶白象牙之色,也不知是何種綾羅,極是細柔。絹羅上繡了一尊菩薩,卻與尋常廟宇里供奉的頗為不同,衣色碧綠,面龐端麗如滿月,只是面色雪白,隱隱透出妖異之態(tài)。這菩薩一手執(zhí)念珠,一手執(zhí)云,身邊海浪翻卷,靛藍碧青。 裴明淮覺著這菩薩少見,看了半晌,忽聽手里攀著的樹枝嚓嚓作響,忙一松手躍回了地面,頭頂上那根樹枝也跟著折斷了,啪地一聲落了下來。裴明淮又去看旁邊幾株柏樹上的幾盞燈籠,或糊紫紗,或糊紅紗,或糊青紗,色澤不一,但每盞燈籠上都繪有佛像。 這一排燈籠,竟是一路不絕,一直延伸到這條岔路不遠處又一個岔路。裴明淮猶豫了片刻,終究抵不過好奇心,沿著這條路又走了過去。一路上,他不時抬頭看樹上懸掛著的燈籠,數(shù)了一數(shù),共有八盞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