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30節(jié)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該死的,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闭f罷不再說話,只在前面帶路,吳震也只有跟上。 只是越走越偏僻,吳震忍不住道:“你這究竟是要去哪里?” 裴明淮道:“馮老頭的家。” 吳震道:“馮老頭?” 裴明淮道:“這里手藝最好的燈籠匠?!?/br> 吳震又是一怔,道:“燈籠匠?” 此時已到了馮老頭那茅屋之前,吳震喃喃道:“住這么偏僻的地方?” 裴明淮卻恍惚覺著地上的野草較之前日又高了些,晨色低迷,那一串串暗紅的燈籠如同凝固了的血。茅屋前半人高的野草,把柴門都掩住了一半。 吳震壓低了聲音道:“沒有點燈。”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吳震道:“還是我去罷?!?/br> 裴明淮笑道:“我難道還怕一個七八十歲的半瞎老者不成?”他有意放重了腳步,踩得樹葉沙沙作響,一手把柴門拍開,揚起聲音叫道:“馮老爺子,我的燈籠做好了么?” 沒有回應(yīng)。 吳震從懷里摸了個火折子,晃亮,拋給了裴明淮。裴明淮舉起火折子,朝茅屋里一照,卻見屋里還如前日一般,四處胡亂堆著燈籠骨架、彩紙、綢緞之類的物事,卻不見馮老頭的蹤影。 吳震耐不住了,道:“人呢?難不成畏罪潛逃了?” 裴明淮道:“我進去找找?!?/br> 吳震回頭對手下道:“將這茅屋牢牢圍住,一只老鼠也不準放出去。” 馮虎等人齊聲答應(yīng)。柴門甚窄,吳震身形高大,彎腰側(cè)身方走了進去,裴明淮忍不住嘲笑道:“看到吳大神捕生來就是富貴命,這等破舊茅屋,不是你該來之處?!?/br> 吳震冷冷地擲回了一句:“你裴家的窗,比我家門還大呢?!?/br> 他自裴明淮手里接過火折子,那火折子十分小巧,但極明亮,偌大的一間屋子,也被照得毫無遺漏。只見案上放著一只碗,碗里尚有半碗剩飯,吳震端起來聞了一聞,皺眉道:“已經(jīng)餿壞了?!?/br> 裴明淮卻踱到窗邊,回頭笑道:“吳大神捕,我考一考你。你看這窗臺,有何異處?” 吳震只看了一眼,便道:“這馮老頭家里亂七八糟,不堪入目,只有這窗臺收拾得干干凈凈,可說是一塵不染。這小盆里又盛放著花瓣……據(jù)我看來,想必是供奉之物了?” 裴明淮笑道:“好,好,吳大人繼續(xù)說?!?/br> 吳震走至裴明淮身邊,敲了敲那小盆,道:“非金非玉,也決非石頭木材。這……這是何物?”伸指在盆里拈起一片紅色花瓣,道,“干花?!?/br> 裴明淮已不再笑,臉色變得煞是凝重?!斑@不是普通的干花,是千辛萬苦留下來的供品。我聽方起均說過,這花乃自西域傳來,在這里要想栽活極是不易。想必這些干花,是馮老頭刻意保存下來的,畢竟再要鮮花太難得了。吳震,你也讀了當年的卷宗,你可知道這個小盆是何物?” 吳震握著火折子的手一晃,屋里光線乍暗復(fù)明?!澳恪愕囊馑际恰?/br> “我上次到馮老頭處來時,便已注意到這東西?!迸崦骰吹?,“直到方才,我才記起,我曾看過卷宗,說那個萬教諸多教義甚是古怪,有一樁便是將人的頭蓋骨做成供盆,盛香花來供奉他們的神佛!” 吳震手指本握著供盆邊緣,此時像被火燒了一般,急忙縮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屬實?依你所言,這馮老頭……馮老頭……他必定是昔日當?shù)氐慕掏?,而且是極虔誠的那一類,方才會以人頭骨來做供盆?!?/br> 裴明淮注視那供盆,里面盛了小半盆水,微微蕩漾,里面飄著的花瓣,雖是干花,卻著實鮮艷,色澤如血。“我記得曾在卷宗上看到,當年這萬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眾,對之十分虔誠,在為首教眾們被處死之時,也有不少信奉他們的百姓被殺。我猜想,這馮老頭的父輩,恐怕就是那時候被殺的人。他曾對我提過,當年那些鄉(xiāng)民不僅告發(fā)自己的左鄰右舍,還不分青紅皂白地加以殺害,形容之間怨毒之極,想來……他家人必定死狀極慘。” 吳震道:“他對你提過?” “不僅提過,還說得極是繪聲繪色,字字怨毒。若非親身經(jīng)歷,斷不會如此記憶深刻?!迸崦骰吹溃骸八鰺艋\了得,那豈不同時也是繡工了得、畫工了得?我猜想,他當年一定是在那寺廟里幫工,也許就是替那繪制壁畫之人干些零活,才學得了一手絕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畫的原圖,保有了完整的藏寶圖?!彼种噶四侨祟^供盆道,“那供盆看來已是年久日深,我懷疑便是數(shù)十年前在寺廟里偷出來的所謂圣物,馮老頭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著。我就想,既然能以人頭骨制供盆,那馮老頭以人皮制燈籠,不就理所當然了?” 吳震喃喃道:“這馮老頭膽可真大,把這供盆就這么放在外面,也不怕人瞧見?!?/br> “他住這么偏僻,有什么好怕的?!迸崦骰吹?,“更何況,跟他同輩的人,幾乎都死光了,他算長壽的了。若非心里有數(shù),又怎能想到這供盆是頭骨做的?” 吳震道:“照你這么說,那馮老頭就是為了報仇了?” 裴明淮道:“當年刺史下來查案時,不少鄉(xiāng)民都對萬教中人落井下石,還為了一筆賞錢出賣鄉(xiāng)鄰!已過了數(shù)十年,很難查清當年之事了,但我想這馮老頭選擇的那些孩童,他們的祖輩,一定就是當年那些對教眾們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過一個叫‘康老四’的,為了一點賞錢,殘害鄉(xiāng)鄰。我聽杜如禹說,失蹤的少年里面有一個叫‘康書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后人?!?/br> “好,好,好狠的一招。”吳震的臉在火光晃動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終日,日日對著兒女背上的羅剎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兒女長成,又被剝皮殘殺而死!試問這世上還有更慘酷的報復(fù)之法么?這馮老頭……好深的心計,好毒的法子,好長久的耐心!只是……這事情大約就發(fā)生在這十多二十年之間,馮老頭難道是到了老,才開始想報仇嗎?” “因為他兒子和妻子都死了,他從此再無掛礙,只有報仇之念了。”裴明淮道,“這是我親口聽他說的。他中年得子,疼愛無比,兒子卻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討要些藥材,卻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兒子的性命,連他妻子也傷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對兒女!” 吳震皺眉搖頭,道:“這馮老頭實在乖戾得緊。”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還有什么好怕的。一個人若是鉆了牛角尖,就會越陷越深,出不來了?!迸崦骰磭@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將他們殺害,制成人皮燈籠,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腸寸斷,那馮老頭大約更覺著志得意滿。世上本無厲鬼,有的只是懷了各種各樣心思的人?!?/br> 吳震鐵青著臉,喝道:“還說這么多做甚?我們趕緊把這馮老頭找出來,以免他畏罪潛逃了!” 裴明淮回憶前次來到此處的情形,那馮老頭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后冒了出來。心中一動,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吳震也道:“對,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里做人皮燈籠,敢在這屋里做?若是有人闖來了,那還不露餡?” 二人都是江湖經(jīng)驗豐富之人,暗道機關(guān)見得多了,這小小茅草屋里的地室又怎難得倒他們?不出半盞茶時分,吳震已在灶臺之下發(fā)現(xiàn)了地室的入口,也只是一塊石板,上面用幾捆柴草蓋著。當下把柴草掀開,揭開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br> 裴明淮隨后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生難聞?!?/br> 這時吳震已點亮了案上的數(shù)盞油燈,頓時地室里大放光明。兩人一時都怔住無語,只見地室里一張長案之上,放了一盞蓮花形狀的宮燈,赫然竟是給裴明淮做的那盞,已然完工,十分精致。馮老頭卻歪在榻上,仰面向天,臉色發(fā)黑,口鼻耳眼里,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約他做燈籠之時,少不了光亮……這里的油燈,足足有數(shù)十盞哪……” 馮老頭面前放了一壺酒,兩個酒杯,杯子卻已空了。吳震拿起酒壺聞了聞道:“好酒?!?/br> 裴明淮道:“我曾聽馮老頭說過,胡大夫常常帶著些好酒,來孝敬他……” 他一語未畢,吳震便叫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轟”地一聲,一個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來,緊接著“啪”地一聲響,石板蓋了下來。地室里多是柴草,又浸滿了油,火把一點即著,頓時柴草燃了起來。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這里等著我們…” 雖說隔著一層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聲仍然隱隱可聞。只聽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我早在此處等著你們了,我就知道來者不善,來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遲早都會查到是我爹干的好事,如今他跟你們一同葬身火海,便再無人會懷疑到我了……哈哈,哈哈……這機關(guān)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尋到此處,我也能殺人滅口,今日終于派上用場了……” 柴草極干,火勢蔓延極快,剎那間地室里便是火光熊熊,熱浪灼人。裴明淮只覺整個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揮掌猛擊石板,那石板卻十分堅固,擊之竟有金石之聲,想來上面還有一層更厚的鐵板,僅憑掌力是擊之不穿的。 吳震道:“用你的劍!” 裴明淮道:“劍毀了你賠我?” 吳震大叫道:“那是御賜的劍,我賠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還要我用?” 吳震“呸”了一聲,道:“劍重要,還是命重要?何況那是寶劍,哪有這么容易毀!”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還說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給迷倒了吧?沒一個中用的!” 他提氣喝道:“姓胡的,你以為把我們燒死了,你便能獨得財寶?難道你不知道藏寶已然被運走了?” 只聽那胡大夫又是一陣狂笑,吳震低聲道:“那石板雖被蓋上……咳咳,但仍可聽得到他聲音,想來這里另有出口?!?/br> 裴明淮瞪他一眼,煙灼得兩眼流淚,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氣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陣,方道:“運走是運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勞……” 裴明淮道:“你以為九宮會真會給你你那一份?” 吳震跺腳急道:“你還跟他多說什么,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劍舍不得,那些物事總該舍得吧?東西重要還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時笑聲陡止。裴明淮與吳震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上面再無聲音傳來。二人皆是兩眼通紅,相對一望,忽然聽到“卡卡”之聲,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緩緩移開。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面是刀山,也比這火海強!”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飛起,從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準備著外面便是刀劍加身,雙腳落在實地一看,面前卻跪了一個人,一根樹枝自心窩里透了出來,已然氣絕。黑發(fā)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誰?再左右一看,吳震那幾名手下倒在一旁,試了一試呼吸,只是昏迷,尚無性命之憂。鼻端依稀還聞得一股異香,想來便是迷香了。 吳震也出來了,一見到胡大夫死在外面,也吃了一驚。裴明淮一回頭,見那地室里火光沖天,已成火海,在外面也能覺得熱浪灼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道:“好險,再遲上一步,我們真要被燒成焦炭了?!?/br> 吳震注視著胡大夫,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笑道:“難不成他良心發(fā)現(xiàn),救了我們又自殺了?不通,那下面的油,分明是他澆上去的。馮老頭也定是他殺的,他知父親好酒,便備了些好酒來陪父親喝酒,馮老頭喝了后,即刻身亡。他知道我們遲早定會懷疑到馮老頭,所以在這里等著我們哪?!?/br> 吳震道:“就算是養(yǎng)父,總也是父子一場,真真是禽獸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燈籠藏寶之事的?” 裴明淮道:“這黃錢縣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里坐館,我都能偷聽到些端倪,他又怎會偷聽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雙亡,說不定家里人也是信奉那萬教的,所以馮老頭才收留了他?!?/br> 吳震嗯了一聲,道:“此言有理?!?/br>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來,胡大夫定然是這幾年才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繼而充當幫兇的。當然,胡大夫幫他父親殺人,可不只是為了復(fù)仇,大半是為了那筆寶藏。胡大夫最初并不知道養(yǎng)父在做人皮燈籠,只是覺著馮老頭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許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馮老頭的地室,才知道了這個秘密……他想到平日里從方起均、杜如禹等人處聽到的閑言碎語,猜到父親所制的人皮燈籠內(nèi)藏寶藏之秘。馮老頭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時候,從不刺上完整的圖樣,只有燈籠出現(xiàn)的時候才會把羅剎像補齊。我覺著這馮老頭很有點看熱鬧的心思,看著一群人為了寶藏而發(fā)瘋?!?/br> 吳震道:“這么多年,居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殺人,他的運氣還真是好。” 裴明淮道:“誰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黃泉渡?除了我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來,這幾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干這樁事。那胡大夫腳步輕捷,面貌比他的年齡看起來要年青多了,想來必然也練了些強身健體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當?shù)氐拇蠓颍l會懷疑于他?” 他說到此處,微微嘆息了一聲?!拔铱催@胡大夫父子,想要財寶、想要復(fù)仇固然是種執(zhí)念,但卻都已迷上了殺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燈籠。英揚對我說,胡大夫?qū)艋\不感興趣,連賽燈會都不怎么去。可我明明聽過他自己大大贊賞人皮燈籠之巧奪天工的,照我看來,他不參加賽燈會,大約就是在干那掛人皮燈籠的勾當!” 吳震疑惑道:“那英揚,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從未懷疑過馮老頭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誰會去懷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 吳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兒女也逃不過此劫,居然還這般躍躍欲試?” 裴明淮嘆道:“多年執(zhí)念,如附骨之蛆。正因為知道可能連兒女都會沒了,才更對身外之物不舍?!?/br> 吳震想了半日,道:“你這話,我似懂,又非懂?!?/br> 裴明淮道:“你不貪財,自然不懂。” 吳震斜眼看他,道:“你這是在夸我?”他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殺害不難,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們父子,就這么厲害了?” 裴明淮卻搖頭道:“不,僅憑他們父子,是辦不到的?!?/br> 吳震變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裴明淮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笑意,提了聲音,笑道:“你在一旁聽了這么久,如今也應(yīng)該出來了吧?” 吳震失聲道:“誰?” 只聽得樹林里有人一聲輕笑,枝葉微微響動,一人走了出來。暗紅燈籠血光籠在他的臉上,吳震竟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羅剎鬼臉! 本章知識點1 侯官是管什么的? 侯官其實寫作“候官”才準確,但是不怎么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職都很……“擬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稱白鷺,司監(jiān)察之職,一直到孝文時代才裁削。 《魏書·官氏志》:“帝欲法古純質(zhì),每于制定官號,多不依周漢舊名,或取諸身,或取諸物,或以民事,皆擬遠古云鳥之義。諸曹走使謂之鳧鴨,取飛之迅疾;以伺察者為候官,謂之白鷺,取其延頸遠望。自余之官,義皆類此?!边@個“帝”指的是開國太祖道武帝。 本章知識點2 為什么吳震和裴明淮都說官員無俸?官員怎么會無俸?——北魏太和改制前的班祿制 這一點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不止是北魏,十六國時期也一樣。十六國朝代更迭快,一團混戰(zhàn),可謂禮崩樂壞,根本來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雖然確實有一些史料可以證實,十六國并非完全無俸,在某些相對太平的時候也是有的,但都是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