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33節(jié)
吳震心中一動。“這人是何時離開的?” 春娘又想了一想?!八蛔撸冶闵蠘侨ソo如嫣送些物事,這時便看到……” 吳震道:“那便是說,你發(fā)現(xiàn)這二人已死之時,那個客人已離開了?!?/br> 春娘忙道:“正是?!?/br> 吳震又道:“這人可是姓裴?” 春娘睜大了眼睛?!罢?,這位公子正是姓裴?!?/br> 吳震笑了一聲,喃喃道:“明淮啊明淮,最近我怎么到哪都得遇上你呢?你巡察之使也該差不多了,又來鄴都做什么?” 漳河八月,游人如織??拷耐≈薜哪且淮笃L(fēng)景絕佳之處,卻無一艘游船敢蕩近。汀上有一小亭,擺了酒宴,坐了三五個人。這三五個人,卻把這風(fēng)光最美的地盤盡數(shù)霸住了。 裴明淮立在船頭,遙望那江心亭。亭外蓮葉亭亭,方才下過一陣小雨,此時蓮葉碧綠如洗,迎風(fēng)搖曳,如美人款舞。湖心亭中人卻并不似風(fēng)雅之輩,吆喝笑說之聲,遠遠地竟隨風(fēng)傳了過來。 裴明淮問船夫道:“船家,為何不將船劃到那江汀旁去?” 那船家頭戴竹笠,身披蓑衣,正是漳河一帶最尋常不過的船家裝束?!斑@位客人想來是初來鄴都了,若是熟客,斷斷不會問這話?!?/br> 裴明淮笑道:“不然,鄴都來來回回也十?dāng)?shù)遭了,但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霸道的客人。” 船夫也笑:“若是客人知道了那亭中的人是何來頭,恐怕就不會說他霸道了?!?/br> 裴明淮一揚眉道:“哦?那我倒想聽聽了?!?/br> 船夫笑道:“今日請客的,是鄴都的第一大財主金百萬。所謂財可通神,不要說一座江心亭,就算他把大半個鄴都給買下來,也不為過?!?/br> 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敖鸢偃f?難道就是那個金富貴?”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個金富貴。”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賓主五人,想來他所請之人,也不是尋常之人?!彼烈髁似蹋?,“船夫,將船劃到那附近?!?/br> 船夫答應(yīng)了一聲,卻絲毫沒有多問。片刻之間,船便行至江心,只見橋兩邊分別站了數(shù)個家丁模樣的人,為首一人喝道:“何人闖來?”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說話,只見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欄桿邊,叫道:“裴兄,卻是你大駕光臨?” 裴明淮聽那人聲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覺笑了起來。“原來是盧令兄?!?/br> 那盧令一襲杏黃衣衫,頗為瀟灑。這時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搖了搖道:“裴兄還不上來?!?/br>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擾了?!?/br>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點,輕飄飄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揚聲叫了起來:“客人,你不給錢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著的一個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給打發(fā)了?!?/br> 侍立在一旁的一個中年男子,連忙答應(yīng)。裴明淮卻伸手阻道:“不必,這位船家是不收這錢的?!?/br> 他聲音甚大,船夫也聽到了,哈哈一笑,將頭上竹笠往后一推。這人卻是個頗為精悍的高大男子,臉方鼻高。正憑欄而望的盧令不由得一呆,道:“吳震?你為何會到此來?” 吳震扔了船槳,笑道:“我出現(xiàn)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br> 他一躍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拋在了一邊。盧令指了他道:“你……吳震,你是跟明淮一起來的?好啊,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卻是來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誰敢耍你來了?他裝成船夫,我當(dāng)然也就使喚吳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說破?” 席上坐了個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極,唇角微微含笑,整個人便似自帶光華一般。此時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見公子了?!?/br> 裴明淮見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禮道:“不想在此處見到曇秀大師。” 曇秀微笑道:“這金施主非得要請我來此說法,只是來了之后,又只管喝酒,我還一句都不曾說?!?/br> 吳震注目那錦衣胖子,道:“這位想必就是鄴都首富金大爺了?” 金百萬一笑,他雖胖,卻胖得頗有氣勢,一雙眼睛本應(yīng)不小,卻被滿臉肥rou擠成了兩顆豆子?!安桓也桓?,吳尉評客氣了。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氣,請個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話,二位便坐下來喝一杯?如今漳河風(fēng)景倒好,照大師說的,雖說蓮花已經(jīng)謝了,賞賞蓮葉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氣,道:“好酒?!庇诸┲R令面前的一杯清水,道,“只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會不喜喝酒?!?/br> 盧令冷冷道:“那我彈琴之時,你便不要聽的好?!?/br> 裴明淮頓時噤聲。盧令不僅劍法一絕,琴技更是一絕。只是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為家里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銅臭,卻為何跟這金百萬在一處喝酒?只聽曇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盧施主一個人?!?/br> 裴明淮笑道:“大師如白蓮不染塵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br> 曇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蓮今年倒是比往年都開得好。” 裴明淮問道:“大師向來不沾俗務(wù),為何今日在此?” 曇秀嘆了口氣,道:“都是這金施主,實在是金石可鏤,非得要請我這一遭,我若來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br>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財可通神!” 金百萬跟著笑道:“兩位來得正巧,金某女兒明日生辰,請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棄,來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只怕我來不及準(zhǔn)備金姑娘壽禮?!?/br> 金百萬卻呵呵笑道:“我那女兒可比不得我這俗人,自小多少珠寶送到她面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那丫頭生平只好書畫,萬珍閣里一輩子鑒賞書畫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雙眼利?!?/br> 裴明淮失笑。書畫珍品價值,又何嘗在珠寶之下?目注盧令,盧令知他疑問,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驚道:“這以前倒未曾聽你提過?!?/br> 盧令哼了一聲道:“我早告訴過你,我有個極愛書畫的表妹,是你自己從不曾認真聽我說話罷了?!?/br> 曇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實在不俗?!?/br> 裴明淮道:“你見過?” 曇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br> 吳震聽幾人說得你來我往,兩眼卻一直盯著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時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爺這兩位客人是……” 那兩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瀟灑,臉上卻一道道刀疤,煞是嚇人。自裴明淮和吳震上來之后,兩人眼皮都不曾抬過一下,只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陳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這兩人倒像是餓慌了似的,一只煨得稀爛的熊掌,三口兩口便下了肚。 金百萬笑道:“這兩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聲,道:“久聞二位大名,如雷貫耳?!彼闹猩跏求@訝,成伯成仁是棋中圣手,不喜見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見過他們真面目。而且這二人有個規(guī)矩,若是輸了,便在自己臉上劃下一刀,以為勉勵,雖說如今二人棋藝恐已無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與他們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時候,聽說二人下輸了一回,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成伯更氣得嘔血,重病不治。只是現(xiàn)在看那成伯,還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來也只是傳聞不實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兩眼,只是二人的臉實在嚇人,也不愿再多看下去。盧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連我也不是她對手,故此邀這二位圣手前來,讓表妹有機會討教?!?/br> 吳震喃喃道:“這倒是份有趣的禮物?!?/br> 裴明淮笑對金百萬道:“不僅有趣,且是雅極?!?/br> 金百萬喝了半杯酒,卻搖頭嘆氣道:“小女附庸風(fēng)雅,卻不知那些書畫折下來總歸是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若我只得金一兩,她那張價值萬金的名琴又從何而來?這二位棋中圣手我又如何能請來?”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這金百萬倒如此有趣。“有這般附庸風(fēng)雅的女兒,想來也是金大爺最得意的事?!?/br> 金百萬撫掌道:“不錯,不錯,說得正中我心意。來來,裴公子,我敬你一杯?!?/br> 裴明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萬又道:“我都這般說了,兩位若還要為我小女破費,便是誤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br> 吳震道:“只怕我們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br> 盧令插言道:“吳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堆在她面前,她恐怕也只會皺眉。但清晨一朵鮮花,卻會讓她喜愛不已?!?/br> 金百萬搖頭嘆氣道:“小女最愛蓮花,只可惜縱使是我金百萬,也無法在她生辰之時令這漳河滿河蓮花再開一回?!?/br> 盧令道:“花期已過,只有蓮葉,又何來蓮花?”又問曇秀道,“大師,你寺廟中的白蓮,好像每年都要凋謝得晚些?!?/br> 曇秀道:“那白蓮乃是異種,比尋常蓮花要開得晚些,是以也凋謝得晚。”他話未落音,忽聽一人高聲道:“要此時蓮花盛開,又有何難?” 眾人皆是一驚,抬頭看去,只見又來了一船,船頭立著一名道士,白須飄飄,頭發(fā)卻是烏黑,手持拂塵,頗有登仙之態(tài)。金百萬揮了揮手,令已圍上前的家丁退下,道:“這位道長,有何見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蓮花開放,殊無難處。各位可愿一觀?” 盧令忍不住問道:“此時?” 道士道:“此時。” 盧令又問:“此處?” 道士拂塵劃了一個圓圈?!暗珣{施主?!?/br> 席上眾人面面相覷,盧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還在說,府中蓮花謝了,心中不快么?姑父,就請這位道長明日到府上一試如何?” 金百萬卻臉有豫色,遲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給不起貧道的香資?” 這激將法一使,金百萬當(dāng)著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辭了,大笑道:“道長說幾何,便是幾何,金某決不相爭?!?/br> 道士道:“金珠一斛?” 金百萬大約也料不到這道士口出大言,只得道:“便依道長!” 道士又一揚拂塵,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晨,各位便可一觀?!?/br> 眾人臉上都頗有疑慮之色,道士又道:“若是不能,我倒輸金施主一斛金珠,此間眾位,可都作個見證。” 這道士說完此話,便揮揮手,令船夫把船搖走了。見他夸下如此???,就連吳震都覺著有趣了。金百萬轉(zhuǎn)頭對盧令道:“這道士古里古怪的,真要他去?可別惹出些事來,擾了萱兒的生日。我看還是……” 盧令笑道:“姑父多慮了,有我在,能生什么事。只要能博萱妹一笑,讓這道士一試又有何妨?!闭f罷對裴明淮和吳震道,“兩位可有興一觀?” 裴明淮心里確實好奇,便笑道:“此等仙術(shù),自然有興?!?/br> 吳震卻嘆了口氣?!拔沂莵碜ベ\的,又不是來看變戲法的?!?/br> 金百萬一驚道:“原來吳大人是有事在身的?金某耽擱了閣下,真是過意不去?!?/br> 吳震搖了搖手,目注裴明淮道:“我原本便是來找你的?!?/br> 裴明淮一楞道:“找我?為什么?” 吳震嘿嘿冷笑,道:“我們還是另尋個去處,慢慢說話的好?!?/br> 裴明淮笑道:“你莫不是要帶我去衙門問話?” 吳震道:“雖不中,亦不遠矣。”當(dāng)下也不再客氣,朝其余幾人一拱手道,“在下有公務(wù)在身,先告辭了?!?/br> 曇秀卻笑道:“難得見面,我想找公子討樣物事?!?/br> 裴明淮道:“大師言重了,不知在下能幫大師什么忙?” 曇秀道:“我想要傳經(jīng)誦法,順道探訪幾位同門,一路經(jīng)行數(shù)州,還得向公子討份文牒。” 裴明淮笑道:“這可真是折煞我了,大師要文牒,找誰不行,誰還不得恭恭敬敬給送上門?” 曇秀道:“今日既然相見,也就不去找旁人了?!?/br> 裴明淮道:“是了,晚間便著人送來。” 曇秀又笑道:“前日得了幾卷新譯的經(jīng)書,頗為神妙,誦之滿室生香。公子可有興致一觀?” 裴明淮沉吟未答,盧令在旁邊忍不住道:“你還真是不識好歹,曇秀大師那真是請都請不來的。人家誠心邀你,你還推三阻四的。大師,我下次要看,你可別把我拒之門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