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49節(jié)
畢夫人卻道:“稀世珍寶,從來便是不祥之物。又有誰怕了?” 裴明淮一怔,這話卻無從駁起。吳震仍盯著她,道:“畢夫人,你在西院,是不是還看到了什么?” 畢夫人垂下了眉頭,不開口了。吳震見她眼光略飄了一飄,卻是在看盧令。盧令自來了這密室后,沒說過一個字,只是一直望著金萱的尸體,跟泥塑木雕似的。吳震嘿嘿一笑,大步走到盧令面前,喝道:“你那晚去西院做什么?” 盧令仍舊一言不發(fā),吳震也不耐煩了,冷笑道:“好,你不說?那我們就衙門去說!” 裴明淮伸手一攔,道:“你別逼他了?!?/br> 吳震怒道:“他不肯開口,你要我怎么辦?”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猜不到,盧令不說,肯定是為了金萱。盧令,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是金萱殺了西院的人?你去了西院,畢夫人看到了你,但她既不愿承認(rèn)自己晚上去過那里,所以自然也不會說出你去過?” 此言一出,盧令頓時面如死灰。裴明淮也不等他答話,接著道:“你見到西院里眾人慘死,你是知道呂譙死的情狀的,你看得出他們死在何種毒藥之下。” 盧令連退幾步,撞到了墻上,退無可退。 吳震冷笑道:“你懷疑你表妹未死,也懷疑是她殺了西院里面的人,但你卻不肯說,不敢說?,F(xiàn)在,她人已經(jīng)死了,你還不說?” 裴明淮勸道:“你表妹已死,你還有什么可隱瞞的?是她殺了金百萬,對么?” “我不……我不知道……”盧令顫聲道,“但是,她……她有鑰匙……呂譙給她另外留了一套,還在密室下面另修了機關(guān),可以開啟通道……你們鑿墻毫無用處,那機關(guān)是在密室的下面,十分巧妙……我心中疑惑,終于找到了一個當(dāng)日的工匠,多少知道了些……為了不讓呂譙泄露這件事,她……她……她……” 他一咬牙,又道,“她在呂譙臨走之時,送他一包親手調(diào)配的補藥,叮囑他天天服用?,F(xiàn)在想來,毒藥就摻在其中一枚藥丸里面。呂譙得她如此關(guān)心,自是開心,又怎會不服用?沒過多久就毒發(fā)身亡,世上便再無人得知,萱妹手里也有一套鑰匙!”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只覺得從頭一直冷到了腳底,道:“可是……呂譙中的毒,金萱怎么可能有?桃花姬姚碧的獨門毒藥,已經(jīng)隨著她隱退江湖而失傳??!” 盧令茫然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從不知道萱妹跟那什么桃花姬姚碧有什么關(guān)系,我聽都沒聽過這名字?!?/br> 吳震奇道:“那你怎么知道藥的事?” “我,我看到的……萱妹……她前些時候,總是跟呂譙在一起,我親眼見著,她給呂譙親手配藥,當(dāng)時我還十分不快……沒想到,沒想到那是催命的毒藥??!”盧令聲音顫抖得更厲害,“我曾經(jīng)偷聽到她跟呂譙說話,說密室機關(guān)什么的,我只當(dāng)他們在商量如何改建罷了,并未十分在意。直到那時候……我……我才明白……萱妹她處心積慮……” 裴明淮本來覺著金萱文雅知禮,對她頗有好感,這時候只覺得自己是瞎了眼,恨恨地往墻上砸了一拳,道:“呂譙死得可真是不明不白,居然斷送在這個金萱手里!” 吳震拍了拍裴明淮肩頭,道:“如今元兇已死,也算是天網(wǎng)恢恢。這金萱機關(guān)算盡,沒料到,卻還是被人殺了。”說著瞟了一眼盧令,道,“究竟金萱為何要殺她爹?金百萬對她這般疼愛……” 盧令面上神情苦澀之極,緩緩道:“你們可知,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個女盜,本來姓盧的?” 吳震一怔,道:“難不成那盧明珠便是……” “她是我姑媽。”盧令苦笑,“她在外面惹了不少亂子,有一回出了事,丟了一根手指。” 吳震失聲道:“我知道那個女盜,只有九根手指,原來是你家的人?”說罷上上下下地盯著盧令看,道,“盧氏大族,居然出了這么個女兒?” 盧令搖頭苦笑,道:“那幾年……還有什么大族不大族的!” 吳震聽了這話居然也接不下去,半日,問道:“金萱必定長得像她母親吧?” 盧令點頭道:“與我姑媽像極了?!?/br> 吳震又道:“那怎會嫁給金百萬?盧家是大族,可看不上錢!” 盧令嘆息一聲,道:“誰知道?我姑父從她十多歲時便戀慕她,她卻從來不當(dāng)回事。她突然回來,答應(yīng)跟我姑父成婚,我姑父簡直是樂得要發(fā)瘋了。可是,萱妹才幾歲,她就拋下姑父走了。聽說,是跟她以前江湖上的情郎一同跑了。姑父氣得大病一場,后來就告訴萱妹她娘病故了。我們盧家自知是丑事,自然更不會對萱妹提。” 吳震皺眉道:“這個盧明珠,做事可真不怎么地道?!?/br> 裴明淮忽道:“你知不知道她那個情人叫什么名字?” 盧令眼神呆滯,想了半日方道:“叫什么……飛……姓什么?哦對,那個人也是個大盜,名字叫郭飛!” 吳震冷冷道:“你可知道這郭飛外號叫什么?他外號便是‘水上飛’!” 盧令渾身劇震,說不出話來。 紅菱更是臉色古怪,裴明淮瞅了她一眼,笑道:“金家父女已死,紅菱,你若是有什么話沒說,不如說了吧?” 紅菱朝眾人看了一眼,低聲道:“夫人……就是盧明珠……并沒有跟那個什么飛的走。她……”她又咬了一下下唇,才道:“她死了!是老爺殺的!” 這兩句話可謂是石破天驚,震得眾人都呆若木雞。吳震一拍案,大聲道:“我明白了!這就是原因,金萱殺父的原因!她不是金百萬的女兒,是水上飛的女兒!當(dāng)年盧明珠與水上飛本來是一對戀人,不知道為何分開,盧明珠又有了身孕,無奈之下,嫁了金百萬,金家本來跟盧家相熟,金百萬對她是向來鐘情。但后來水上飛又來找她,她想跟舊情人走,金百萬殺了她,對不對?” 裴明淮接道:“金萱自從得知此事后,便開始設(shè)計殺金百萬,還費了偌大力氣救自己親爹出天牢??赡撬巷w,一出來便中毒身亡了……”他想了一想,道,“金百萬必定對水上飛印象極深,發(fā)現(xiàn)他竟然藏在自己府中當(dāng)家丁,還能怎么做?自然是派金四借送飯之機下了砒霜,但水上飛多年用毒,比一般人要能扛些,強撐了一口氣要逃,卻還是沒逃出金府,跌進了蓮池里!只是金百萬開始并不知道水上飛死在蓮池之中,但他已然下定決心,金萱既然知道她親生父親的事,那么這個女兒,也留不得了……若是留下她,自己殺盧明珠的事情,總有一日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吳震皺眉道:“那清虛呢?” 裴明淮遲疑道:“想必水上飛在獄中跟他相熟,知道他這偷天神技,金萱想要利用?巧就巧在,這三個要劫的人正好是同一批押送到你這大牢里面來。被買通的恐怕不止曹老五一人,否則又怎會把這些人都安置在同一進?” 吳震一頓足道:“想必被買通的,便是朱習(xí)自己!他卻不知道,會送了自己的命!” “若真是朱習(xí),他大概也覺得些許小事,并無大礙?!迸崦骰吹溃敖疠嫘暮菔掷?,從沒打算過讓清虛活下來。在許給清虛的珠寶上下毒,是個好法子。若非我正好趕到,清虛還來得及對我指出兇手,當(dāng)真是天衣無縫。只可惜,天網(wǎng)恢恢,金萱自己也被人毒殺了?!?/br> 金賢驚道:“真的是……真的是老爺殺了姑娘?” 裴明淮朝紅菱一指,道:“你看,她都嚇成什么樣了?能把毒下到金萱愛吃的點心里面,自然是十分明白金萱喜好的人?!?/br> 紅菱跪了下來,哭道:“老爺告訴我,見著金管家,若是他的食盒里面有菱角糕這味點心,就放進去。我哪知道是對姑娘下毒,我以為姑娘死了……我以為老爺是要殺金管家?。 ?/br> 吳震恍然道:“若非如此,你又怎會半夜在外面走?” 金賢大叫道:“紅菱,你居然害我?” “我以為,老爺是因為你偷偷支錢,所以……”紅菱哭道,“哪里知道,老爺是想害姑娘……我……” 裴明淮注視著她,道:“紅菱,你大概還不知道,你運氣有多好。若非金百萬死在金萱手里,你現(xiàn)在大概也是個死人了。你知道盧明珠的死因,又親手給金萱下了毒,下一個死的人不是你,還會是誰?你以為,金四現(xiàn)在還活著么?” 紅菱煞白著臉,喃喃道:“金四?” 裴明淮轉(zhuǎn)頭,問金賢道:“這莊園改建,是金四監(jiān)工的,對不對?” 金賢點頭道:“正是?!?/br> 裴明淮道:“那就是了。那蓮花池,我一眼看到就覺得十分別扭,哪里有在那里開xue的!為了不使蓮池顯得過于突兀,才把整個花園都修得不倫不類。若我猜想無錯……” 吳震道:“你懷疑,盧明珠的尸身便在蓮花池下?難怪,我們來賞蓮的時候,金百萬就顯得極不情愿了,雖說恐怕要挖遍蓮池才能發(fā)現(xiàn),但他總歸是怕的!” 裴明淮點頭,道:“不錯。金百萬想必已察覺到,這件事恐怕是掩不住了。那日他說派金四出門辦事,金四卻一去不返,恐怕金四已被他下了毒,不知死在何處了。他也不打算放過金萱,這兩父女,雖無血脈關(guān)系,但所作所為,真真是像極了。不愧是金百萬一手教出來的女兒,錙銖必數(shù)的生意人。一旦對自己有了威脅,必得除之后快,哪有什么情義可言……金百萬表面上一團和氣,金萱溫雅知禮,骨子里卻都是狠毒如豺狼。不知金百萬最后被藏在密室里的金萱一刀斷喉,從她手上抓下那只金鐲時,心里是如何想的?也不知道金萱最后,是不是想明白了誰毒死她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眾人聽著他的話,眼里看著這間精雅至極的女子閨房,鼻端聞著清雅檀香,金萱的尸體尚在一邊,個個都覺得冷澈透骨。 三日后,裴明淮與盧令到了金府,吳震正等著他們。這時蓮池已被掘得亂七八糟,蓮葉也都枯敗不堪了。 裴明淮搖頭嘆息,道:“吳震,你還真是一點不風(fēng)雅?!?/br> 吳震冷冷道:“賞一具白骨之上的蓮花就是風(fēng)雅了?” 盧令失聲道:“下面真是……” 吳震道:“蓮花池下面,確實埋著一具女子白骨,一手缺了一指?!?/br> 盧令頹然點頭:“想來便是我姑媽?!?/br> 吳震道:“那白骨已經(jīng)十幾年了,骨殖紫黑,應(yīng)該是被毒殺的。你既是她侄子,便自去替她收殮了吧。” 盧令一揖自去,這幾日間,這風(fēng)流才子已然憔悴得不成樣子。裴明淮不禁有些黯然,望了他離去,回頭對吳震道:“你不再懷疑他了?你查到金萱在飄香齋所見的是誰了么?” “若是他,根本不必要跑那么遠(yuǎn)?!眳钦鸷俸僖恍?,道,“金萱是有個情郎,但既不是呂譙,也不是盧令。這個人,必定神通廣大,否則不能知道天牢的情況,又買通曹老五和朱習(xí)?!?/br> 說罷這番話,吳震搖了搖頭,道,“金百萬的家產(chǎn)已去十之八九,看來金百萬暴怒殺女,也是為了這原因?!?/br> 裴明淮道:“你是說金萱把金家的家產(chǎn)都給了她情郎?什么人胃口這么大?” 吳震搖頭道:“全無線索。” 裴明淮道:“左肅一直下落不明?” 吳震臉色郁郁,道:“若真是九宮會設(shè)計救他,哪里還能找到人呢?到了這份上,尉小侯爺哪怕摘了我的腦袋,也無甚用處了。明淮,你怎么想?” 裴明淮沉吟道:“他這兩日不曾找你?” 吳震搖頭,道:“不曾,我也正提心吊膽呢。” 裴明淮道:“他恐怕是另外有了線索,你也不必管了,我自會去找他。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次確是失職了?!?/br> 吳震苦笑道:“不錯,我實在難辭其咎,有什么罪名,也該認(rèn)的。” 裴明淮笑道:“這是后話,只要尉端不揪住你不放,一切都好說。但吳大人,這等事,可不能再有了。” 他話已說到這份上,吳震又哪里有不明白的,笑道:“我欠你的人情,可真是越來越多了。” “你倒是無甚大礙,我跟尉端,都一樣的煩惱?!迸崦骰磭@道,“逃出三人,死的兩人都無大礙,唯一麻煩的人,卻無蹤無影?!?/br> 吳震答得干脆?!拔覍幙蓳?dān)著失職的罪,也不想在這渾水里面繼續(xù)趟。失職是小,卷進這事,恐怕禍從天降?!?/br>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沒想到你吳大人,也忒地膽小了。” 吳震道:“我自然不怕,可我也有家人。難不成我母親一把年紀(jì),還得被我牽連?你又不一樣了?!?/br> 裴明淮仍在笑,卻笑得甚是苦澀。“你說差了,吳震。若我裴家有何閃失,那恐怕也是誅連之罪,比你更慘烈上百倍?!?/br> 吳震打了個寒噤,哪里還能繼續(xù)說下去。他目光掠過滿池蓮花,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當(dāng)日那清虛是如何令那滿池蓮花盛放的?” 裴明淮微笑道:“花本來是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知不知道又何妨?” 吳震搖頭道:“我卻偏是愛追根究底之人。你師從道家,據(jù)說天師頗善法術(shù),這也是仙法么?” 裴明淮道:“我?guī)煾等プ冞@蓮花?天師之名,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他望著那些殘敗蓮葉,嘆了口氣道:“只是一池幻夢空花,只是江湖戲法罷了??吹娜搜刍棵?,若這法子是金萱想出來的,我倒也佩服?!?/br> 吳震道:“我告辭了,有空來找我喝酒?我請客。” 裴明淮笑道:“到大牢?那便免了?!?/br> 吳震道:“鶯鶯樓倒也不錯。我后來記起,鶯鶯樓前些時候便有個妓女失蹤,我懷疑金萱的‘碎尸’,便是她的尸身?!?/br> 裴明淮點頭道:“有理,尋常女子又怎會讓人看到肩頭胎記?想來如嫣那二人的尸身面部被蝕,一來是試毒藥,二來我們?nèi)粼倏吹浇疠嬷?,也會認(rèn)為是相似的事,不會想到是金萱自己一手策劃。” 吳震點頭道:“正是此理。只是有一件事,我卻想不明白。若那碎尸是從鶯鶯樓的女子身上得來,金萱又怎能知道那女子與自己相似?這件事,只有常去妓院的男子才能知道?!?/br> 裴明淮沉吟道:“九宮會既然肯幫金萱,連上天的道童都能尋來,這等小事,自然不在話下罷?” 吳震緩緩道:“有理?!庇謫柕?,“你這就回京么?” 裴明淮道:“我受人相邀,要去一趟益州。” 吳震奇道:“益州?誰約你去?” 裴明淮道:“薛無憂。” 吳震一楞,正要再問,裴明淮卻道:“你讓呂玲瓏把呂譙的尸身給帶走了?” “我也就能查到那樣了,她是呂譙的妹子,說要帶哥哥回去好好安葬,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眳钦鸬?,“怎么?” 裴明淮緩緩搖頭,道:“可是,我讓阿蘇去呂家找了,她并沒回京。要按腳程,她早該到了啊?!?/br> 吳震道:“呂譙其實本不姓呂,呂玲瓏說的原籍,難不成是……” “你也不必管這事了,待我尋到玲瓏再說?!迸崦骰吹?,“你既有事就去吧,我也該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