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60節(jié)
裴明淮道:“看樣子,你是個中高手了?!?/br> “論武功,江湖上高手眾多,我也不敢自吹自擂。但若論奇門之術,能勝得了我的,恐怕還沒幾個?!弊s扌Φ?,“姜家這宅子雖奇,但對我也不在話下,否則,我又怎敢前來?” 他一面說,一面往前走。這姜家花木極多,修剪整齊,但今日看來,殘花遍地,月色下尤覺凄清。只聽祝筠道:“也不過是個花陣罷了,雖然奧妙,但也不是不可解……”一語未盡,祝筠陡然頓住,連腳步都停了。 裴明淮原本跟在他身后,此時見祝筠情狀,知道不妙,縱身上前,也不由得低呼了一聲。只見一叢粉色芙蓉之下,倒著一個女子。 “姚碧?!” 裴明淮便伸手想去扶起姚碧尸身,只聽祝筠喝道:“不要動她!”但他這一聲叫得略晚了些,裴明淮手已觸到姚碧背部。裴明淮頓覺仿佛是觸到一截行將碎裂的枯木,只聽喀喀之聲不絕于耳,她裹在湖色緞衫里的身子,竟然像是一塊被震碎了的石塊一般裂開! 裴明淮像是被燒著了一般,連忙縮回手來。祝筠越過他走上前來,手中竹簫一挑,那簫上定然藏著利刃,姚碧湖色衫子被劃破,裴明淮見著她的背,也不禁“啊”了一聲。 姚碧的皮膚看上去堅硬發(fā)光,祝筠竹簫擊上之時,竟有金鐵交鳴之聲,但一擊之下,便紛紛碎裂。 “她……不是姚碧嗎?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裴明淮喃喃道。 “你還真是孤陋寡聞,這是桃花姬的毒!”祝筠冷冷道,“人死之后,尸身碎如朽木,昔日江湖上,誰見了她不聞風喪膽!這女子縱橫江湖多年,掀起多少血雨腥風,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卻隱居在此?這鳳儀山,究竟有什么能留住她的?” 月華溶溶,花木扶疏,一朵朵的淡色芙蓉殘瓣,自枝上飄到姚碧的湖色衫子上。但她的渾身上下的肌膚卻在月光下反射光澤,便如擦得發(fā)亮的銅器一般。裴明淮注視著她,道:“她為何會中自己的毒?” 祝筠皺眉搖頭,道:“走,去看看?!?/br> 裴明淮并不識路,只得隨他前去。一路上,只見尸體遍地,約莫也有百十具之多,正如洪響所言,這姜家莊已成了一座鬼莊,再非人間所有。 “這是我那天見到的,你看?!迸崦骰赐坏溃叩揭粔K假山石旁,扶起一具女尸。那尸體正是那夜被他挑出了眼珠的謝晴,謝晴的眼眶有一個空洞,似乎正在瞪著裴明淮,卻并不見血跡。 “有什么好看的?”祝筠怒道,他這股氣來得莫名其妙,裴明淮還未回話,祝筠已一掌揮來,裴明淮急忙閃身避開,祝筠這一掌卻不是對他而來的。他一記劈空掌拂來,謝晴的尸身頓時像是被炸過的石塊,全身碎裂,紛紛墜地。 裴明淮叫道:“你這是干什么?” 祝筠不語,過了半日,森然道:“我要找的,不是這些廢物?!?/br> 裴明淮看了他半晌,方道:“你究竟為何而來?” 祝筠不答。裴明淮又道:“死了便死了,碎了便碎了,你在這里惱怒,又于事何益?” “你懂什么!”祝筠怒道,“九宮會凡領命而無功而返,若沒個緣由,不是那么容易能復命的!” 裴明淮問道:“你究竟要找的是什么人?” 祝筠已冷靜下來,無聲地嘆息一聲,終于緩緩道:“一個故人?!?/br> 說罷這句話,他又道:“你是說,姜亮也死在這里?” 裴明淮道:“洪響是這般說的,我也想去看上一看?!?/br> 祝筠問道:“那你可知道姜亮住在何處?” “那邊。”裴明淮伸手一指。祝筠也不言語,便往他手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二人見到尸體眾多,大都是如碧玉一般被折斷頸骨而死,也有的是被重物擊碎頭顱而亡。那些活尸,卻也都倒在地上,身體如碎了的蠟殼一般紛紛裂開,煞是駭人。 裴明淮一眼看到,兩眼蒙著白布的鄧豪,脖子折斷,倒在路側(cè),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到得姜亮房外,便聞著一股酒氣。裴明淮道:“看來洪響所言無虛,這姜亮是喝得太多了。” 祝筠顯然頗惡那酒氣,一言不發(fā)。進到房內(nèi),果然見著姜亮死在榻上,臉上扭曲,滿是恐懼震驚。他的肋骨盡碎,倒像是被重石在胸膛上壓過的一般。那張大紅緞面的喜貼,就落在他的身邊,鮮紅如血,妖異無比。 祝筠并不言聲,一拂袖走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上去,道:“怎么,要走了?你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就得在這里轉(zhuǎn)圈子了?!?/br> 祝筠冷冷道:“我倒想,就怕你跟定了我,甩也甩不開。我怎么到哪里,都會遇上你?” 裴明淮無言,只苦笑道:“明明是我到哪里,都遇上你,你怎么全怪我頭上了?” 見祝筠不語,裴明淮又道:“你到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說說何妨?只當是我們聊天罷了?!?/br> “……我說了,你可得幫我。”祝筠沉默半日,終于說了一句。 裴明淮奇道:“你也會說這話?”見祝筠瞪他,忙道,“幫,幫,你都出口了,我必定全力助你,決不推辭?!?/br> 祝筠似笑非笑地道:“若是要你做不仁不義之事呢?” 裴明淮也笑道:“你如此聰明之人,又怎會難為我?” 祝筠嘆了一口氣?!拔胰缃窀嬖V你的,是九宮會的秘密。你千萬不能再透露給第三人知曉。” 裴明淮笑道:“xiele九宮會的密,是何種刑罰?” 祝筠淡淡地道:“千刀萬剮,你滿意了嗎?” 裴明淮道:“那你還敢告訴我?” “我若無功而返,不死也得少半條命?!弊s薜溃拔疫€不如賭上一賭,賭你的嘴還算緊。你裴家三公子,大富大貴,也不見得會多管江湖草莽的事吧?更何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br> 裴明淮道:“行了行了,你說便是?!?/br> 祝筠緩緩道:“你已經(jīng)猜到,我是月奇。你也知道,九宮會的星奇,是個女子。” 裴明淮道:“傳聞如此,難道有錯?” “無錯?!弊s薜溃靶瞧嫦騺肀闶桥?。只不過……”他又猶豫了半日,方道,“上一位星奇,已于多年前離開九宮會,從此不知所蹤。” 裴明淮奇道:“九宮會不追究?” 祝筠搖頭道:“那位星奇乃是九宮會尊主的夫人,與尊主一同建了九宮會,自當別論?!?/br> 裴明淮“啊”了一聲。祝筠又道:“她離開九宮會時,帶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我這一回,一定要找到?!?/br> 裴明淮沉吟?!岸歼^了這么多年了,卻要來找?”他也知道這個問題,祝筠是絕然不會答的,又問,“你為何會找到這里來?” 祝筠嘆了口氣,道:“她自離開九宮會后,便銷聲匿跡,再無一絲音信。直到最近,我才得知,她有可能隱居在此。我甚至懷疑鬼王便是她,以鬼王之名讓周圍眾百姓退避三舍,輕易不敢上鳳儀山……” 裴明淮怔了半日,道:“你看不出鬼王是男是女?”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聲音以內(nèi)力送出,哪里知道原來是什么樣。”祝筠道,“昔日星霜仙子與其夫反目,我實在不知道她如今是個什么情狀,若我輕易披露身份,她卻又不欲人知曉她的下落,出手殺我,那可不妙了。” 裴明淮道:“星霜仙子?那不是個江湖傳言嗎?” 祝筠道:“確有其人。據(jù)說容色絕麗,如星如月。但她脾氣古怪,說要殺人,便要殺人,惹著了她,不管你甚么人,都是一個死字。她武功奇高,我可不認為自己是她對手?!?/br> 裴明淮道:“算一算,這星霜仙子到如今,也得快七十歲了吧?” 祝筠笑道:“紅顏易老,再是絕色美人,也一般的會老?!?/br> 裴明淮道:“我倒真想一睹她年輕時的風采?!?/br> 祝筠一哂道:“裴兄,你想多了。再絕色的美人,到了這年紀……” 裴明淮沉吟道:“你是說,這星霜仙子這么多年,一直住在鳳儀山上?” “照我看來,她在十幾年前,一定練功出了岔子,所以才會出現(xiàn)鬼嫁娘的事?!弊s薜?。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失聲道:“是她練功,需要年輕女子?她到底練的是什么功?” 祝筠緩緩搖頭,道:“不是練功需要,而是她不知怎的練岔了。那原是一種如今已然失傳的內(nèi)功心法。若是練成,威力極大,但也十分危險……” 裴明淮叫道:“御寇訣?!” 祝筠微微一震,道:“裴兄,你也知道?” 裴明淮道:“可那是九宮會的鎮(zhèn)教之寶。星霜仙子就練了這個?” 祝筠盯了他一眼,道:“裴兄,看不出來,你這般皇親貴胄,對江湖上的舊事,還真是清楚。恕我多問一句,你師承何處?” 裴明淮干笑一聲,道:“家?guī)熡袊烂?,不能說出他姓名?!?/br> 祝筠微笑道:“裴兄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你練的是道家的正宗內(nèi)功,而且必是從小就開始練的。與大代皇族有如此深的淵源的道家高人,也就那么一位?!?/br> 裴明淮笑笑不語,祝筠也不再追問,又道:“聽說練那御寇訣,十分艱險,而且并無止境。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氣血倒逆,筋脈盡碎。你可知為何當年星霜仙子與她丈夫反目,離開九宮會?” 裴明淮道:“難道是星霜仙子要練這功夫,她夫君不讓她練?” 祝筠笑道:“正是,裴兄一猜便中,果然聰明人?!?/br> 裴明淮問道:“你多次見過鬼王,為何不問?” 祝筠笑道:“不算多次,就兩三次。我本待再多看些時日,卻發(fā)生了這等事。我十分懷疑,星霜仙子便是鬼王。我甚至懷疑,姜家八卦塔中,空著那個位置,便是她的。我也懷疑,姜優(yōu)的武功,便是她所授?!?/br> 裴明淮道:“你沒問過姜優(yōu)?” 祝筠嘆道,“我極之忌憚姜優(yōu),又未帶常用的兵刃,毫無把握能跟她交手而全身而退,要從她口中知道什么,更是別想,她可是老成得很?!?/br> 裴明淮沉吟道:“照這么說,我看姜優(yōu)上山,是去找這個星霜仙子了??磥?,我不必cao心姜優(yōu)了,她應該無恙。不過,鳳儀山是必得搜的,你明日一同去如何?我在山上等你。你只是應命而來,對姜家之事,你就一點也不關心了?” 祝筠微笑道:“我臉上戴著這東西,會嚇著人的?!?/br> “那晚我在鳳儀山見到你,真是鬼王找你上山的?”裴明淮問。 “我沒騙你。”祝筠道,“確實是鬼王要我上山的。我便也裝作不懂武功,任鬼使帶上鳳儀山。但我不敢輕舉妄動,始終未能一窺鬼王真面目。他始終隱于繡簾之后,頭戴鬼面,我實在是什么都不曾見到?!?/br> 裴明淮搖頭道:“我不相信,你好奇心這么重的人,去了好幾次,居然毫無作為?” 他說到此處,忽然右手伸出,一掌拍向祝筠面門。祝筠吃了一驚,舉簫去格,裴明淮變掌為抓,仍舊去抓他臉上面具。祝筠側(cè)頭讓過,怒道:“姓裴的,你好奇心也未必太大了!我長什么模樣,與你何干?” 裴明淮連接兩下出手都未見功,又不能真下殺手,只得笑著收回了手?!按_實無干,只是見你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心癢難搔罷了。” 祝筠怒瞪他一眼,罵道:“無聊!”一揚手,竹簫上的利刃已彈了出來。裴明淮也不敢再造次,問道:“明天來不來?” 祝筠再不答話,往外便走。裴明淮只得跟上,一出了姜家莊的大門,便不見祝筠的影子了。 裴明淮喃喃地道:“走得還真快?!?/br> 次日清晨,裴明淮便上了鳳儀山。官兵從他處另調(diào),當?shù)厝巳酥P儀山異處,就算有命在身也未必敢上。此時天方蒙蒙亮,山間霧氣蒸騰,翠色籠煙,無數(shù)異草瓊花,若不說這是一座鬼山,倒真是個清幽勝地。 洪響跟在裴明淮身邊,肩上扛了一柄金背大砍刀,敢情就是他常用的兵器。他頭晚大約是喝多了,此時一說話仍是滿嘴酒氣,裴明淮只得躲著他走。“裴公子,我已經(jīng)很久沒來這里了,這地方,以前是個好地方,現(xiàn)在……” 裴明淮笑道:“天色已明,不必擔心迷路了。洪大哥,讓人搜山吧,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都向我回報?!?/br> 洪響帶人離去,裴明淮朝身旁一株老樹望了一眼,道:“下來吧,人我都支走了?!?/br> 衣袂聲響,祝筠已站在他面前。裴明淮一見他臉上那個人皮面具便嘆氣,祝筠冷冷地道:“我已如約前來,你還要怎的?” 裴明淮苦笑道:“不怎的,走吧,去鬼王的住處?!?/br> 鬼王所居的洞xue仍如那日一般,奇藤異果,蒼翠嬌紅。走了進去,卻見竹簾后多了一榻。裴明淮的目光又停留在那個玻璃杯子上,祝筠道:“你為何對這個杯子特別留意?” 裴明淮笑笑不語,見那坐榻右首處有個圓球,磨挲得光潔無比,便伸手握住圓球,笑道:“那鬼王便是坐在這里聽你彈琴的?” 祝筠淡淡地道:“你把那圓球向右轉(zhuǎn)三下,記得,第三下轉(zhuǎn)到盡頭,立即在圓球上運力拍一下,力一定要用足。” 裴明淮依言而行,只聽見格格聲響,座后石壁上垂著的碧色簾幕竟緩緩移開,露出一個大洞。裴明淮問道:“你一直知道這機關消息?” 祝筠道:“這般顯眼,就放在你面前,傻子都能看到了。” 裴明淮無話可說,當下二人舉步進去,裴明淮一楞,里面竟然別有洞天。這山洞極深,按天然地勢修成了一進又一進的屋舍,陳設精雅,外面一間是打坐的靜室,角落放了一只青玉香爐。里室設有床幔妝臺,裴明淮拿了一個妝盒,里面的香粉還剩了大半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