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過獎了。”池清波道，“裴公子既然在姜家住過，自然見過姜家莊的諸般布置。那座塔四方皆懸八卦，正是一座鎖妖之塔。我每次到姜家，總是心癢難當(dāng)，真是想進去看看。我也曾推測過姜家的來歷，姜家應(yīng)是從蜀地遷來，那里古多巫蠱之術(shù)。”他兩眼望定裴明淮，道。“是以姜家死人變?yōu)榛钍?，雖匪夷所思，尚不出意料之外。令下官特別困惑的，反而是……姜家?guī)仔值艿乃酪??！?/br>
    裴明淮道，“池大人有何高見？”

    池清波道：“裴公子，我一直讓洪響把案子進展報給我參詳。姜家第一個死的，是大哥姜峰。裴公子，你來的當(dāng)天晚上，姜明和三夫人卓子青被害，赤身裸體死于三夫人平日打坐念經(jīng)的水閣之中。再后來，姜姑娘姜優(yōu)上了鳳儀山，和二夫人姚碧一同失蹤。你在山上又撞見卓子青內(nèi)弟卓子玉，死在你面前。姜亮昨晚也死了，尸體如今仍在姜家莊中，洪響親眼所見。也就是說，到如今為止，姜家人幾乎全部死于非命，姜優(yōu)與姚碧很可能也已經(jīng)死在鳳儀山上，只是我們還未尋到罷了。照此看來，我十分懷疑，難不成有人與姜家有深仇大恨，勢必要除其全家而后快？而且這殺人兇手定然與姜家極其熟稔，對姜家上下一舉一動都極之了解，才能這般算無余子。若說姜家這幾起人命案是一局珍瓏，那兇手就是對這黑白子的來勢去路了然于心之人。一個外人，決不能做到?！?/br>
    裴明淮不由得對這池清波另眼相看，池清波神思清明，全然不受枝節(jié)干擾，直尋本源。便道：“那依池大人之見呢？”

    “下官確實不知。”池清波眉頭深蹙，“不論懷疑誰，都實在沒有充足的理由。于是，照下官看來，我們只有一條捷路可走。那就是看最后活著沒死的是誰——可是，姜家莊如今已成鬼域，我等不敢擅入，連這條捷徑也全然被堵住。那兇手究竟圖謀的是什么？如此縝密嚴(yán)謹(jǐn)?shù)挠媱潱厥菫榱艘粋€極重要的原因！”

    裴明淮道：“這‘極重要的原因’，池大人可有頭緒？”

    池清波嘆道：“之前鳳儀山上雖有鬼王，但還算無甚大事。自從十三年前，鬼王娶親開始，鳳儀山也漸成禁地，無人敢擅入。唉……”

    裴明淮沉吟道：“鬼王為何要娶親？”

    這個問題，問得池清波呆了一呆。池清波思索半日，方道：“裴公子，問得好。鬼王為何要娶親？娶親也罷了，每年都娶，娶了又殺了，這難道是鬼王的嗜好？……”

    裴明淮微微點頭，站起身來。“池大人，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兩件事，其一，就是徹查姜家莊。不管里面那些是人是鬼，都要把姜家掀個底朝天。其二，我們得上一趟鳳儀山，再搜鬼王老巢?！?/br>
    池清波忙站起躬身道：“下官遵命?！?/br>
    “還有一件事?！迸崦骰吹?，“我問你，這嫣紅閣是不是有一個叫祝筠的琴師？”

    “正是?！背厍宀ǖ?，“此人數(shù)月前來到嫣紅閣，精于音律，琴簫笛箏無一不精。只是容貌丑陋，故他撫琴之時，都是隱于簾后。下官素來也好音律，雖不喜嫣紅閣，也時常過來一聆佳音?！?/br>
    裴明淮問道：“這人現(xiàn)在還在嫣紅閣嗎？”

    “這姓祝的琴師并非時時都在嫣紅閣，有時一連十天半月都不在。”池清波道，“不過今兒個是在的，剛才在樓下，老鴇還對我說，晚上給我留了雅座，讓我來聽琴。”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那池大人請自便?！?/br>
    見他起身走出房門，池清波忙起身垂手而立。站了半日，待得裴明淮的身影全然不見，突然一笑道：“老洪，你怎么一直躲在外面不進來？他早就走了?！?/br>
    洪響應(yīng)聲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他臉色更紅得嚇人，像是喝了幾大缸酒似的，雙眼通紅。“我對這裴三公子十分畏懼，與他相對得打起全副精神，實在累人。他全然不似個富貴公子，不僅武功極高，而且心思縝密，更難得的是毫無驕狂之態(tài)。此人大不簡單哪……”

    “裴家豈有等閑之輩？”池清波冷冷道，“裴氏一門權(quán)傾朝野，這裴三公子親娘是清都長公主，姑姑是正宮皇后，可謂榮寵之至?；噬先蚊麨闁|道大使，出巡監(jiān)察，加使持節(jié)可斬刺史鎮(zhèn)將，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百官無不惴惴。他手中那柄劍，赤霄，嘿嘿，高祖斬白蛇之劍……只是我看這裴公子，卻頗有俠義之心，不似涼薄之人，唉……若真能把鬼王娶親一事真相大白，倒也未嘗不是好事?！?/br>
    洪響握緊拳頭，骨節(jié)格格作響。“是，只要能替阿蓉報仇，我長生牌位天天供著這位裴三公子也成?！?/br>
    裴明淮下得樓來，此時嫣紅閣冷清得緊，比不得晚間的鶯聲燕語。老鴇正在樓下，見了裴明淮，忙過來笑道：“裴公子，您起來了？”

    “祝筠在哪里？”裴明淮問道。老鴇一楞，賠笑道：“裴公子，這祝筠多有傲氣，若有得罪之處，請裴公子多多見諒……”

    “他沒得罪我?！迸崦骰吹?，“帶我去見他便是?！?/br>
    老鴇親自領(lǐng)他前去，祝筠住在后院一間背靜的廂房，房前一叢芭蕉，那芭蕉還在往下滴水。裴明淮伸手推門，門也沒關(guān)，“吱呀”一聲便開了。祝筠果然在房中，手里拿了一支竹簫，正回轉(zhuǎn)頭來。房中黑暗，未點燈燭，裴明淮也看不清他臉。只聽他道：“是你？”

    “不是我還是誰？”裴明淮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

    祝筠發(fā)出一聲低笑，把那支竹簫輕輕放在幾上，隨手點燃了燭臺。燭火一亮，裴明淮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祝筠臉上那道從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的傷痕，實在是不那么容易看慣的。多看幾眼還好，若是一眼乍看去，真得嚇上一跳。

    祝筠把他的神色舉動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拿起茶壺，斟了兩碗茶?！芭嵝?，你是不是想來問我，那晚我是如何從鳳儀山回來的？”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看也不必問了，你必定會說，是鬼王派身邊的鬼使將你送回來的？”

    祝筠笑了起來，道：“正是，裴兄果然是聰明人?！?/br>
    他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道：“方才見到了洪捕頭和那位池大人一同出去，裴兄，你差他們做什么去了？”

    “……九宮會月奇來此，所為何事？”隔了半日，裴明淮方低聲道。祝筠一怔抬頭，道，“裴兄此話何意？”

    “你就別裝了。”裴明淮笑道，“我曾與你對坐弈棋，又豈會認(rèn)不出你？就算你把臉扮成這般可怖之狀，讓人不愿多看，你身形行動，我仍能認(rèn)出來。更何況，我們也不止在黃錢縣見過一面，不是么？”

    祝筠低頭半日，方笑道：“我跟裴兄還真是有緣。”

    裴明淮道：“我在金家北樓所見的確然是你?！?/br>
    祝筠道：“我不是已讓那個捕快回來告訴你了么？”

    裴明淮道：“人家又沒得罪你，你為何傷他？”

    祝筠笑道：“他敢跟著我，我沒要他的命還算是給你面子了?！?/br>
    裴明淮笑了笑，道：“左肅如今在你手里？若是如此，今日我可不能輕易放你走了?！?/br>
    祝筠道：“這都多少時日了，人家早就不知道走哪去了！”

    裴明淮道：“跟金萱謀劃的也是你？”

    祝筠道：“誰說是我？這等事我都謀劃，我還謀劃得完嗎？我知道金萱的事，但跟她在飄香齋相會的人可不是我，她家的事跟我一概無關(guān)，我接了令，只設(shè)法把姓左的送出城，別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裴明淮道：“那畢夫人呢？”

    祝筠眼里閃過一絲寒意，道：“那女子實在太貪心，為了一只鐲子，險些壞了事。哼，金萱把毒藥給她，教她下在蠟燭里面，毒死那院子里面的人，她哄騙那小鳳丫頭去做了也罷，竟然還敢在人都死了之后進去取鐲子。你進去的時候，怕那毒還沒散盡罷？你就沒覺得不適？”

    裴明淮回思，確實那夜頭有些昏昏沉沉的，只是不曾在意罷了。問道：“你那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

    “我早走了?！弊ｓ薜?，“我買通了江明夫婦和他們的養(yǎng)女，易容而來。他們要么就是瞎子，要么就眼神不好，也看不出什么。我也不曾想到，會連累他們。這畢夫人，哼……”

    裴明淮回思他的手段，心知那畢夫人也必不會有好下場，心里倒舒坦了些。祝筠忽然一笑，道：“你跟我對面相見，都認(rèn)不出我，倒教我有些好笑了?！?/br>
    裴明淮道：“那得贊你一句易容術(shù)高明了。你不僅容貌全然不同，就連聲音也變了，想來是那辛儀的傳授了？”

    祝筠微笑道：“要那丫頭傳授，確是不易，不過這門功夫，有用得緊，此次不是連你都瞞過了么？”

    裴明淮笑道：“那也未必。你雖容貌聲音都變了，我卻自第一眼見到你時便隱隱覺著似曾相識。你再遮掩，你也藏不住你那雙眼睛，所以你在鄴都裝作瞎眼之人，方能瞞過我。即便如此，你仍不像個江湖賣藝之人，你扮得不夠好。”

    祝筠還真細細聽著，最后笑道：“多謝裴兄指點，在下會學(xué)著改改的?！?/br>
    裴明淮倒不提防他如此說，無言以對。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在這里見著你，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難不成與當(dāng)日黃錢縣一般，這里也有你的甚么朋友，你才會來到此處？”

    “那倒不是?！迸崦骰吹?，“若你告訴我你來這里的原因，我就告訴你?！?/br>
    祝筠又是一笑，道：“裴兄，你明知道我是九宮會的人。能讓我甘愿藏身嫣紅閣，蜇伏于此，定是大事，我怎會告訴你？”

    “難不成跟鬼王有關(guān)？”裴明淮問道，“這鬼王究竟是什么東西？”

    “裴兄，你又何必定要為難我？”祝筠嘆了一口氣，道，“九宮會刑規(guī)嚴(yán)酷，你是要我受千刀萬剮之苦么？”

    裴明淮重重放下茶碗，道：“我只是想把那為害一方的鬼王揪出來，還想找出殺害姜家人的兇手。”

    “姜家如今已成鬼宅?！弊ｓ薜?，“在下提醒一句，若裴兄要去，務(wù)必小心在意?！?/br>
    裴明淮抬頭，燭火之下，祝筠一張臉被映得忽明忽暗，煞是詭異?！澳銥楹我叭ソ探獌?yōu)彈琴？你到此處，是不是就是為了混入姜家？姜家人，是不是你殺的？”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祝筠淡淡道，“別當(dāng)我會隨便殺人，一般人給不起我要的價。而且，不妨告訴你，在九宮會里，我干的也不是殺人的勾當(dāng)。”

    裴明淮兩眼緊緊盯住祝筠，道：“是不是鬼王與姜家，有我們外人所不知的關(guān)系？”

    祝筠微微一怔，道：“你為何如此問？”

    “此間只有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說說又有何妨？”裴明淮不耐道，“你來鳳儀山有什么目的，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可憐那些平白枉死的鬼嫁娘，想把這鬼王娶親之事弄個清楚明白。那些女子都是些可憐之人。若你也有姊妹親人，遭遇此等下場，你該當(dāng)如何想？”

    “我自幼便沒爹沒娘，又哪來姊妹親人？”祝筠淡淡道，卻讓裴明淮一呆，回不出話來。祝筠又笑道：“也罷，你說得也有理。我就告訴你吧，我到這里是來找人的，但又不知那人究竟現(xiàn)在何處。所以我才會暫留嫣紅閣，但意料之外的是姜優(yōu)竟然請我教琴，我才得以進入姜家。”

    “她怎會知道你？”裴明淮皺眉道，“她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br>
    “她不來，可她的兄長會來。”祝筠道，“我對姜家人十分疑慮，老二老三武功都不錯，但都不及姜優(yōu)萬一。她是我見過的武功最高的女子。我曾經(jīng)看過她在園中練劍，滿園白霰飄飄，她的劍氣能讓園中百花俱落，我相信她已經(jīng)練到了以氣御劍的地步?！?/br>
    裴明淮瞪大了眼，說不出話來?！八鯐绱藚柡?？她不過二十來歲……”

    “也許她天賦異稟，也許她吃過什么靈丹仙藥?！弊ｓ薜?，“我對她十分忌憚，在姜府中也不敢隨意走動。姜家如此怪異，我極之懷疑，是不是鬼王之事，就是姜家暗中cao縱？縱觀這一方土地，也只有姜家有此可能了。況且，姜家離鳳儀山，不過數(shù)里之地！”

    裴明淮道：“不錯，我也有此想法?？墒?，他們?yōu)榱耸裁?？他們要的，只不過是未嫁的年輕女子！這有何難？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當(dāng)朝太師的公子，說話果然與眾不同。”祝筠一哂道，“你說得輕松，你想想，每年失蹤一個女子，都是被你擄到家中的，年年如此，總有一天要出事的。恐怕也只有你裴氏能將此事化于無形罷？”

    裴明淮皺了眉，道：“這種話，你再別出口?！?/br>
    祝筠微笑道：“話雖無禮，但道理是真。我的懷疑是有憑有據(jù)的，若真是姜家所為，一來可將女子失蹤之事消于無形，二來鳳儀山也成了禁地。姜家本為此地宗主，假借鬼王之名，這鳳儀山豈不吏成了他們的地盤，不論要在鳳儀山上做什么，都能為所欲為？”

    裴明淮點頭道：“不錯，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我再怎么也想不明白，若真是他們所為，姜家如今為何連遭大禍，人人慘死？”

    “不錯，”祝筠道，“我也不是沒好奇心的人，我也想知道緣故。”

    裴明淮笑道：“我一要再探鳳儀山，二要再探姜家莊。你可愿與我一同前去？”

    “也罷。”祝筠笑道，“反正我也是要去的，多你一個更好?！?/br>
    裴明淮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br>
    祝筠揚眉道：“什么？”

    裴明淮嘆了口氣，道：“你能不能把你臉上的易容去掉？你把臉弄成這樣，真是不想讓人正眼看你？”

    祝筠笑道：“你若是想見我真面目，直說便是?！?/br>
    裴明淮眼睛一亮，祝筠又道：“只是我的真面目，又豈是人人可見？不瞞閣下，九宮會中，知我真面目者亦寥寥，此乃規(guī)訓(xùn)，在下不敢違背。非九宮會有令，不能露真面目于外人之前?！?/br>
    裴明淮又嘆了口氣，卻笑道：“那也未必，定有一日，我能得見你真容。”

    祝筠道：“恕我直言，裴兄，你這人也太好奇了，不就兩個眼睛一張嘴，有什么好看的？做人不要太固執(zhí)的好?！?/br>
    裴明淮一笑，起身道：“你倒教訓(xùn)起我來了，我受不起。今夜子時，姜家見?！?/br>
    祝筠道：“你非得揀個鬧鬼的時辰嗎？”

    裴明淮瞄了他一眼，道：“我也想問你，你教姜優(yōu)彈琴，非得要半夜去嗎？”

    祝筠一楞，裴明淮道：“那晚我見著芙蓉被劍氣摧落，是姜優(yōu)？”

    “……不錯?！弊ｓ薜吐暤?。裴明淮雙目直視他，道：“琴弦斷掉，想必彈琴之人，心煩意亂至極。你夜半與姜優(yōu)見面，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夜我見過她，她一定有什么變故。跟她在一起的人便是你，你們說了什么？”

    祝筠不語，半日方道：“裴兄請自便，子時見?！?/br>
    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裴明淮嘆了口氣，只得出去，掩上了門。他睡了這多時，如今也餓了，總得先去尋些吃的。

    第8章

    他夜間到姜家莊門前時，卻沒見著祝筠蹤影。裴明淮放聲道：“喂，你在哪里？還不出來！”

    只聽衣袂聲響，祝筠已落在他面前。原來他是藏身在那牌坊之后，牌坊有數(shù)丈高，裴明淮一時也未想到他會隱身其后。祝筠臉上卻戴了人皮面具，裴明淮嘆氣道：“你還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br>
    “我已退讓一步，你說我扮的那臉你看著難受，我便戴了面具，你還要怎的？”祝筠微慍道，“你不喜歡，我們各走各的便是。誰又愿意與你一道了？”

    “得了得了，”裴明淮道，“別我說一句，你說十句的。走罷，我們進去。”

    這已是他二探姜家莊。裴明淮手在那狴犴上一按，縱身躍起，摘了一盞貼著大紅“姜”字的杏黃燈籠?！白吡T?！?/br>
    才走了幾步，祝筠便道：“你認(rèn)得路？”

    裴明淮一呆，道：“我對五行之術(shù)只知皮毛，自然不知。若是知道，昨晚定然會冒險進去了?！闭f到此處，他心中一動，還未來得及細想，只聽祝筠又道，“那若我不來，你今夜豈不是要陷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