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67節(jié)
彭橫江道:“九宮會的分堂名目,確是梵語,我雖不認得,但確實是跟這玉圭上的差不多。” 秦華冷笑一聲,道:“這絕不是玉圭?!?/br> 裴明淮一皺眉,低頭看手中玉圭,片刻后方道:“不錯,這玉上端為尖,似玉圭卻不是玉圭……”他再看了一眼,道,“這是琰圭。《周禮》有云:琰圭九寸,判規(guī),以除慝,以易行。” 彭橫江皺眉道:“我不懂這些文縐縐的,什么意思?”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琰圭一向是作為征討不義的符信所用的?!?/br> 彭橫江道:“征討不義?” 裴明淮道:“九宮會當(dāng)年的符信出現(xiàn)在此處,自然只有一個原因,一定是要來報仇的了?!?/br> 紀百云厲聲道:“我等不惜身家性命,殲殺九宮會,全是出于一腔熱血!如今收到柬貼,想來定有當(dāng)年的余孽尚未鏟除干凈,就算老夫年事已高,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去看個究竟!” 他話未落音,只聽得茶棚那邊傳來了一聲訕笑,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道:“來這里的,都是為了那孔周三劍所藏的秘密吧?說得倒是如此正氣凜然,真不愧是鐵仙翁??!” 紀百云一張老臉頓時發(fā)青,身形一動便到了茶棚中。說話的便是那個背朝眾人而坐、一直不曾開過口的灰衣漢子,此時他仍未回頭,只端了茶往嘴邊送。 紀百云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說八道?” 那灰衣漢子道:“在下可說錯了?鐘公壘與此相距千里,鐵仙翁竟迢迢前來,為的是什么,恐怕不止是在下,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吧?” 紀百云手已握緊了旱煙桿,彭橫江卻道:“既然來了,就別裝什么正道大俠了。紀老頭,我們這群人進朝天峽,為的就是九宮會那些寶貝,不就是一層紙,索性就捅破了吧,藏著掖著,辦得成什么事?九宮會財力豐厚天下皆知,可那些寶物從未被找到過也是事實,我們難道還不夠分的?難不成你一個人就想貪全部?” 紀百云冷笑道:“想要全部的是你姓彭的吧?” 彭橫江手里的金球滴溜溜地轉(zhuǎn)得更快,只道:“把我那些兄弟全叫來了,恐怕也沒辦法把那些東西全抬出朝天峽。大家一起分,有何不可?” 紀百云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就是三個和尚沒水喝了。” 他說到這句話時,目光與語氣都驟然露出了一股陰狠之意。那灰衣漢子卻似絲毫未曾覺著紀百云的殺氣,只淡淡道:“誰有水喝,誰沒水喝,全憑本事。各位光在這里弄嘴皮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突然起身,轉(zhuǎn)過頭來。只是他頭上戴了一頂竹笠,壓得極低,又低著頭,看不清他的面目?!凹热坏昀习逭也坏搅耍膊槐馗稁ち?。在下先走一步了?!?/br> 他說完這句話,竟真的走出了茶棚,上了一匹瘦馬,不時便消失在小路上。裴明淮眉頭微皺,朝茶棚外望了望。此時雖然雨已停了,但天色陰沉,黑壓壓的,那灰衣漢子這么說走就走了。 彭橫江對姚淺桃道:“淺桃,你若不累,我們也上路罷?!?/br> 姚淺桃不愧是女俠,此時面色已然復(fù)原,笑道:“甥女又不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有什么累的?舅舅說上路,便上路罷?!?/br> 他二人牽了一紅一黑兩匹馬,也走了。秦祺秦華兄弟,不一刻也離了茶棚。紀百云猶豫了半日,終于也上馬走了,此時茶棚里便只剩了裴明淮和原瑞升二人了。原瑞升已把蒸屜中的人頭取了出來,與斷手一同放在面前,怔怔看著。 裴明淮坐到了他對面,道:“原前輩為何不走?” 原瑞升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為何不走?” 裴明淮笑道:“別人路熟,我可不熟,這天氣趕山路,誰知道會遇到什么呢?!?/br> 原瑞升道:“蜀道艱險,人人皆知。”他伸了手,將那兩人眼簾抹下,嘆道,“看他二人的眼神極是驚駭,看樣子根本來不及抵抗。此人武功著實驚人,我這兩名弟子都功夫不差,就算是我,也不能在一招間取了他們性命?!?/br> 他指了一指右邊那顆頭顱,“這是我侄子。我生平無子,這侄子本來是要繼承我金門堡的……” 說著,原瑞升便閉上雙眼,本來白凈富態(tài)的臉,此時竟也頗為疲憊的樣子。過了良久,他才睜開雙眼,見裴明淮仍然坐在他對面,便道:“裴公子,你好像有什么話想說?” 裴明淮道:“在下也聽過九宮會藏寶之事。這樁事流傳江湖已數(shù)十年了,當(dāng)時不少人曾去尋找,但均是無功而返。天心殿早被封住了,九宮會總壇已成一座廢城。年頭久了,便也漸漸再無人去尋找了?!?/br> 原瑞升道:“不錯。我也老了,這話對你但說無妨。我們昔日也找遍了九宮會總壇,但一無所獲??字苋齽?,大筆寶藏,御寇訣的心法……什么都不曾找到。按理說,我們應(yīng)該一把火燒了那總壇,但大家都暗暗想道,若是燒了,以后恐怕真什么都找不到了……” 裴明淮道:“原來原前輩一直都在尋找那些東西?” 原瑞升苦笑道:“不僅是我,當(dāng)年沒死的那些人,或是江湖上聽到傳言的那些人,都是一樣吧。這些年,也不知多少人去過了,都無功而返!” 裴明淮道:“原前輩對于這兩位被殺的弟子,有何看法?” 原瑞升眼神茫然,只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當(dāng)日九宮會中人,無一逃脫。我們連幾歲的孩子都不曾放過,斬草除根……不管是總壇,還是分堂……有人來復(fù)仇?誰?……” 裴明淮道:“九宮會屬下眾多,有逃出來的發(fā)誓復(fù)仇,也不足為怪。也許,如今的九宮會,便是當(dāng)年活下來的九宮會中人……” 他話還沒說完,原瑞升便大搖其頭,道:“不,不是,一定不是?!?/br> 裴明淮奇道:“原前輩為何這般肯定?” 原瑞升只是搖頭,道:“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br> 原瑞升道:“復(fù)仇?談何容易!我們這群幸存下來的人,都是各霸一方,武藝高強之人。 裴明淮等著他再說下去,原瑞升卻似不愿再說了。裴明淮略有些失望,只得道:“我們便在茶棚里住一夜罷,明日再上路?!?/br> 原瑞升點頭,滿臉委頓之意?!昂?,就依裴公子的。只是這一晚且莫睡熟了,若是有人來偷襲……” 裴明淮笑道:“原前輩只管放心,在下管教他們有來無去。” 下了大半夜的雨,第二日卻是天朗氣清。裴明淮起身時,見原瑞升正站在竹棚之后的一處空地,手握長劍,面前泥土里插了一塊木牌,知道他必定是將自己侄子與另一名弟子的頭顱與斷手埋在了此處,當(dāng)下便走到他身后,低聲道:“原前輩節(jié)哀。” 原瑞升慢慢回過頭來,他臉上皺紋畢現(xiàn),頗有老態(tài)?!岸脊掷戏蜃约海屗麄儫o端地來送死。” 裴明淮無言以對,原瑞升卻笑了笑?!白吡T走罷,趁天氣好,我們在天黑之前趕到朝天峽。” 他對劍門這一帶十分熟悉,二人騎在馬上,原瑞升一路連指帶說,聽得裴明淮甚是神往。原瑞升取了身邊水囊,喝了幾口,笑道:“人老了,嘴也碎了,裴公子莫要見怪。” 裴明淮笑道:“原前輩太過謙了,在下是真聽得入神了。”他揚起馬鞭,虛指了一指四周,“這里便是三國相爭時候的蜀道,果然是險峻無比,當(dāng)?shù)闷鹨环虍?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br> 原瑞升卻道:“待你走到朝天峽,此處就是升平大道了?!?/br> 一直走到下午,那朝天峽終于在眼前了。裴明淮登時怔住,他雖已聽姚淺桃說過那“云?!?,但親眼見到還是另有一番震撼。那哪是什么路,根本就是極長極寬的一道削壁,無數(shù)木樁打入懸崖之中,又以木板在木樁上搭建起窄窄的一條小道。下面便是極湍急的江水,隱隱能見到江中露出的礁石,若是摔下,就算水性極佳的人,也難免撞到礁石上,粉身碎骨。而那棧道靠江的一邊竟只懸了一道鐵鏈,若沒些膽量之人,也不敢走。 這日本是陽光明麗,但走到此處,卻只覺著云蒸霧繞,棧道仿佛便在云中,果不愧“云?!敝?/br> 原瑞升笑道:“裴公子,如何?” 裴明淮道:“在下是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一試了?!?/br> 原瑞升道:“座騎也只能留在此處了,朝天峽的棧道極險,有些地方人要走都艱難,更不要說馬了?!?/br> 裴明淮道:“不錯?!?/br>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那棧道,這朝天峽的棧道年久失修,不時地會有塊木板掉了,或是踩上去搖搖晃晃。裴明淮走了一段,朝下一望,江水奔流咆哮,露出獰惡礁石,竟微微覺著有點目眩。再看自己,也被裹在一團淡淡白霧之中,一時竟覺似真似幻。 原瑞升本走在他前面,這時只聞他的笑聲自云霧間傳來:“裴公子,可有乘云而上之感?可別一腳踏空了,掉下去就算是只水鴨子也活不了。這里的暗礁漩渦,可多著呢。” 裴明淮道:“多謝原前輩提醒。” 他聽到原瑞升忽地“噫”了一聲,聲音里滿是驚異之色,便加快了腳步走到他身后,道:“怎么了,原前輩?” 這棧道極窄,僅容一人通行,原瑞升擋住了他的視線,裴明淮看不到前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過了片刻,原瑞升方一側(cè)身,裴明淮立即閃身過去,只見有兩具尸體橫在面前。那兩具尸體在昨日還是兩個活人。 原瑞升喃喃道:“血刀雙煞,他們的銀刀都沒有出鞘?!?/br> 裴明淮朝兩具尸體走近了兩步,立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二人的尸體已然不成人形,似乎是被重物踩踏過一般,尤其是二人的臉,都成了rou餅,若非看他們身形衣著,幾乎認不出來。原本一塵不染的雪白衣衫,此時早已污泥鮮血和成一團。在秦華的衣襟下擺處,有一個十分顯眼的和著鮮血的泥印,一眼看去卻有些像個蹄印。 原瑞升的聲音里,隱隱透著恐懼之意?!八麄儭y道是被馬給踩死的?” 裴明淮皺了眉頭,又盯著那蹄印看了半日,道:“不太像馬蹄印,倒像是個……”他抬起頭,望著原瑞升,“牛蹄印?!?/br> 原瑞升頓時大驚,看了片刻,不由得點頭道:“不錯,正是牛蹄印。老夫幼時家貧,也放過牛,這確是牛蹄印無疑??磥恚且活^牛在他們身上反復(fù)踩踏,才把他們的尸身踐踏成這般模樣?” 裴明淮道:“馬都上來不了,一頭牛又怎能牽上這云棧?” 原瑞升道:“但他們的死狀……” 裴明淮忽然彎下腰,自秦祺手中取了一物。他握得并不緊,顯然是在他死后,有人將那物事塞入他手中的。原瑞升一見,便失聲道:“這也是一塊琰圭!” 這塊琰圭與在蒸籠中發(fā)現(xiàn)的形狀全然相同,只是色呈深黃,極是純美溫潤。裴明淮道:“這是田黃石,稱得上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之一了?!?/br> 原瑞升注視著琰圭上的花紋鐫刻,甚是遺憾地道,“又是梵文,只可惜秦祺秦華二人已死,我們都不認得上面寫的是什么了。不過,照老夫看來,這琰圭之上,寫的一定是‘??营z’?!?/br> 裴明淮道:“前輩為何如此說?” 原瑞升沉聲道:“九宮會雖已不是當(dāng)年的九宮會,但有人意欲復(fù)仇,如今看來,恐怕是實。難不成……那些柬貼,就是要引我們這一干人到朝天峽來,然后一個個殺死?” 裴明淮道:“我們面前的這兩具尸體,便是死于‘牛坑獄’,而原前輩的兩位弟子,則是死于‘蒸籠獄’。接下來,前面還不知道有什么在等著我們呢。我倒想看看,這殺手還能玩出些什么花招來?” 原瑞升道:“我們?nèi)羰亲叩骄艑m會總壇,說不定就能見到那個殺手?!?/br> 裴明淮道:“只怕我們就算到了那里,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原瑞升握拳道:“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哪怕是被人殺了,死之前我也要看個清楚明白?!?/br> 裴明淮望了他半日,緩緩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繼續(xù)前行吧。這兩具尸體……” 原瑞升道:“背上!你一具,我一具!說不定這些尸體上會有線索!” 裴明淮苦笑道:“這真不是個好差使?!?/br> 第3章 背著一具血rou模糊的尸身爬山,再怎么也不是件舒服的事。山壁峻峭,寸草不生,不時地有尖石自山壁上探出,原瑞升和裴明淮只得彎腰躲過,還得小心不要讓背上的尸體被刮到。 原瑞升道:“快了,再走上片刻,便到棧道口了?!?/br> 裴明淮只答應(yīng)了一聲,想著自己一身上下如今不知已成了什么樣,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來。又走了一陣,只聽原瑞升笑道:“裴公子,你看前面?!?/br> 他聲音里隱隱含著贊賞之情,裴明淮微覺詫異,定睛看去,眼前竟是豁然開朗。一座索橋自兩山間橫飛而過,此時正是傍晚時分,落日夕照,映得對面一整面山壁泛著金紅之色,艷美壯闊,難描難畫。 原瑞升笑道:“此處便是劍門有名的‘絕壁夕照’,傍晚之時方能見到如此美景。老夫從前見過,實在難忘啊?!彼曇糁蓄H帶蕭索之情,但這時裴明淮已全然被對面山壁給吸引住了。過了半日,裴明淮才道:“九宮會總壇的入口,便在這山壁之后?” 原瑞升道:“裴公子好眼力。正門是早已被巨石封住,進不去了。如今……”他遙指了一指,“能進去的只有最外側(cè)的偏殿,是進不了中央的天心殿的?!?/br> 裴明淮細看那兩堵山壁,渾然天成,夕陽下金紅耀眼,實在看不出有斧鑿痕跡。又看那座索橋,道:“若是這鐵索橋斷掉,我們豈不是會被困死在對面?” 原瑞升笑道:“這索橋數(shù)十年來,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也完好如初,如今又怎會斷掉?” 裴明淮皺了皺眉,隱隱約約覺著有什么不妥之處,但此時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原瑞升又將秦華的尸體負在了背上,道:“走,我們過去……” 他話未落音,便聽到了一陣簫聲。這簫聲卻與尋常簫聲有些不同,簫聲本來嗚咽低回,這簫聲卻要清亮許多,只是及不上笛聲清悅。裴明淮定睛望去,只見在索橋?qū)γ?,不知何時竟站了一人,便像是憑空出現(xiàn)在那里的一般。雖然相隔甚遠,看不清面貌,但裴明淮心中再無懷疑:這人便是那夜在滴翠苑里相識的祝青寧。 祝青寧吹的是一曲“鳳凰臺”,簫聲輕柔,但顯然是運上了內(nèi)力,裴明淮覺著簫聲便似響在耳邊一般。當(dāng)下?lián)P聲道:“祝兄知道我要來?” 祝青寧停了簫聲,將簫移開。他立在山崖之中,衣袂飄飄,神清骨秀,竟似欲乘風(fēng)而去。只聽他遠遠地笑道:“裴兄其實不該來的。你身旁的人,才是該來的人?!甭曇羟謇剩謵偠?。 裴明淮奇道:“我身旁之人?”他看了看原瑞升,原瑞升卻是一臉茫然之意,顯然對祝青寧全無印象。 祝青寧笑而不答,只道:“來了此處,便是有緣之人。二位還不過來,更待何時?”他聲音里忽然帶了些微的詫異之意,道,“看二位身上所負之人,倒似兩具尸體?!?/br> 裴明淮道:“死了的人,能不能來?” 過了片刻,祝青寧的聲音方傳了過來?!澳??!?/br> 原瑞升聽裴明淮與他對答,此時忍不住低聲問裴明淮道:“他是何人?” 裴明淮的回答,十分簡潔。“祝青寧?!彼共皇遣幌攵嗾f,只是祝青寧除了名字,確實什么都不曾對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