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80節(jié)
祝青寧瞪了他一眼,道:“名中有個遁字,自然就是不欲人知道他是誰了。不該打聽的事,就不要打聽。小心我真割了你的舌頭!” 裴明淮立時閉嘴,他也知道祝青寧說翻臉便翻臉,出手狠辣,也不愿真去惹他。忽然貼近了祝青寧,低聲道,“青寧,你提都不提龍吟的事,是不是也想獨吞?所以才把你的手下都給支開了?無雙既然把鳳鳴給了你,想必也不會不給你龍吟吧?我倒是真想知道,龍吟究竟是何物?是不是一張琴?” 祝青寧頓時變色,過了良久,方才緩緩地道:“不,我從沒有這樣的想法。明淮,不要再開這種玩笑。背叛九宮會是怎樣的下場,你方才也看到了。你這般說……是想我也變成那樣子?” 裴明淮不提防他會如此認真,忙道:“我只是開玩笑……”祝青寧打斷他的話頭,道:“關于九宮會,你聽到過的傳言一定很多。就算在背后,也不要胡亂議論。”他突然打了個寒噤,輕輕地道,“我也跟其余的人一樣,敬他,卻怕他……” 裴明淮笑道:“你指的便是你們的尊主?他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人?這里只有你跟我,說說又有什么關系?” 祝青寧慢慢地道:“我不能告訴你。而且,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搖了搖頭,道,“別問了,跟你又沒什么干系,何必這么好奇?” 裴明淮自也不好再說下去,便笑道:“別的事,我都已經(jīng)想明白了。可有一件事,我卻想不明白,想請教你。” 祝青寧展了笑顏,這一笑如同解凍了的冰,流動炫目?!澳闱艺f說看?!?/br> 裴明淮道:“無雙說,有人告訴了她的身世。那個人究竟是誰?” 祝青寧道:“照你看呢?” 裴明淮嘆了口氣,道:“青寧,陽尊主就是你師傅。他當時沒死,僥幸活了下來?!?/br> 祝青寧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再清楚不過了。”裴明淮道,“否則你怎么會到鳳儀山去找星霜仙子?又知道孔周三劍在星霜仙子那處,必定是有人告訴你的,那個人除了你師傅,別無他人了。” 祝青寧嘆道:“我?guī)煾祻牟辉柑徇@些事,一提就生氣,我也就是大約猜測了些許。他二人本是師兄妹,也是夫妻。星霜仙子隨陽尊主一同創(chuàng)了九宮會,可她見九宮會日益勢大,情知有一日難免遭禍,苦勸丈夫無果,又因為陽尊主不愿讓她練御寇訣,一怒之下,遠走他方,從此參商二星,生死不見?!?/br> 裴明淮臉上,頗有感慨之意?!八阍邙P儀山終此生不出?……” 祝青寧長嘆一聲,道:“知道夫君故去,想必她也再無生趣了?” 二人一時皆沉默下來,祝青寧側頭望了一眼裴明淮,笑道:“明淮,你來這一趟,可是全無收獲啊?!?/br> “那倒不至于。”裴明淮道,“見識了傳說中的御寇訣威勢,也算不虛此行。只是,無雙她……” 祝青寧見他臉色黯然,也不欲再提薛無雙,便道:“我是說左肅。把他救出鄴都后,他便走了,卻不知為何來了朝天峽,還死在這里,也真讓人奇怪。” 裴明淮道:“你不知道?” “自然不知道。”祝青寧道。瞟了一眼裴明淮,又道,“左肅是朝廷重犯,他這般突然死了,你是不是失望得很?” “實在是失望之極?!迸崦骰刺谷坏?,“若是知道里面機關這等厲害,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進去。本來想從葛玉口里問出點東西,她又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祝青寧道:“是么?你當真一無所獲么?那葛玉要脅薛無憂的,就只是薛無雙的身世么?若是站在孽鏡臺前,你當真心無他物么?” 裴明淮不語。此時朝陽初升,只見那絕大的石壁,又被映成了一片金紅之色,艷麗無儔。 裴明淮笑道:“這次能見到你,也是緣份?!蓖蝗粐@了口氣,道,“什么時候能再見你?你留個傳訊的法子給我吧,我好找你。” 祝青寧猶豫了半日,裴明淮道:“你不會怕你們那尊主怕得這么厲害吧。” 祝青寧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昂昧?,總算是完了一樁事了。我要走了,若是有緣,自會再見。” 裴明淮見他真要走,忙叫道:“等等!” 祝青寧回頭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br> 祝青寧道:“你說?!?/br> “段子裕到底最后是心向陽纓,還是從來都是利用她?”裴明淮道,“每個人說的,都似是而非?!?/br> 祝青寧沉默了片刻,道:“段子裕城府極深,他應承了此事,看似干冒奇險,其實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野心。原瑞升的推測,并沒有錯,只錯了最后一點。想必那時候,九宮會對段子裕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他確實給了真正的地形圖,也確實想滅了九宮會?!?/br> 裴明淮道:“但他們聽到了他跟陽纓的對話……”一言未畢,便已恍然。“陽纓跟他做了兩年夫妻,這女子想來也是冰雪聰明,早已知道了段子裕的真正目的,于是設了一個圈套,有意讓那班人認為段子裕是背叛了他們,憤而將其殺死。那個聽到她跟段子裕對話的弟子,也是她有意放走的,他聽到的恐怕也是不盡不實。段子??嘈慕?jīng)營,卻功敗垂成,想來他到死的時候,也未嘗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吧?” 祝青寧搖頭,一臉茫然之色。“段子裕已死了這么多年,只余一具白骨,他當時是怎么想的,我們誰又能知道?也許如你所言,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慘淡經(jīng)營卻被毀于一旦。也許……也許他在臨死之前,他靈光一現(xiàn),回光返照一般地想通了?……這些,我們都不會知道了……只不過,他利用陽纓,陽纓卻將計就計,還之以顏色,這也算是咎由自取罷?” 裴明淮道:“陽纓卻當場在他身邊自刎了。她既然知道段子裕對她薄幸,為何還要……” 祝青寧反問道:“那薛無雙為何要尋死?”見裴明淮無言,又道,“陽纓和薛無雙這母女倆都是一模一樣的性子罷,看起來天真單純,其實城府甚深,什么都能藏在心里,絲毫不露出來。而她們又都是極深情極激烈的性子……若是愛了,便會義無返顧。陽纓對段子裕,既不甘心被其利用,要報復于他,壞了他的好事,卻也不愿他一個人獨赴黃泉。” 裴明淮嘆道:“但段子裕對陽纓,只是利用罷了?!?/br> 祝青寧仍然搖頭道:“段子裕對陽纓,未必便無真情。只是有真情又如何?那段子?!闶且锰嗔诵?,想要他段氏從前建涼國的榮耀,又想要如花美眷……要得太多的人,最終會什么都沒有?!?/br> 裴明淮咀嚼著他最后這句話,似有所悟。祝青寧整個人被籠在淡淡光照里,發(fā)上似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光影,十分動人。只是他眼神恍惚,也不知在望著什么地方。 裴明淮一時有些茫然,抬頭見祝青寧又想走,又叫住了他?!暗鹊?!” 祝青寧皺眉道:“又怎么了?”這次他聲音里,帶了些許不耐煩。裴明淮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道:“你不是說不能以真面目現(xiàn)身么,這次怎的……” 祝青寧嘆了口氣,道:“我想著來的人大都會變死人,不死的也不會說出我身份,又有何妨?你真以為戴著那面具就不難受么?”他又盯著裴明淮,道,“你叫我,不是想問這個的罷?” 裴明淮微笑道:“上次我答應請你喝的酒,還未曾請呢?!?/br> 祝青寧看了他半日,終于展顏而笑。他這一笑,笑得滿天朝霞都似在眼里閃耀?!澳惴判?,若是你想找我,我定然會現(xiàn)身的。你不會這么懷疑九宮會的本事吧?你欠我的酒,我記著呢。” 他抽了腰間鳳鳴,放在唇間,嗚嗚咽咽吹了起來。這一曲,卻是《流水》。裴明淮靜靜聽著,眼望那霞映絕壁,耳邊是幽幽簫聲,一時間只覺心曠神怡,無比舒暢,竟希望這一刻就此凝住不動。什么九宮會,天心殿,孔周三劍,什么平原王莫瓌,慕容白曜,叛臣逆賊,都盡可拋諸腦后,付諸流水。 第五部 酥油花 簡介 裴明淮領皇命前至西域,順帶探望從前玩伴韓瓊夜。他所到之日,正逢“酥油花會”, 便是將酥油制成各種形貌,惟妙惟肖。酥油易化,在這冰天雪地中,方能保存?;〞斖恚瑝狠S的酥油花竟慢慢熔化,露出了下花館館主的尸身,眾人皆驚。裴明淮來到西域,為的本是昔日平原王莫瓌叛亂一事,沒想到又牽連了黃錢縣后涼藏珍一案,而且越挖越深,盤根錯節(jié),裴明淮不得不下狠手斷其根本,以絕后患。只是,平定叛亂不難,情之一字要平卻難…… 第1章 千百年來,地處邊陲嚴寒之地的塔縣,一直流傳著一項獨一無二的技藝:酥油花。 酥油花并不是花?;蛘哒f,并不僅僅是花。它是一種奇特的雕塑,所用的原料就是“酥油”。純凈的白酥油,在上下花館的畫師們手里,神奇地化為了精雕細琢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亭臺樓閣…… 每年的正月十五,塔縣都有一次盛大的集會。上花館和下花館會拿出自己這一年最滿意的作品,一賽高低。那一天,燈火輝煌,到處擺滿了晶瑩剔透的酥油花,人物鳥獸,佛經(jīng)故事……粗看會以為是栩栩如生的蠟像,但細看之下,蠟像又哪里有這樣的細膩如脂? 尤其是酥油花制的人物,那肌膚簡直是如同活人一般,柔潤欲滴。 所以每年正月,從四面八方慕名而來的人,把小小的塔縣擠得滿滿。當然,也會請來有名的畫師或是文人,擔任評判。 這上花館和下花館,從來都是明里暗里在較勁——誰在那一年贏了,就可以獲得彩金,以及贊譽。因此,上花館和下花館在花會上拿出來的壓軸好戲,都是秘而不宣的。 酥油本是種食物,潔白如雪,遇熱便會熔化。要想保持它的冰涼,塑成想要的形狀,必須保持極低的氣溫??杉幢闶窃诤D月,人的雙手仍然是溫暖的。制作的畫師們,就得在身邊放上一盆雪水,隨時把自己的雙手浸入雪水中。 有的人甚至會凍掉自己的手指頭,再也無法繼續(xù)做這酥油花。 即便是十指完好,那些手藝高超的畫師也是長年累月地被病痛所困,手指越來越不靈活,最終也不得不從這一行里退出。 就像那正月十五里最盛的酥油花一樣。那一夜,燈火滿天,燦爛無極,卻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冬去春來,夏日炎炎,酥油花也終究會溶化。 裴明淮一進安樂殿,便覺著熱氣撲面而來,還夾著淡淡的香氣,真真是一股暖香,熏人欲醉,里面的宮女個個雙頰粉紅如桃花。殿側全是白色牡丹,朵朵大如碗口,也不知在這初冬時候,牡丹又怎會盛放?裴明淮不免又多看了兩眼,只見雪白姣好,花蕊絲絲,開得正艷。 一個女子坐在榻上,容貌便如牡丹一般,鮮麗嫵媚兼而有之,年紀已經(jīng)不輕了,卻仍如畫上神仙一般,豐姿綽約。 見裴明淮進來,女子笑道:“淮兒,快過來?!?/br> 裴明淮坐到她身邊,對她凝視了半日,道:“我有一陣子不見母親了?!?/br> 這貌若牡丹的女子正是清都長公主,聽裴明淮如此說,微微一笑,道:“你也大了,又怎么能老待在我身邊。這回你出門,我心里多少有些擔心,還是喚你來囑咐幾句?!?/br> 裴明淮道:“母親有話只管吩咐?!?/br> 清都長公主望了他片刻,道:“你前些時候去見了你姑姑,她怎么樣?” “還不就是那樣,老毛病了?!迸崦骰磭@道,“我此番前去西域,聽說那里有異種雪蓮,與眾不同,我定去給姑姑尋來。” 清都長公主微微蹙眉,道:“皇上讓你勸勸她,早日回宮,你可說了嗎?” 裴明淮望了她,道:“自然說了,可我是晚輩,她什么時候又肯聽我的話了?皇上旨意她都不聽,我勸又有什么用?” 清都長公主嘆了口氣,悠悠地道:“霂兒啊霂兒,你怎么總是想不通呢?……也罷,我讓你爹爹去迎她吧,祭天大事,她不回來太不成話。兄長說話,她這個妹子總不能不給幾分面子?!?/br> 裴明淮沉默片刻,問道:“母親,我也實在不明白,究竟姑姑為什么這么多年都老待在行宮,不肯回宮?我知道當年平原王莫瓌謀逆的時候,情勢危急,皇上不得不出宮暫避,路上姑姑不幸摔進河里,她……” 清都長公主見裴明淮不便說下去,便道:“她不僅小產(chǎn),還從此不能有孩子。是,這不是皇上的錯,可你姑姑終究傷心得很?!?/br> 裴明淮道:“這實在也不是皇上的錯。” 清都長公主欲言又止,忽聽殿外腳步聲響,抬頭一看,道:“陛下來了!” 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邊跟了幾個小宦官,走了進來。這皇帝身形十分高大,雖容貌清俊,但眉眼之間頗有悍野之氣。 裴明淮跪下見禮,文帝一伸手,拉了他起來道:“今兒事多,朕過來遲了些?!闭f罷坐在清都長公主身邊,問道,“你去見了霂兒,她怎么樣?” 裴明淮道:“還是老樣子,寒疾越來越重了,老是咳嗽?!?/br>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真是無用,雖是天子,卻連她的病也治不了,累她為朕受了這么多年的苦。” 清都長公主微笑道:“陛下又說傻話了,那跟你又有什么相干?”說罷對白芷道,“讓人都下去,不必在外面侍候了?!?/br> 文帝也道:“是,一家子在一起說話,不必侍候?!庇值?,“淮兒,過來,坐你母親旁邊來?!?/br> 裴明淮笑道:“我站著便是,陛下在,哪有我坐的份?!?/br> 文帝一笑,道:“淮兒大了,反而拘謹了。對了,那柄赤霄用著可還喜歡?朕前日在貢品里見著件物事,特意替你留了下來,就等著你來。” 裴明淮卻道:“這赤霄,明淮還是不要的好。這劍實在是太出名,人人都盯著不放,我怕哪天就被人給搶了去了,卻怎么對陛下交待?” 文帝哈哈大笑,道:“賜了你,便是你的。即便是你要送人,朕也不管,有什么要對朕交待的?” 裴明淮道:“人人見我用這柄劍,都暗暗地想,我裴家是不是有不軌之心?赤霄傳說乃是高祖斬白蛇之劍,世人皆知!” 此話一出,文帝與清都長公主同時變色。清都長公主道:“淮兒,你在胡說什么?這話也是說得的?” 裴明淮跪下,雙手將赤霄捧至皇帝面前,道:“明淮不敢受此劍,日后若陛下借此向我裴家發(fā)難,我可萬死難贖其罪了。還請陛下收回!” 清都長公主怒道:“你……你胡說什么?”伸手便朝裴明淮臉上摑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讓,眼看這一掌要摑到裴明淮面上,文帝卻一伸手攔下,道,“姊姊,你莫動氣,傷了身子。淮兒,你起來,有話慢慢說?!?/br> 裴明淮卻仍跪著不動,道:“陛下,話已出口,你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好了。” 文帝嘆了口氣,道:“朕怎會治你的罪?你告訴朕,為何會突然說這些話?你可是聽到了什么?”見裴明淮不說話,抬了抬手,道,“淮兒,起來。替姊姊端盞茶去,看你把她氣得?!?/br> 裴明淮見清都長公主氣得臉色發(fā)白,心下好生后悔,起身低聲道:“母親莫要生氣,我……我也是一時心急?!?/br> 清都長公主怒道:“有什么急的!賜你赤霄,那又如何了?誰敢動你一根毫毛,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文帝大笑,道:“好久不見姊姊發(fā)火了,你一生氣,倒讓我想到你當年的模樣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