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87節(jié)
吳震冷冷道:“即便是你們將她趕了出去,這個塔縣,就沒有一個人愿意收留她嗎?” 韓朗苦笑道:“我家在此地,多少有些名望……我爹又脾氣暴躁,誰也不想去得罪于他。我雖覺罪孽深重,但總歸過了二十多年了,也漸漸淡忘了此事。那晚竟在酥油花會上看到……我震動已極,難不成,是來找我們家討債來了?” 吳震冷笑道:“若是討債,死的又為何是丁南?若是討債,為何要等上二十多年?” 裴明淮皺眉,道:“你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難不成……”他望了望吳震,道,“我想……難不成是那位凝露姑娘,并沒有死?或者……她……” 吳震說道:“你是懷疑她的孩子來復仇了?嗯,很有可能,二十多年,算起來,她孩子也該成人了吧!” 韓朗卻搖頭,道:“不會,決然不會?!?/br> 裴明淮道:“你們并不曾見到凝露的尸首,她當時未死,也未可知?!?/br> 韓朗又搖了搖頭,似乎全然不同意裴明淮與吳震的說法,卻又似有難言之隱,不欲反駁。正在此時,裴明淮忽然見到院外雪片里面又飛起了若干紙錢,道:“有誰在燒紙?” “是瓊夜吧?!表n朗嘆道,“她在替修慈燒些紙錢。普渡寺的澄明方丈,送了些物事來,她……唉,她就拿去燒了,說是要早早度化修慈。明淮,若是修慈的尸身已經(jīng)驗視完畢,就容我們早日替他落葬吧?!?/br> 裴明淮看向吳震,吳震面無表情,道:“現(xiàn)在不行。他的死因疑點重重,得等我查清楚了來。天寒地凍,又不怕他尸身腐壞,有什么好擔心的?” 他這一席話,噎得韓朗無話可說。裴明淮道:“這吳大神捕素來如此,韓二叔不要介懷。你剛才說,澄明方丈送了紙符之物來?” 韓朗道:“正是?!?/br>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我也想要去找那位住持大師,談談佛理?!?/br> 韓朗道:“原來明淮也通曉佛理?!?/br> 裴明淮道:“皮毛而已?!庇謫柕?,“那陳博先生,也常常去找大師講論佛理吧?” 韓朗點頭道:“不錯,那兩人只要一談起來,便是數(shù)日不出呢?!庇诸D了一頓,道,“我還有些事要料理,二位沒有別的要問,我就先走了?” 吳震道:“我沒什么要問的了。明淮,你呢?” 裴明淮道:“我也沒了。天晚了,昨夜也沒睡好,我要去睡了?!?/br> 韓朗望向吳震,吳震道:“不必管我,我今夜是睡不成的了。” 韓朗陪笑道:“吳大人辛苦?!?/br> 見韓朗走遠,裴明淮對吳震道:“信已經(jīng)送到了?” “你的吩咐,還敢怠慢不成?送了信就趕緊回來繼續(xù)辦死人的差使了?!眳钦鹦Φ?,“你就別管了,你也幫不上什么忙,要去睡覺呢,還是要去找那位韓姑娘,你盡管隨意?!?/br> 裴明淮見著那滿天飛舞的紙灰,混在雪片中間,嘆了一聲,道:“她跟那個付修慈向來便如兄妹一般,此時正是傷心的時候,我既然幫不了她的忙,又去找她做什么?倒是你,快點把那個殺人兇手找出來才是。” 吳震笑道:“這不用你說,不然我來這里,可真是白跑了?!?/br> 裴明淮回了房,朝外一看,院中無人,便將房門閂上了。他伸手在那妝臺里面摸索,只聽卡卡卡機括之聲自榻后響起,竟露出一扇門戶。裴明淮朝墻上那幅畫望了一眼,喃喃道:“此間居然有門戶?!?/br> 那門戶之下,卻是樓梯,下去便是一個地室。裴明淮下去之后,伸手一按,那門戶又回原了。 裴明淮伸指一彈,將燭火點著了,淡淡道:“青寧,我可要提醒你,你再不肯說,就算是神仙來,也救不得你了?!?/br> 吳震等人把塔縣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把祝青寧給找出來,眾人想必做夢都想不到,裴明淮住那屋子之下,居然有地室,祝青寧竟然藏在這里。 祝青寧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嘴角卻有血跡,咬牙道:“姓裴的,我一直看錯你了。為了自我口里問到你想知道的事,你竟然……” “是你自己來的,又不是我抓的你?!迸崦骰吹?,“我回來之時,見這間屋子似乎有些異樣,再細細一看,那妝臺卻被人移過。雖說我遠不如你懂機關消息之術,但好歹也不是瞎子,找到這屋子里藏著的地室,也不難吧?我倒是奇怪得很,你再厲害,也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柳眉的屋子有暗室?” 祝青寧道:“此處跨院最是僻靜,又不見人,我不來這里來哪里?我怎會知道這是你住的地方?真是見了鬼了!” “你撞到我住的地方,才算你運道好呢。以你現(xiàn)在的情形,還想逃出去?”裴明淮淡淡道,“若落到尉端手里,你覺得會好過些?你以為他把吳震叫來為了什么?我們都不會逼供,吳震死人都能叫開口!你看錯我了?要是吳震審你,你還能是現(xiàn)在這樣子?” 祝青寧瞪了他半日,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道:“上次在滴翠苑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練了御寇訣。星霜仙子那等高手,早就超凡入圣,也不免心動,你又怎能例外?這次你孤身一人來到西域,不惜在我面前現(xiàn)身,所為之物跟我一樣。我姑姑昔年受寒氣侵襲,多年以來苦不堪言,在滴翠苑,就覺你肌膚冷得不似常人,想來你若不得此花,后果必比我那姑姑苦上十倍?!?/br> 祝青寧衣袖一動,裴明淮見到寒光一閃,只是冷笑一聲,道:“你想清楚了,青寧。你這時候再妄動內力,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你與吳震對了一掌,若是平日,他哪里是你的對手?你如今根本不能妄動真氣!” 祝青寧慘然一笑,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迸崦骰吹?,“只要你說了,我馬上放你走。我不愿傷你,但此事實在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做一回小人了?!?/br> 祝青寧怒道:“你做夢!” 裴明淮兩眼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到這里來,究竟所為何事?為雪蓮?簡直是玩笑!你是把我當傻子耍弄么?” 祝青寧本來就面色極白,被裴明淮這一席話說得更是毫無血色。他回視裴明淮,過了良久,方道:“我以為你是真拿我當朋友的?!?/br> “我是真拿你當朋友,也是真欣賞你?!迸崦骰吹溃耙皇歉阌薪磺?,我早就把你交給吳震了!” 他一伸手,道:“霄練給我?!币娮G鄬幉粍?,裴明淮道,“那你就別怪我硬搶了。” 他伸手欲奪,祝青寧只得揮掌格開,這一掌揮出,牽動真氣,剎那間只覺真氣亂竄,祝青寧本來已經(jīng)是在強自支撐了,此刻只覺渾身骨骼格格作響,一身內力竟似要離體而去,四肢百骸都劇痛難當,仿佛骨節(jié)要寸寸斷掉。 “我說過了,青寧,你再硬撐,神仙也救不了你。這條命嘛,大約還保得住,只是這身功夫,必定廢了。等那時候,我再來慢慢逼供,如何?” 祝青寧自然知道,裴明淮之言并非恫嚇,這時已經(jīng)還不了口,骨節(jié)格格作響,痛楚難當。裴明淮見他仍不肯服輸,嘆了口氣,自懷中摸出一個玉瓶,傾出一粒藥,塞進他口中,道:“你先服了這個。我也就會對你心軟,還得自己拿藥來救你?!?/br> 祝青寧不敢多說,勉力盤膝,一手捏了個訣自去運功。裴明淮離他隔著幾尺,都能感到寒氣襲體,再低頭一看,祝青寧腳邊竟然都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心下駭然。聽祝青寧呼吸已漸漸勻凈悠長,知道已無大礙。 “我這趟過來,是來祭拜一個人?!弊G鄬幦匀婚]著眼睛,緩緩道,“這個人雖不是我的親人,卻勝似親人,與九宮會無干。我這么說,夠了吧?” 裴明淮哼了一聲,手已按在祝青寧大椎xue上?!澳阍撌智宄羰俏椰F(xiàn)在內力一吐,你會有何下場。”說罷放低了聲音,道,“青寧,我不愿傷你。你心中自知,你卷入的是怎樣一樁事,你莫要逼我。 祝青寧臉色慘白,氣息又不勻了。裴明淮只見他睫毛顫動,半日方聽他道:“我在九宮會多年,一向無往不利,這次……這次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也怪我信了你……我說實話,你偏又不信了……” “你把霄練鳳鳴都帶在身上,又當著尉端和吳震說出來,你是在找死!”裴明淮道,“你也忒托大了,怨得了誰?我是一心想救你,但你總得把實情告訴我!” 祝青寧咬了咬下唇,道:“你再問,我也是答不出來的,難不成要我編造一番話?你……你要殺我便痛快些罷,可別讓我死不死活不活的。” 裴明淮兩眼注視他?!澳愦嗽捒僧斦??你不后悔?” 祝青寧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后悔我信了你!” 裴明淮反而笑了,在他身后坐了下來,雙掌抵在他背上,助他運功。“我也沒打算殺你。什么叫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落到尉端手里,那才會生不如死呢。” 祝青寧閉目運功,并不答話。裴明淮見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收了掌,站起身來?!叭缃袼h外面全是官兵,你先別走,且在這里再委曲幾日?!?/br> 祝青寧冷笑道:“你現(xiàn)在倒貓哭耗子假慈悲起來了?!?/br> 裴明淮抬頭四顧,這地室甚是粗陋,以石塊砌成,有些石縫中的灰泥都沒抹勻。室中更無長物,只有一幾,幾上有盞油燈。裴明淮喃喃道:“這個地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回頭問祝青寧道,“墻中,地下,可有別的秘道?” “沒有。你該看得出來,這地室建得很是草草。”祝青寧道,“那燈也是尋常之物。嗯,還有我坐這個蒲團,就這一個?!?/br> 裴明淮見他顏色稍霽,便笑道:“你肯跟我說話,想來是心里舒坦些了?” 祝青寧哼了一聲,道:“你愿意為我消耗內力,這倒不是假的。沒把我交給吳震,算你還有點良心?!?/br> “你可千萬不要托大?!迸崦骰吹?,“你若再在尉端面前現(xiàn)身,他不擒下你,絕不會罷休?!?/br> 祝青寧冷笑一聲,裴明淮兩眼凝視他,緩緩道:“他倒不是跟你有甚么仇怨,只是為了昔日的叛臣。尉家在此事上出力太多,若是當年的正主兒還活著,你想想,尉公爺如今,是不是如同在油鍋上一般?左肅突然現(xiàn)身,是攪皺一池清水了。尉端親身到此,又遇上手里有鳳鳴和霄練的你,他會不計代價從你口中挖出些東西來。” 祝青寧聽他如此說,低聲道:“我來一是為了雪蓮花,二是為了祭拜一位親人。我……我可沒想到尉端會來?!闭f罷望了一眼裴明淮,眼中露出極特異的神色,道,“尉端為何會來此處?” 裴明淮搖頭不答?!澳銜簳r委屈幾日,千萬不要現(xiàn)身。你好好養(yǎng)你的傷,我就不打擾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br> 祝青寧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面有地方睡,我就得睡這下面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張榻抬下來換給你,只可惜,拆了也塞不進這個地室。” 祝青寧嘆了口氣,喃喃道:“以前建這地室的人,也真是簡樸得很?!?/br>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會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廣,韓瓊夜所說僧眾有千者之眾,恐非虛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見著僧侶來來往往,鼻端聞著的都是檀香之屬,煞是靜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廟立在上方,一點紅色,映在雪地里,著實顯眼。 裴明淮進得廟去,說了要見方丈,不時便見那澄明方丈迎了出來。裴明淮不料方丈親自來迎,忙上前行禮道:“叨擾方丈清修了?!?/br>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里話?” 他將裴明淮讓進客室,小和尚送了茶來。裴明淮見那茶奇異,便是幾片葉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縣偏僻之地,茶也難得有,這是我們禪院之中的一種樹葉,以代茶用,倒是清香?!?/br> 裴明淮端在手里,已覺清香撲面,贊了一聲。澄明方丈也自啜了兩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緩緩道:“施主此來,大約是有話想問貧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師神機妙算,在下確實有話想問?!?/br>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話盡管說,貧僧知無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會,上花館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見。但在下看來,連大師這等修禪之人都臉色陡變,卻有甚么緣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以千釘自釘其身,本是大善之舉。施主既然問到……唉,貧僧實在不忍說,連想一想都覺著……” 裴明淮道:“難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慘然,道:“貧僧虛度了這八十年的光陰,苦修佛法,卻始終忘不掉幼時所目睹的……唉!貧僧也是在那之后,毅然剃度,決意替他們念經(jīng)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長明燈,“這些燈,也點了幾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還望方丈賜教。” 澄明方丈微微瞇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睜不開眼了。“那時我只有幾歲,也不知為何,竟記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見到的事太過慘酷,深深印在腦子里了。那萬教的教主,就是這般被釘死的……那真是……真是堅忍之極,那鐵釘何止百枚,一釘釘?shù)蒯斣谒砩?,竟然從頭至尾,沒求過一句饒……只是口中一直念經(jīng)文,是他們教中的經(jīng)文……后來眾人聽得厭煩,竟割了他舌頭……” 裴明淮回思當年情景,真是連想想都覺得驚駭。便問道:“為何要如此對他?” “釘一枚釘子,便問他愿不愿意背棄他這萬教?!背蚊鞣秸蓳u頭,眼睛瞇縫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斷氣,他也是不肯的?!?/br>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愿以己身受千釘,得了佛法。他……這人反倒受盡折磨,身死了……” “阿彌陀佛?!背蚊鞣秸烧b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們教義之中,若是為了護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慘烈,便越是高貴之舉。是以不僅是這教主,他手下教眾,雖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br> 他見裴明淮微微搖頭,道:“施主想必不以為然?!?/br>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來,死后如何皆是空罷了。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佛理存于一心便是了,聚眾開壇,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罷?!?/br> 澄明方丈道:“善哉!鳩摩羅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遠萬里而來,譯經(jīng)傳經(jīng)以普渡眾生,照施主說來,也是無益?” 裴明淮道:“是以圣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計其數(shù)?!庇值?,“敢問方丈大師,是不是所有的萬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背蚊鞣秸傻溃八麄円猜牭叫╋L聲,教主不肯離去,卻派了心腹帶了些人離開,據(jù)說是去了中原?!?/br> 裴明淮點頭,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隨教主的,自然都死了?!背蚊鞣秸傻溃叭粼副辰痰?,自然能活。后來有一位高僧來此,說此地血腥太重,設了道場超度,便是貧僧的師傅。眾人感其心意,便修了這座普渡寺,愿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來越多。過了些年,家?guī)焾A寂,貧僧便領了方丈之職,繼續(xù)替他們誦經(jīng)……”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來,方丈的善心善舉,恐怕難以實現(xiàn)。血海深仇,哪怕是過了多年,一樣的也是無法釋懷?!?/br>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終生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師說得是。只是世間癡人,又有幾人能悟?”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哈哈大笑,那陳博拖著鞋子,奔了出來,笑道:“貴客來了,我居然還沒睡醒,實在失禮!?!?/br> 裴明淮道:“不敢,陳先生客氣了。” 陳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說些什么?講禪論經(jīng)么?” 澄明方丈嘆道:“這位施主,在追問貧僧當年萬教之事。” 陳博一驚,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么問及此事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什么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