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88節(jié)
裴明淮道:“陳先生也知情?” 陳博苦笑,道:“我也是這里的人,如何不知?說來也不太好意思出口……聽說我祖輩,也是篤信此教之人,但最終為了活命棄了教。此后終生吃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積積德吧……” 澄明方丈合掌道:“不錯(cuò),居士此舉,善莫大焉?!?/br> 陳博還禮,嘆道:“我只盼過去的事,塵歸塵,土歸土,過了便過了?!?/br> 裴明淮道:“此是正理?!庇忠灰镜?,“不打擾方丈大師與陳先生了,在下告辭。” 澄明方丈一再挽留,裴明淮笑道:“在下還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來與二位談?wù)摲鹄??!?/br> 陳博笑道:“公子,我與你一同走。今日看天氣晴朗,我想出去看看風(fēng)景。這雪景,呵呵,說不定我還能寫出篇賦來呢?!?/br> 澄明方丈道:“陳施主,雖說沒下雪了,但路也滑,你還是留在寺里吧,我這就讓去安排素齋。我親自下廚,如何?” 裴明淮一路上來,確實(shí)雪天路滑。陳博卻大大搖頭,道:“難得今日好天氣,你們看,云已經(jīng)散了,待會陽光若是灑在山頂?shù)陌籽┥?,定然是瑰麗難言。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晚上回來吃你老禪師的素齋!” 澄明方丈眼見留他不住,只得罷了,道:“陳施主,路上小心?!?/br> 裴明淮向澄明告辭,與陳博一同出得寺來,笑道:“陳先生,方丈說得是,雪天路滑,你可莫要逞強(qiáng)?!?/br> 陳博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br> 裴明淮下得山來,只聞鐘聲響起,卻是午時(shí)了。剛至花館,卻見到尉端。尉端劈面便道:“等你等了半日了,皮將軍已到,你看如今怎生處置才好?” 裴明淮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也已經(jīng)讓傳話出去了,暫且駐守在外,不必進(jìn)來?!?/br> “你真怕打草驚蛇?”尉端道,“這個(gè)小小塔縣,能翻起多大的浪……” 裴明淮截?cái)嗨掝^,冷冷地道:“有不軌之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我不管你原本是為何而來,既然來了,便也多留些心吧??茨闶Щ曷淦堑臉幼?,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鬼!” 尉端向來跟他不對盤,這回居然沒反駁。裴明淮又道:“你住在縣衙?” 尉端嗯了一聲,道:“我總不能學(xué)你,住在韓家,我跟人家可沒那么好的交情?!?/br> 裴明淮笑道:“只怕韓家也再收拾不出間屋子,能招呼小侯爺你住下來的?!?/br> 尉端嘆道:“那縣衙,住起來實(shí)在是一點(diǎn)也不見有趣。要不,我們兩個(gè)換換?孟固有個(gè)侄女兒,倒是生得明珠美玉一般?!?/br> 裴明淮道:“罷了,此次有事在身,哪有心去招惹誰。你眼界也忒淺了些兒!你也省著點(diǎn)兒,誤了事,我們都擔(dān)當(dāng)不起?!?/br> 尉端道:“吐谷渾已有些年頭不曾來犯了,這一回……” “也講個(gè)里應(yīng)外合吧?!迸崦骰蠢湫Φ溃八h雖小,卻是昔年烏夷的國都,也是南下的要塞。吐谷渾占了鄯善且末,打通青海道直達(dá)益州,這條道不論是南宋還是柔然,都是得必借的。若再得下塔縣,豈不更好?哼……如今既知他們的用意,此處簡直就是一網(wǎng)打盡的地形,我真是求之不得!” 尉端道:“平原王莫瓌也來自吐谷渾,便是叛了他們投奔我大代的青海那一支?!?/br> 裴明淮笑道:“那過不是掩人耳目罷了。他是甚么出身,現(xiàn)在還有人不知道么?”忽看見韓朗走了過來,便叫道,“韓二叔,我有兩句話想問你?!?/br> 尉端自走了開去,韓朗聽了裴明淮的問話,十分詫異,道:“嫂子的首飾?這……我怎么知道?應(yīng)該在她屋子里吧?” 柳眉的屋子里面,裴明淮自然是早已找過一遍了。韓朗又想了片刻,一拍手道,“是了,我記起來了。她的東西,都隨她一起下葬了,放在棺木里面的?!?/br> “不知韓夫人葬在何處?”裴明淮問道。韓朗道:“便在塔縣?!彼鋈活I(lǐng)會到了裴明淮的用意,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想……” 裴明淮自己也明白要開棺這事太匪夷所思,尤其是為了連自己都沒法確定的東西。當(dāng)下道:“韓叔叔呢?他在哪里?” 韓明正跟韓瓊夜在一處,瓊夜作畫,韓明正俯身在旁指點(diǎn)。見了裴明淮,瓊夜擱了筆,抬頭道:“明淮哥哥,你有事嗎?” 裴明淮心道這事還真不好出口,當(dāng)下一笑,道:“瓊夜,你倒有雅興,還在畫畫。” 瓊夜嘆了一聲,眼圈登時(shí)紅了,道:“我想替修慈畫張像。以后,淳兒若是想他了,還能拿出來,看上一看?!?/br> 裴明淮自覺方才那話不妥,便道:“那我不打擾你了,你畫你的?!彼麑㈨n明拉至院中,低聲道:“韓叔叔,我有一事相求。” 韓明雖覺意外,仍忙笑道:“明淮客氣了,有事盡管說?!?/br> 裴明淮實(shí)在難以啟齒,硬著頭皮道:“聽說尊夫人的隨身首飾,是跟著她一同下葬的?” 韓明臉上現(xiàn)出驚異之色,道:“明淮,你怎么問起這個(gè)了?是,她的東西都跟著她落葬了,這……這已經(jīng)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啊。” “請韓叔叔勿怪,我……我想開棺,找一樣?xùn)|西。那物事……有些來歷……”饒是裴明淮向來也不是嘴笨的人,這一回,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韓明先是一陣驚異,裴明淮本想他會發(fā)作,卻見韓明臉上現(xiàn)出頹然之色,澀然一笑,道:“明淮實(shí)在是太看得起我了,你要開棺,根本不必問我,只管去便是。” “什么?你們在說什么?” 瓊夜奔了過來,想來她已聽到二人說話,滿臉皆是驚異之色,雙手抓了裴明淮衣袖,道:“明淮哥哥,這卻是為何?我娘下葬已久,你與她素不相識,為何要這般做?她……她早入土為安了,你別打擾她,成不成?” 裴明淮最怕便是瓊夜反對,聽她如此說,竟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韓明在一旁道:“瓊夜,明淮要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娘既已經(jīng)過世了,有什么打擾不打擾的?我們心里有她,那便是了。” 韓明這般大度,倒教裴明淮不好意思了。正要道謝,瓊夜卻一跺腳,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怒道:“不成!明淮哥哥,若是你定要如此,瓊夜這輩子都再不見你!” 她轉(zhuǎn)身便走,裴明淮叫了一聲:“瓊夜!”他記得瓊夜從前生氣,便是這神情,待得再長大些,越發(fā)細(xì)致謹(jǐn)慎,也再無這模樣了。此時(shí)見著,不由得怦然心動。 韓明見瓊夜走遠(yuǎn)了,頓腳道:“唉!這丫頭,是越來越不知禮了……明淮,你可別見怪?!?/br>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會見怪?都是我太唐突了,還請韓叔叔不要見怪才是?!?/br> 韓明道:“我哪里見怪了,我只是覺得奇怪……罷啦,明淮既然如此說了,定然是有原因的?!?/br> 裴明淮道:“韓叔叔,為何要將尊夫人的東西都隨她下葬?留下來作個(gè)念想不更好么?” 韓明道:“是她病重時(shí)候說的,要我將她的隨身物事,都一同下葬?!?/br> 裴明淮想起自己所住的柳眉的屋子,確實(shí)并無什么貼身的物件。當(dāng)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多謝韓叔叔,我自當(dāng)小心在意,必不驚擾夫人。”說罷兩眼望了韓明,道,“韓叔叔,這件事,務(wù)必保密。也請告訴瓊夜一聲,不能告訴任何人。此事重大,決不能有第四人知道,你明白么?” 韓明微微一震,裴明淮的意思,他又怎會不明白?!笆牵骰茨惚M管放心。只是……這事委實(shí)有些……我看,你還是等到天黑再去,以免……驚動旁人?!?/br> 裴明淮道:“我知道,韓叔叔放心。哪有大白天去的!” 柳眉的墓,便在塔縣郊外的墳地里面。時(shí)值年后,個(gè)個(gè)墳前都有香燭,紙錢漫天亂飛,便跟那雪花一般。 裴明淮雖說膽大,大半夜的來這種地方,也不自禁地覺得有些發(fā)怵。每家的墳地都圈了起來,跟個(gè)院子差不多,有的大,有的小。韓家算是最大的了,還有孟家的墓地也頗為“氣派”。另有一家姓丁,定然是丁南家,只是他家的祖墳比起韓家和孟家的可是舊得不堪了,不少墓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韓家的墳地顯然是剛修葺過,有動過土的痕跡,連墓碑上的字都重新描過。他帶了把鋤頭,功夫再好,用在此處也是無用了,一樣的得去挖。 柳眉的棺木埋得并不甚深,裴明淮沒花多少力氣便挖開了。棺木自是釘上的,釘子早已朽壞,裴明淮一運(yùn)力,將棺蓋給推開了。 這一推開,裴明淮“啊”地一聲,手里舉著的火把直墜而下。他慌忙伸手接住,這時(shí)仍是風(fēng)雪不止,那火把也被風(fēng)吹得搖晃不止,映在棺中女尸的臉上。 裴明淮本想柳眉已死數(shù)年,哪怕是已成一具白骨,也沒什么可怕的??晒字心桥m已腐壞,但大約因?yàn)樗h地方寒冷,仍能看出容貌五官,居然還能看出跟韓瓊夜頗有幾分相似,更讓裴明淮寒毛都快豎了起來。 他匆匆在棺木里搜尋了一遍,還真見著一個(gè)妝盒。打開一看,裴明淮心都沉了一下。里面除了些金銀簪環(huán),還有一支簪子。這時(shí)候裴明淮才知道,尉端那形容得實(shí)在差勁,那簪子又豈是“別致”二字可言?龍口打磨成極薄的片狀,龍身有鱗,龍尾為簪,竟是龍吐水之狀,精巧之極,整條龍看起來,便與尉端拿的那綠玉璧上雕鏤的龍形一模一樣。再細(xì)看了一看,簪身上也刻了佛經(jīng),雖字如米粒,仍可看得出是《悲華經(jīng)》。 他將柳眉的墓復(fù)原,回了韓家,卻哪里再睡得著。懷里揣著那支龍簪,實(shí)在是覺得燙得跟塊炭似的,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待得天明,便到縣衙去尋孟固。孟固見他來了,小步快跑過來,賠笑道:“公子,你要見下官,只需說一聲便是,下官自會過來……” 裴明淮打斷了他,道:“我有話想問孟大人?!?/br> 孟固忙道:“公子請講,下官知無不答?!?/br> 裴明淮道:“韓明的夫人柳眉,我從未見過,不知是何來歷?” 孟固呆住,過了片刻,才答道:“公子,怎么想到問這個(gè)?”他忽然一笑,笑得頗為古怪,道:“裴公子,你還是來打聽她的來歷了嗎?唉,韓老弟真是不該如此啊,連瓊夜都帶累了。唉,飄茵落溷,也只能怨命不好吧!” 裴明淮道:“甚么?” 孟固摸著自己的一把胡子,道:“國史之禍,裴公子自然知道?!?/br> 他說得小心翼翼的,裴明淮一聽他這么說,便明白了,道:“柳眉是柳氏的人?” “崔氏一門被誅,連他們的姻親盧氏柳氏都牽連了。雖說后來先帝開了恩,但也有不少女子淪為官伎?!泵瞎虈@道,“所以韓明會想法子把柳眉弄出來,又娶了她,本來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若換在從前,柳氏這樣的名門高族,誰能娶上都是福氣……” 他話說到一半,又趕緊收回,道:“公子,若是下官有什么話說造次了,還請公子見諒。” 裴明淮道:“孟大人并沒說錯(cuò)什么。” 孟固見他沉吟不語,忽然一笑,壓低了聲音,道:“裴公子,您此次前來,除了替皇后娘娘尋藥,也是為了瓊夜……她……她的……吧?” 裴明淮一呆,全然不解何意。孟固笑得更是神秘,低聲道:“裴公子,你也夠狠心的,這么幾年了,也不來看看瓊夜。唉!她才回塔縣那年,天天以淚洗面,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看著都心疼,卻也不好意思勸什么。就算黃大夫喝多了,說漏了嘴,也自然只能裝沒聽到??!” 裴明淮沉住了氣,閉嘴不說話??磥恚灰约翰婚_口,孟固必定還會說出些什么來。果然孟固又道:“裴公子,老夫說句不中聽的話,您自然是要尚公主的,但你與瓊夜自小相識,就算納她為妾,也沒什么不可以的,何必把她一個(gè)人孤伶伶地拋在這處……” 第5章 “伯父?!?/br> 一個(gè)極動聽的少女聲音,把孟固的話給打斷了。裴明淮只聽得裙裾響聲,一陣幽香襲來,抬頭一看,曲徑深處,俏生生站著個(gè)穿水紅衫子的少女。外面白雪耀眼生光,這少女膚光勝雪,卻不是丁小葉那等略帶病態(tài)的蒼白,真真是美得如玉生輝。 裴明淮見了丁小葉,已覺得她是極美了,再見到這個(gè)少女,又是眼前一亮,這少女比起韓瓊夜,又另是一番秀美,眉眼十分靈活,顧盼神飛。 孟固見那少女出來,也是一怔,道:“蝶兒,你怎么過來了?” 少女朝他二人走了過來,向裴明淮福了一福?!澳憔褪俏也高@幾天老掛在嘴上的裴三公子?嘻嘻,我就是想見見,你什么樣子呢?!?/br> 孟固甚是尷尬,忙道:“蝶兒,不許胡說?!庇謱ε崦骰促r笑道,“公子,這是我侄女兒孟蝶。丫頭生在偏野之處,不似瓊夜那般知書識禮,公子莫怪?!?/br> 裴明淮笑道:“孟姑娘,在下有禮了?!彼南胱约赫f尉端眼界淺了,倒是錯(cuò)了,孟固這個(gè)侄女兒,當(dāng)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孟蝶笑道:“裴公子,你到我家里來,真是貴客。要是不嫌棄,就在這里坐坐,賞賞雪,喝盞茶,好不好?我剛做了幾色點(diǎn)心,只是,我的手藝可遠(yuǎn)遠(yuǎn)不如瓊夜姊姊啊?!?/br> 她這一說,連孟固都道:“瓊夜那丫頭,做菜的手藝,當(dāng)真是高明。她那味酒蒸魚,做得真是……嘖嘖,老夫說著都嘴饞了?!?/br> 孟蝶嬌笑道:“裴公子,我陪你去雪苑,在那里坐坐,好不好?”她聲音又甜又俏,裴明淮自然也不好拒絕。 那雪苑其實(shí)就是孟府的花園,有個(gè)小小亭子,十分清雅。孟蝶去了不多時(shí),親自捧上茶水來,裴明淮見那茶碗中放的是綠色的葉子,便跟普渡寺里面澄明方丈待客的一般,笑道:“原來此處都愛喝這個(gè)。” “此處甚么都不易得,只有雪最易得,又最清醇,泡什么都不難喝?!泵系Φ溃拔饔蜻呞镏?,諸多不便,公子莫要嫌棄才是?!?/br> 她說話之間,巧笑嫣然,一雙眸子又黑又亮,水光盈然,可謂靈動之極。她年紀(jì)與丁小葉相仿,最多二十歲,比瓊夜小著幾歲。 裴明淮微笑道:“不必公子公子地叫我?!?/br> “好呢,那我叫你裴大哥?!泵系驳?,“你叫我蝶兒便是?!?/br> 裴明淮道:“蝶兒這名字取得好?!?/br> 孟蝶卻搖頭道:“照蝶兒看來,并不好。這名兒,本來便是一夢罷了?!?/br> 裴明淮一怔,他不承想孟蝶會說出這等話來。孟蝶低頭半日,抬起笑道:“裴大哥,我這花園,可沒什么好景致看?!?/br> 裴明淮道:“這等雪景,若是有紅梅,必定好看?!?/br> 孟蝶搖頭道:“塔縣這地方啊,哪里來的紅梅!裴大哥不是想要雪蓮花嗎?雪蓮花原本不是稀罕物事,但塔縣旁邊那蓮花山,峭壁上面長的,當(dāng)真與眾不同。雪蓮花不是人參,并無續(xù)命之效,卻能暢通血脈,塔縣的更是奇特,說是若遇了名醫(yī),好生調(diào)制,連殘疾已久的人也能好呢?!?/br> 裴明淮見她說起來頭頭是道,問道:“聽蝶兒這么說,可是精通醫(yī)理了?” “精通哪里談得上?!泵系?,“只是略知道些皮毛而已。對了,裴大哥,也常常有些江湖中人來這里,說是那花可以幫助打通經(jīng)脈,便是走火入魔岔了真氣的,也能救回來呢?!?/br> 裴明淮知道她所言是實(shí),若非如此,祝青寧大老遠(yuǎn)地跑來做什么?他并未留心孟蝶行動,韓瓊夜與丁小葉都絲毫不會武功,他對孟蝶也并未十分著意?,F(xiàn)在突然記起,方才孟蝶現(xiàn)身之時(shí),他可是并未察覺。 當(dāng)下問道:“蝶兒,你習(xí)過武?懂得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