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91節(jié)
裴明淮道:“等你火折子用光了,再用我的不遲?!?/br> 吳震嘿了一聲,道:“我先進去?!?/br> 裴明淮回頭想囑咐孟蝶幾句,卻見孟蝶兩眼凝視自己劍身,目光中殊有特異之色。他也不以為意,赤霄神兵利器,只要是會武之人,都未免多看幾眼。孟蝶半日方一聲嘆息,道:“裴大哥,好劍。得見赤霄,是蝶兒眼福。只是此劍好飲血,大哥還是不用的好?!?/br> 裴明淮哪承想孟蝶說出此番話來,一時間怔忡難言。吳震在旁聽著,大約也覺著這話難以回答,便道:“我走前面,明淮,你們小心些?!?/br> 第6章 一走進去,裴明淮便吃了一驚。里面開闊之極,若是天然生成,實在鬼斧神工。四壁都是雕像,盡皆以冰雕成,火把一映,晶瑩剔透,當真是奇麗之極的情致。這些菩薩面貌卻與尋常的不同,大多裸身,披以獸皮,手持法器或蓮花,怒目圓睜,煞是猙獰。 “明淮,這里也有十羅剎像。”吳震低聲道,“跟我們在黃錢縣看到的,一模一樣。你會畫,你覺得呢?” 裴明淮借著火折子的光亮,仔細看去,點頭道:“雖說羅剎像都依佛經(jīng)傳說,但細節(jié)都是不一樣的。而這里的……還真跟黃錢縣的,像是同一個人——不,應該說是同一批人畫的。這么看來,蝶兒說得沒錯,這里想必就是萬教的總壇了。他們離開塔縣之后,卻到了千里之外的黃錢縣?” 當下回頭問孟蝶道:“蝶兒,你可知這萬教為何煙消云散?哪怕是些傳言也好。” 孟蝶還未答話,走在前面的吳震突然“啊”了一聲,站住了腳,聲音里極是驚異,隱隱還有些恐懼。裴明淮道:“怎么了?”快步上前,也是大吃一驚。 他們正站在一個極大的圓圈之中,那圓圈是畫出來的,最外圍似乎曾經(jīng)常常被火燒著,圈內橫七豎八畫了不少均勻的線條。裴明淮凝神細看,依稀能看到佛像、蓮花、寶幡、傘蓋等等的殘痕,想必當年這畫在地上的圖案,極是華美,色彩艷麗。 但這圓圈圖案,卻被挖得七零八落。腳下白骨森森,并未好好掩埋,裴明淮甚至能看到一只手的白骨,自地上蓮座中伸將出來。 “這些人……這些人……”吳震的聲音,竟也有些變調,“難道就是當年……” 吳震將火折子遞給裴明淮,道,“明淮,你拿著,我仔細看看。” 裴明淮道:“不必?!彼昧藗€匣子出來,一打開,一股極柔和的光芒便照亮了四周。吳震呵了一聲,道:“原來你還帶了這樣的好東西!是皇上御賜的吧?” “不錯,還有辟毒之用?!迸崦骰吹溃皫г谏磉?,甚么蛇蟲也不會近的。” 借著這夜明珠的光,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腳下白骨便被埋在地下,其狀極慘。有的斷臂折足,有的頭骨裂開,想來在生前,都受過不少酷刑。裴明淮思及黃錢縣所閱的卷宗,心中更覺驚懼。 只聽孟蝶緩緩地道:“雖說舉教被滅,據(jù)說還是逃了一些人出去,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 吳震想了一想,道:“這得是近百年前的事了罷?” 說到“百年”,裴明淮也不禁嘆口氣,道:“匆匆百年,我等又能活幾時?人生碌碌,實在沒意思得緊?!?/br> 吳震微笑道:“裴三公子,你的佛理學得極精,這就是你悟的嗎?” “學是學了,卻不能悟。”裴明淮笑道,“都是俗人,哪里就能悟了?你看我像能悟的人么?” 吳震搖頭不語。半日,方道:“陳博來這里,又是為何?想必這里也不會有什么東西留著了,陳博是這里的人,他也不會不知道里面是空的,非要進來做什么?” 這個問題,卻是誰也答不了。裴明淮見這地方十分開闊,想當年若是全盛之時,必當輝煌奪目,只可惜如今空空如也,除了那些雕在冰壁上的佛像,是什么都不剩了。再想一想,這萬教不遠千里,到了中原那個偏僻的黃錢縣,卻在那里也一般的容不了身,死得極慘,想來也覺心顫。 吳震忽發(fā)奇想,道:“說不定還有密室?!?/br> 裴明淮道:“你如何知道?” 吳震笑道:“你見過沒有密室的總壇么?” 裴明淮忽然記起黃錢縣那升天坪上,進密道的法門,卻是在那十羅剎上??嘈Φ溃骸叭羰歉翘幍囊粯樱铱纱虿婚_了?!?/br> 吳震卻道:“那里是藏著東西,自然關得嚴實。這里不一樣,本來無物,又何必啟動機關?” 裴明淮望向冰壁上的十羅剎像,有個手持瓔珞的羅剎,比其余的菩薩都大了不少,雙手捧了蓮花,唇角含笑,容顏秀美,額頭上卻有個鮮紅的天眼。 他細細端詳了半日,忽然伸手,在羅剎的額頭天眼上一按。 只聽卡卡聲響,那面冰壁分別往兩側退開,現(xiàn)出了一扇門戶,穢氣甚重。孟蝶喜道:“裴大哥,你好厲害?!?/br> 裴明淮道:“我?我是碰運氣而已。機關消息這種事,我?guī)缀跻桓[不通?!闭f到此處,念起呂譙,心中一酸,道,“我倒是有個朋友,最擅此數(shù),只是……只是他已經(jīng)死了?!?/br> 孟蝶低聲道:“想必裴大哥與你的朋友,十分交好吧?” 裴明淮不語,半日方道:“是,我另外一個好友,也死了?!?/br> 這回孟蝶也不言語了,吳震走在前面,進去一看,噫了一聲,道:“你們別只管說那些陳年舊事,來看看這個?!?/br> 裴明淮與孟蝶一同進去,只見里面卻是一處圓形的祭壇,中間放了鮮花。那花有紅有白,紅的嬌艷欲滴,白的渾如冰雪,只是看在裴明淮眼里,總覺著有種妖異之態(tài)。他已不是第一次見此花,雖然如今已經(jīng)知道這花的名字來歷,看著仍是陰森森的。 吳震道:“在黃錢縣見到的時候,說這是幽冥之花。看起來,并不是了?供奉在此,恐怕是他們的圣物吧,方起均倒是沒說錯?!?/br> 他伸手去碰,道,“這一回,總不是干花了吧?” 孟蝶張口欲言,但吳震的手已經(jīng)觸到了花瓣。吳震一驚縮手,孟蝶卻在旁邊格格而笑,道:“吳大哥,上當了吧?” 裴明淮已然明白,那雖不是干花,卻也不是真花。孟蝶說過,此花這時節(jié)并不開,是以這祭壇之上的,惟妙惟肖,必是酥油花。裴明淮在宮中見過瓊夜送來的白牡丹,當?shù)氖翘煜銍髞碛衷谒钟突〞弦娺^諸多花卉,莫不是巧奪天工。 “酥油是白色,若要顏色,都是以各色寶石研磨而出?!泵系Φ溃斑@紅顏色,便是珊瑚研磨而成,自然是鮮艷欲滴了?!?/br> 吳震嘖嘖贊道:“若不是手碰到了,我都以為是真花了?!?/br> 裴明淮道:“現(xiàn)在的問題,應該是誰把這花供在這里的吧?” 吳震道:“這還用說?這里既然是萬教的總壇,來供奉的必定是當年活下來的教眾的后人了?!闭f罷又湊近了細觀那酥油花,嘖嘖稱贊道,“實在是好手藝,我怕那上下花館,有此手藝的人,也并不多。能做到那以假亂真程度的人……嘿嘿!” 裴明淮覺著他話中另有所指,便道:“吳大神捕,有話便說?!?/br> “我怕百年之前的仇怨,仍不能煙消云散?!眳钦饑@道,“江湖上報仇的事兒見得多了,殺仇人滿門的也多了,但那股子怨氣,能持續(xù)幾代人,我倒也沒見過。聽馮老頭說當年黃錢縣的事,我已經(jīng)覺得十分駭人了,難不成這里的更嚇人?” 裴明淮憶起馮老頭當時的怨毒神態(tài),真是不覺得冷也冷了起來。只苦笑道:“不知這塔縣是不是也有百歲老人,我們還能去問一問當年之事?!?/br> 孟蝶搖頭道:“此處艱苦,哪里那么多百歲老人,年紀大的,也就是澄明方丈,還有黃大夫了吧?當年之事,蝶兒倒是聽過一些,只是實在慘酷,不忍多想。” 裴明淮凝視那作成“金露梅”的酥油花,越看越覺得真,花瓣柔潤,手碰一碰便會折斷一般?!暗麅?,講來聽聽?!?/br> 孟蝶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兩位大哥覺得,這世間最慘酷之事,是什么?” 這問題倒讓二人一時答不出來,孟蝶道:“照蝶兒看來,最慘酷之事,便是最愛之人,在面前死去,卻無力相救。更有甚者,若是要自己殺了最愛之人,豈不是最慘烈之事?” 裴明淮和吳震都盯著她看,孟蝶嘆道:“聽說那時候,子殺父,夫殺妻,兄弟相殘,那更不必說的了。那等頑強不屈的,砍手砍腳,挖眼斷舌,最后要么活埋,要么活活燒死……若是想活的,便殺自己最親之人,若是殺了,便是棄教,便可活!” 她聲音幽幽,在冰壁之內回響,聽得裴明淮和吳震,都是一陣陣的寒澈入骨。裴明淮道:“為何?” “裴大哥是多此一問了?!泵系Φ?,“當年烏夷尚在之時,人人皆信此萬教。一家之中,人人都信。若是一家子都說不信了,那也罷了。若是一家之中,有人信,又有人不信呢?那必得殺了不肯棄教之人,方能證明自己‘清白’。是以世間慘烈,無以出其右吧?” 裴明淮道:“卻不知何人所為?” 孟蝶道:“當年世祖滅烏夷國,盡屠其城。后來朝廷又覺著那萬教乃是異端,必當誅滅。只是已大肆殺過一回了,再來一回,未免也太難看。是以游說此地大族出面糾結眾人,將那萬教中人趕盡殺絕。” 吳震恍然道:“這跟黃錢縣發(fā)生的事,豈不是如出一轍?”說罷望了裴明淮一眼,道,“過了這許多年,還是不變。”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蝶兒,你說‘大族’,現(xiàn)在這些‘大族’還在嗎?” 孟蝶嘆息一聲,道:“自然在了,這百八十年,也就能傳兩三代。裴大哥,你熟識的韓家便是當年參與的人之一?!?/br> 裴明淮其實已經(jīng)想到,韓明在此地頗受敬重,自然是祖居此地了。吳震也自沉吟不語,最后望了孟蝶道:“那姑娘的伯父……” 孟蝶苦笑道:“自然也是一樣了。” 吳震道:“可還有別人?” “下花館的丁南?!泵系?,“只是丁家人丁不旺,傳到他這一代,更是……嗯,他已經(jīng)死了?!?/br> 她這話一出口,本來里面就冷,裴明淮和吳震都覺得更冷了。吳震道:“難不成那殺丁南之人,是為了報昔年之仇?好了,我總算是找到個因果了,我頭都快想破了,也想不明白?!?/br> 裴明淮道:“昔年之仇?這都是幾生幾世的仇了吧?” “幾生幾世,仇怨也淡不了?!眳钦鸬?,“見了黃錢縣的那些人皮燈籠……我實在覺得,一個人若是被仇恨迷了眼,蒙了心竅,實在是件十分可怕之事。” 裴明淮微笑道:“吳大神捕看來對此不以為然。” “我是見得太多了?!眳钦饑@道,“多得我都是麻木不仁了。見到那些人咬牙切齒,非食rou寢皮不解其恨的樣子,我心中便想,這般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br> 孟蝶低聲道:“吳大哥想必并無此經(jīng)歷?!?/br> 吳震干笑一聲,道:“此等經(jīng)歷,永遠不要有的好?!闭f著對裴明淮道,“明淮,你又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裴明淮道,“本是無益之事,又何苦來?鳳儀山下,我聽卓子青說,她讀了十多年的經(jīng)書,抄得指尖都生了繭,心里的恨還是無法消解,最后是玉石俱焚,都沒個好下場。照我看,還是想開些的好,人生匆匆百年,彈指一揮罷了。你們看這酥油花,實在是妙奪天工,不知化了多少心血,等到夏天,便得溶了,又有何意?說到底,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吳震聽他這般說,默然無語,半日笑道:“我隨口問問,倒惹出你這番話來,早知道就不問你了。我再看看,這里可還有甚么物事?!?/br> 裴明淮拋了那夜明珠給他,道:“把火折子滅了,我看這酥油花都快化了。” 吳震笑道:“多謝?!?/br> 他繞著那祭壇走了一圈,道:“這后面有個供盆。” 裴明淮與孟蝶一同走了過去,果然有個小小的供盆在后面,里面盛了些雪水,飄了幾片花瓣。只是祭壇甚大,酥油花也做得老大一簇,這供盆小得極不相稱。但裴明淮與吳震見到,都是一陣惡心。 他二人都不是初次見這種供盆。 孟蝶道:“二位大哥,你們是怎的了?這供盆怎么了?”夜明珠的光映著她臉,白膩瑩潤,眼眸烏黑,水瑩瑩的極是靈動。 吳震聲音里極是厭惡,道:“這東西,砸了最好?!?/br> 裴明淮道:“黃錢縣的與這里的,處處如出一轍。不知道這又是誰的頭骨,被放在此處?” 吳震道:“這頭骨年久日深,恐怕至少有好幾十年了。這萬教啊,他們的菩薩也與尋常所見的慈眉善目不同,或披以人皮,或以人骨飾之,實在猙獰可怖?!?/br> 裴明淮淡淡道:“若是他們興風作浪,以邪術惑人,那換了我,也一樣的要除掉的。” 吳震聽他如此說,居然打了個寒噤,半日強笑道:“還好,早已經(jīng)用不著你來了?!?/br> 裴明淮道:“說得不錯,近百年前,已然是被滅了。我是奇怪,這供盆里面的花瓣可不是酥油花,乃是真花,還甚新鮮,又是誰放在這里供著的?” 他四面一望,這里墻上的佛像壁畫,倒還保存得好些,果然如孟蝶所說,還有些金箔裝飾,道:“難不成陳博是進來過這里?” 吳震卻道,“明淮,丁南已死,你那個韓叔叔,恐怕也會出事。還有,韓瓊夜韓姑娘,她是韓明的獨生女兒,恐怕也會受牽連……” 提到瓊夜,裴明淮臉色也是微變,道:“我們定要把那個人給找出來,否則瓊夜父女是絕不會安全的?!?/br> 孟蝶在旁格格笑道:“裴大哥,我看你很緊張瓊夜姊姊啊。要不,你就接了她回京啊,那才能好好照應呢?!?/br> 裴明淮笑罵道:“蝶兒也嘲笑起我來了?若瓊夜是眷戀繁華之人,當日又怎會離開?她是再不會回去的了。” 吳震卻道:“是啊,能堅拒裴三公子,這能耐,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子有。這韓姑娘,真是非同一般,在下佩服!” 裴明淮喝道:“吳震!” 吳震忍笑,道:“我開玩笑而已,你什么時候也開不起玩笑了?”說罷眼望那祭壇,道,“不管是誰,這供奉可精心得很。我看此地血雨腥風,是必然的了。只是此人究竟是誰?……倒令我不得要領了?!?/br> 裴明淮道:“付修慈?這人身世不明,又擅制酥油花,我覺得頗有嫌疑?!?/br> “可這人已經(jīng)死了。是誰殺他的?”吳震道,“這一點,我至今都未曾想通。付修慈死,恐怕便在酥油花會之時,只是當時忙亂,不曾有人留意而已?!?/br> 他望了一眼孟蝶,道,“蝶兒姑娘也該小心。孟大人是官府中人,若是那個兇手處心積慮要報仇,必定不肯放過。姑娘會武,得多護著你伯父些。若是他知道些什么,也請早日告知。嘿嘿,我是見多了,人人都有秘密,藏著掖著,最后卻枉送了自己性命。” 裴明淮道:“吳大神捕果然見多識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