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92節(jié)
孟蝶道:“吳大哥覺得我伯父另有事未說?” “自然?!眳钦鸬?,“我跟他幾次說話,都覺著他似有心事未吐露。姑娘回去,最好勸他,趕緊來對我說,否則性命憂矣?!?/br> 裴明淮道:“有這么嚴(yán)重?” “有。”吳震正色道,“就我的經(jīng)驗(yàn),這種心里有事,又顧慮頗多不肯說的,最后一定會(huì)被滅口?!?/br> 孟蝶想笑,但看吳震面色鄭重,也不敢笑了,便道:“是,多謝吳大哥指點(diǎn)。蝶兒回去之后,一定馬上轉(zhuǎn)告我伯父?!?/br> 她又道,“裴大哥,吳大哥,我們還是先出去吧,這里也沒什么可看的了。我擔(dān)心那些我摘下來的雪蓮花,若是這般放久了,枯了,便壞了事了。” 吳震忙道:“說得極是,極是,我們走吧。” 裴明淮卻道:“等等?!?/br> 他又朝里行了數(shù)十步,面前冰壁卻雕成了一具壁龕。他舉高手中明珠,只見那壁龕細(xì)工鏤花,里面卻是空空如也。吳震見了奇道:“雕得如此精細(xì),里面卻甚么都沒有?” 裴明淮游目四顧,那冰壁渾然一體,實(shí)在看不到絲毫縫隙。當(dāng)下?lián)u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還有什么地方有暗門了?!?/br> 吳震道:“砸開看看?” 裴明淮道:“你就省些事吧!咱們走吧!” 三人自山上下來,孟蝶自回了縣衙,裴明淮和吳震二人去了韓家。裴明淮請了韓明到花廳,開門見山地問道:“我聽說,韓叔叔祖上都是這塔縣的人,此話當(dāng)真?” 韓明一怔,他萬料不到裴明淮會(huì)問此事,奇道:“自然是了。若不是,我怎會(huì)回來?畢竟是自小長大的地方。我父親便是上一任上花館的掌尺,他過世了,我若不回來,就無人可接任了?!?/br> 吳震插言道:“你就不覺得為此辭官,十分可惜么?” 韓明嘆道:“我爹原本也是在京城為官的,后來……后來跟東宮的事有牽連,僥幸只是免官,留了一條命。自此對仕途也是絕了念頭,回了老家。他……唉,我爹他是一直不愿意我再為官的,是以無論如何也想叫我回來。拙妻纏綿病榻多時(shí),臨終之時(shí)我也不在她身邊,若是再連我爹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我自己都實(shí)在過不去?!?/br> 裴明淮問道:“不知尊夫人究竟是什么?。俊?/br> 韓明道:“也真說不清是什么病,再是什么大夫診治,都只說是寒疾,藥石無力。到得后來,無人扶持連走動(dòng)都難?!?/br> 吳震卻留意了韓明方才的言語,問道:“跟東宮的事有牽連?什么牽連?” “這說起來真是……唉!”韓明苦笑道,“我那兄弟韓朗,他娘是昔年恭宗東宮之中一位官吏的親眷。就為這個(gè),連我爹都受了牽連,被免了官。我爹只恨自己納了這姨娘,連帶著對我兄弟都不喜歡得很了。” 裴明淮嘆息了一聲,并不說話。吳震道:“我想再問韓掌尺幾句話。” 韓明道:“在下知無不答。” 吳震道:“我聽說,昔年萬教在此盛行一時(shí),卻突然了無聲息,據(jù)稱韓掌尺祖上居功甚偉,在下想問一問,這可是實(shí)情?” 韓明面色陡變,道:“吳大人何以提及此事?這……這乃是近百年前的事了,那時(shí)我還未出生,也只從祖父那里聽得些許?!?/br> 吳震道:“那就勞你將那‘些許’與我等說上一說。” 韓明顯然極不情愿提及往事,慘然道:“那等事,太傷陰德,又過了這么多年了,再說又有何益?” 吳震譏道:“你也知道傷陰德啊?!?/br> 韓明緩緩道:“若依得在下,是決不會(huì)做那等事的。家祖的作法,在下決不贊同,只是既已發(fā)生,我也無可推脫。聽我祖父說起,說那萬教中人,奉信邪靈,教義詭秘,迷惑諸多百姓,教那些無知百姓信得十分,甚么都肯做……那時(shí)候,明淮自然知道,乃是亂世,塔縣地處西域邊陲之地,又有誰來管了?直到我朝收服大涼,也連同烏夷一起收了,方能治之。當(dāng)?shù)貪h人大族,自然擁護(hù)?!?/br>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令那教中人殺親人,也未免太過殘忍?!?/br> 韓明低頭嘆息,道:“其時(shí)已然難以控制局面,眾人見了他們總壇中尸橫遍地,腸肚橫流,有些竟是被活剝了皮的,實(shí)在……實(shí)在是恨極。其中不少便是自己的親人,而且是心甘情愿以身相殉的……我不曾見當(dāng)年的情形,只是想一想,便覺不寒而栗?!?/br> 裴明淮想起那“總壇”的光景,又記起祭壇上的供盆,知道韓明所言無差,一時(shí)間卻也找不出話來。 吳震道:“也罷,聽你說的,也不是沒理。那你可知道,這一回,那萬教中人的后代,來找你的晦氣來啦?” 韓明抬頭,奇道:“什么?” 吳震道:“丁南既死,又死得那般奇怪,你難道就不擔(dān)心你自己?” 他兩眼盯著韓明,韓明有任何細(xì)微的表情,都難逃他的眼睛。韓明卻是吃驚之極,忙道:“吳大人是說丁師弟的死跟萬教有關(guān)?是萬教的后人殺了他?不,這不可能,決不可能?!?/br> 吳震笑道:“這話可說差了。一生一世就為了報(bào)仇的人,我是見多了。” 韓明沉默半晌,道:“既然二位相問,我說了吧。那下花館的酥油花,講的便是我的一樁虧心事,跟萬教并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br> 吳震道:“虧心事?” 他不知道,裴明淮卻是知道的,這一回,倒是要聽聽韓明自己如何說。 韓明嘆了口氣,雙手微微顫抖,更是老態(tài)畢露?!靶薮饶呛⒆樱m然是我的徒弟,但其實(shí)……其實(shí)……”他雙眼閉上,淚水流了下來,“是我的兒子,瓊夜的親兄弟?!?/br> 吳震怔住,只聽韓明又道:“這是我造的孽……凝露……是我對不起她。我年輕之時(shí),自詡風(fēng)流,那也罷了,但實(shí)在是對凝露不起。我離家不歸,父親將她趕出家門……我……我竟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吳震道:“這凝露是……?” 韓明道:“是我家的丫環(huán)?!?/br> 吳震不豫道:“這便是你的錯(cuò)了!始亂終棄,實(shí)在太損陰德!”記起那酥油花,問道,“那凝露,是不是死在風(fēng)雪之中了?” 韓明凄然道:“眾人都以為她墜下深谷死了,其實(shí)不然。她被一位好心的老獵戶救了,兩夫妻并無兒女,便收留了她。只是未婚生子,總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二老也一直盡力隱瞞。好在他們夫妻倆獨(dú)自住在山上,也很少下山,幾乎無人知曉。直至我回來探望老父,他們才偷偷來找我,說凝露生了孩子便死了。他們也年紀(jì)大了,怕活不了多久,照顧不了孩子……我才知道此事……才將修慈帶在身邊……” 吳震問道:“這獵戶老夫妻,必定已經(jīng)不在了?” 韓明道:“他們不出幾年便雙雙過世,我著人替他們辦了后事,也算謝他們收留凝露,撫養(yǎng)修慈之恩。” 裴明淮問道:“付修慈知不知道你是他爹?”突然想起,他自見到那下花館的酥油花,便覺得少女的臉有些面熟,確實(shí)眉目有幾分像付修慈。 “不知?!表n明道,“這等事,我如何能出口?我對不起凝露,累她死得如此凄涼,我……我如何能說?還有……我又如何對瓊夜說?” 吳震冷笑道:“凝露雖然不是你殺的,卻是因你而死,你難辭其咎!” 韓明垂頭,淚已落下。裴明淮道:“下花館的酥油花,是說的凝露,那么上花館的酥油花,那明明是個(gè)佛本生故事,又指的誰?” “這我可真不知道了?!表n明道,“我的虧心事,我自己心里清楚,當(dāng)日那酥油花一現(xiàn)出來,我……我便腦中空空……” 吳震問裴明淮道:“我對佛經(jīng)懂得不多,那什么佛本生故事,講的是什么?” “是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釘求法的故事?!迸崦骰吹?,“那位國王苦求佛法,便是在自己身上釘上一千顆釘子,鮮血流盡,也是情愿的?!?/br> 吳震道:“怎么不是割rou,就是釘釘子的?個(gè)個(gè)都血淋淋的,還好我不懂這些。即便如此,跟丁南也扯不上關(guān)系啊?!?/br> 裴明淮望了一眼韓明,道:“韓叔叔,恕明淮直言,你年輕時(shí)的虧心事,怕不止凝露這一樁吧?” 韓明愕然道:“明淮何出此言?” 裴明淮道:“我指的是丁南的妻子,你師傅的女兒?!?/br> “這……”韓明叫道,“我跟她并沒有什么……只是……只是……” 裴明淮道:“只是她一直認(rèn)定你會(huì)娶她?” 韓明低頭半日,道:“是我那時(shí)候太過輕浮了?!?/br> 吳震冷哼一聲,正要說話,裴明淮知道他說不出什么好話來,搶在頭里對韓明道:“韓叔叔,我看殺丁南和付修慈的人,對你也是一樣的不會(huì)放過。還有瓊夜,她留在此處,更不安全。你就算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也不想帶累瓊夜吧?” 韓明忙道:“正是,正是,明淮說得是。若你愿意,便帶她一同回京,如何?” “我不去?!杯傄沟穆曇?,清清脆脆地傳了過來。“爹,我哪里也不去,我就陪著你。死算什么?我不怕死?!?/br> 裴明淮嘆了一口氣,道:“瓊夜,你侍候我母親多年,甚么事是大忌,你該十分清楚,怎么會(huì)幫著你娘做那樣的事?” 韓明愕然,道:“明淮,你說什么?瓊夜她……怎么了?” 裴明淮不答,問道:“尉小侯爺呢?” 瓊夜仍然不答,韓明道:“小侯爺在廂房中歇息。” 裴明淮道:“吳震,勞你請他過來。” 吳震應(yīng)了一聲,過了片刻,尉端便隨著他一同過來了,道:“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事已至此,這話也不能不問了。此處已無閑人,吳震,你盡管問罷?!?/br> 吳震臉一沉,對著韓明喝道:“你們韓家好大的膽子,那可是欺君之罪!” 韓明只驚得一張臉慘白,道:“吳大人,這是從何說起?” 吳震哼哼一笑,正要說話。裴明淮道:“瓊夜,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瓊夜臉色蒼白,眼神卻甚倔強(qiáng),道:“明淮哥哥,你有話不妨直說?!?/br> 尉端一直坐在一邊,這時(shí)也道:“瓊夜,你若有什么苦衷,這時(shí)對我說便是……” 瓊夜仍直直地站在那里,下巴微抬,頗為高傲?!昂顮?,瓊夜沒什么苦衷,有什么罪,我認(rèn)便是。” 尉端“咳”了一聲,道:“瓊夜,我是為你好!……” 裴明淮皺眉道:“都到了這地步了,韓叔叔,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否則,后果如何,你是明白的。” 吳震一拍案,道:“明淮,有你這么問話的么?讓我來問?!?/br> 裴明淮苦笑了一下,道:“是,是,吳大神捕,你來?!?/br> 吳震目注韓明,緩緩地道:“韓明,你說你妻子當(dāng)年回塔縣治病,可那一路上并不止她一人,她還偷偷攜了一名朝廷重犯離京。而你的女兒,她是跟你夫人一道回來的?!?/br> 尉端的目光自瓊夜面上掠過,裴明淮也盯著瓊夜看。韓明望著瓊夜,卻不言聲。 裴明淮嘆了口氣,對瓊夜道:“瓊夜,你敢對天起誓,當(dāng)日與你一同回來的,只有你娘一個(gè)人么?” 瓊夜笑道:“連明淮哥哥都疑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裴明淮一聲長嘆,韓明卻慘然一笑,道:“瓊夜,不必說了,是爹的錯(cuò),什么都是爹不好,什么都是爹干的,不關(guān)你的事?!骰?,小侯爺,我死不足惜,只求二位念及與瓊夜的舊情,保全于她。否則,我就算是死了,也沒顏面去見……” 他說罷朝裴明淮與尉端深深一揖,這一揖未盡,裴明淮忽然叫道:“不好!” 韓明身子一搖,向后便倒。他的面色慘變,嘴角眼角鼻孔,竟流出了黑血來。 裴明淮、吳震、尉端齊齊變色,搶上前去,裴明淮出指點(diǎn)了韓明幾處大xue,阻他毒氣攻心,又從懷中取了個(gè)藥瓶,將一粒藥塞在韓明口中,手按在他口上,真氣吐出,將那粒藥送了下去。 瓊夜慘叫:“爹!”撲了過去,尉端伸手一帶,把她拉開,道,“你別過去?!?/br> 裴明淮看了吳震一眼,吳震道:“這毒好生厲害,恐怕難救了?!?/br> 瓊夜聽他這么一說,身子一軟,便往后倒去,尉端急忙抱住了她,神情極是惶急,連聲叫道:“瓊夜!” 裴明淮道:“是什么毒?” 吳震皺眉搖頭,道:“光憑現(xiàn)在這樣,看不出來。他怎么會(huì)隨身帶這般厲害的藥?看起來,他夫人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了?想來是自知事情敗露,不如自盡干凈罷?只要他死了,我們便什么也問不出來了?!闭f著眼光向昏迷過去的瓊夜一帶,道,“雖然這位姑娘還在這里,但我也不好去審問她啊……” 他這話,自然是向裴明淮和尉端說的。裴明淮心亂如麻,還未說話,尉端便怒道:“吳震,你在說什么?這不干瓊夜的事,不準(zhǔn)你動(dòng)她一根頭發(fā)!” 裴明淮苦笑,道:“尉端,你對吳震發(fā)作什么?他職責(zé)所在,你呢?你別忘了你是為何而來!” 尉端狠狠瞪他,道:“你跟瓊夜素來也好,你忍心?” 裴明淮道:“你且讓人送她回房,你這么抱著她,成什么話!吳震,你叫人把韓叔叔送回房里,趕緊請大夫來。不是說這縣里有個(gè)黃大夫,醫(yī)術(shù)甚高么?哦,還有,不要人守在這屋子旁邊,離遠(yuǎn)些兒?!?/br> 吳震自然明白,他跟尉端有事要密議,當(dāng)下道:“我這便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