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弊Ｇ鄬幍?，“有沒有串通，我不知道，但諸寺院珍寶與兵器皆多，卻是實(shí)情。因景穆太子拖延宣詔，留了時(shí)間給眾僧將東西藏起來運(yùn)走，大魏一朝沙門勢(shì)力之強(qiáng)，各位也是深知。玄高大師雖以身殉佛，但他那時(shí)儼然是北地佛派領(lǐng)袖，這件事由他安排督辦也是在理的事?；菔即髱熓撬两缓糜?，知道這個(gè)秘密，也是正理。”

    吳震道：“東西眾多，總得有人運(yùn)走，那些人難道不知道？”

    曇秀合掌，道：“那些人都回來了，自然是死了?！?/br>
    一時(shí)眾人皆默然，半日，吳震方道：“說起來，還是蓋吳作亂，才引出先帝法難之災(zāi)？”裴明淮見他聲音有異，便道：“倒也不是，只能說是個(gè)引子罷了。就算沒蓋吳之亂，那也是遲早的事。”

    曇秀笑了一笑，道：“恕我直言，尊師難辭其咎?！?/br>
    這一回連裴明淮都說不出話了，曇秀轉(zhuǎn)向祝青寧，道：“閣下來此，是為了昔日沙門所藏的珍寶和兵器？九宮會(huì)月奇親至，不知可從這位大師口里知道了什么，還請(qǐng)相告。”

    祝青寧冷冷地道：“曇秀大師雖然年輕，卻是名滿天下。在下也不知道，大師親至，難不成也是為了這些珍寶和兵器？”

    曇秀搖頭道：“不是。昔年藏起來的除了金銀兵器之外，還有諸多經(jīng)卷。先帝令焚毀經(jīng)像，若是佛像也罷了，總能再塑?？捎行┙?jīng)卷，本來來之不易，乃是多少高僧辛辛苦苦、經(jīng)年窮歲譯得，如今便是失傳了。我平日見著些殘經(jīng)，心里總是難過，此次得知惠始大師恐還在人世，那是必要來的了。”說著眼望祝青寧，道，“我已然說清來龍去脈，還望閣下告之實(shí)情?！?/br>
    祝青寧淡淡地道：“若是我不肯說呢？”

    曇秀道：“那就恕我要得罪了。”

    祝青寧揚(yáng)眉，笑道：“只知曇秀大師熟讀佛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高僧，難不成于武學(xué)一途，也是出類拔萃？”

    曇秀道：“就憑閣下殺了惠始大師這一點(diǎn)，我也不能放過你?！?/br>
    祝青寧怒道：“怎么就是我殺的了？我來的時(shí)候，他就死了。我見著也奇怪得很，你們何苦一口咬定是我殺的？”說罷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問道：“剛才有個(gè)人頭飛了出去，你可知緣故？”

    “見著了。”祝青寧道，“是從佛像后面飛出來的，我也吃了一驚?！?/br>
    曇秀回頭看吳震，道：“吳大人，你是神捕，你倒說說看，惠始大師是不是他殺的？”

    吳震沉默片刻，道：“這我可不敢說?？赡苁?，也可能不是?！?/br>
    曇秀道：“好，既然吳大人也說不出來，那多說無益。閣下請(qǐng)出劍罷?！?/br>
    祝青寧道：“你怎么知道我用劍？”

    曇秀微微一怔，道：“惠始大師被殺，必是一柄劍。”說罷微一躬身，祝青寧只覺他袖中那股柔勁不絕，也是一驚，退了兩步。

    吳震低聲問裴明淮：“怎么辦？”裴明淮還未搭話，只見曇秀衣袖又一拂，吳震拉了裴明淮一把，二人退到了殿外。吳震道：“我知道曇秀深藏不露，但還從沒見過他使過武功，今日他既然有興致，咱們看看也好?！?/br>
    裴明淮道：“你就不能說句象樣的話？”

    吳震道：“那你說？你要他們不打了，他們能聽你的嗎？”

    裴明淮見祝青寧并未用劍，用的卻是鳳鳴，玉簫本來柔脆，裴明淮看了片刻，皺眉道：“不好，他們功力差不多，遲早那鳳鳴得斷掉的?！?/br>
    吳震的注意力卻落到了地下那胡僧的尸身上，跺腳道：“我才該叫不好，我忘了那胡僧還在里面，他們別把那尸身給一掌拍壞了，我還怎么當(dāng)神捕！快，讓他們別斗了，要打出來打！”

    此時(shí)曇秀一掌朝祝青寧拂去，祝青寧見他這一掌柔勁綿長(zhǎng)，不敢以鳳鳴相迎，也揮掌拍去。二人掌力對(duì)上，吳震只叫了一聲：“完了！”

    那正殿柱子早成朽木，如何經(jīng)得起兩大高手掌力相交，只聽轟轟轟幾聲，殿角的柱子折斷，頭頂木椽裂開，整座殿都塌了下來。

    裴明淮和吳震只得退后，祝青寧與曇秀也自殿內(nèi)飛身而出，二人各站在院中東西的佛塔之上。只聽曇秀道：“閣下好身手。”

    祝青寧道：“只知道曇秀大師精研佛理，是當(dāng)世高僧，沒料到武學(xué)修為竟也如此高深，在下失敬了?！?/br>
    吳震卻不耐煩聽他二人說話，搶到殿前，把那些木板給掀開了，去尋那胡僧的尸身。蒲團(tuán)也被二人掌力震開，里面的那些棉絮也是滿天飛，竟讓這深山孤寺有點(diǎn)南國(guó)飛絮的味道。吳震又連著抓開好幾大把枯草，終于看到了壓在下面的胡僧的尸體，只可惜在祝青寧和曇秀二人掌力震蕩下，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裴明淮也趕了過來，一見便呆了一呆，道：“這……”

    吳震埋怨道：“看吧，看吧，這下我再神捕也查不了！這地方年久失修的，經(jīng)得住他二人對(duì)掌么？”

    裴明淮嘆了口氣，道：“那又能如何？”回頭揚(yáng)聲道，“二位也罷手吧，想必這位大師之死，不是青寧所為?！?/br>
    吳震在旁道：“你倒是幫著他說話！”

    裴明淮道：“你忘了我們來的時(shí)候，從殿里面飛出來的那頭顱？”

    曇秀自佛塔上飄身而下，道：“你是說是那顆頭殺了惠始大師？”

    吳震道：“這什么話！”

    “倒不也不是沒可能?！睍倚惆櫭嫉溃皬那拔业竭^一回嶺南，那里就說有一種飛頭蠻，頭能與身子分離。”

    吳震盯了他一眼，道：“我說曇秀，你說這個(gè)，可不像高僧了。首身分離，猶火窮于一木，謂終期都盡耳，如何能再燃？”

    曇秀笑道：“吳大人倒是熟讀佛經(jīng)。”

    “我讀的那點(diǎn)子，如何敢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眳钦鸬溃拔抑徽f我見過的，若是腰斬，人還能活上片刻，但若是斬首的，那就是頭起刀落，說死便死。若說頭離了身子還能活，我不信?！?/br>
    裴明淮道：“曇秀說的，我倒也聽過，興許是實(shí)呢？”

    吳震道：“我決然不信……”

    他話還沒落音，便見著院外半人高的雜草叢中，有一物驟然飛起，其勢(shì)如電，向他撲了過來。吳震看得分明，確是一個(gè)人頭，膚色黃黑，亂發(fā)虬須。那人頭一張口，口中竟然噴出一蓬藍(lán)汪汪的細(xì)針來。

    在場(chǎng)四個(gè)人都是高手，但這人頭來得詭異，都怔了一怔。吳震揮劍將那蓬毒針打落，裴明淮拔劍刺那人頭，可那人頭便如個(gè)武林高手一般，在半空中猛地一個(gè)轉(zhuǎn)折，避開了裴明淮這一劍。只聽那人頭格格怪笑，又在空中翻滾一下，倏忽間沒入黑暗之中。

    “這……這人頭還會(huì)笑？！”吳震叫道，“這不可能！”

    曇秀一笑，道：“吳大人，怕這一回，你是真得相信有那飛頭蠻了?！?/br>
    裴明淮沉吟片刻，突然回頭，問祝青寧道：“辛儀跟你一起來了？”

    祝青寧一怔，吳震卻是兩眼放光，被裴明淮瞪了一眼。見祝青寧遲疑，裴明淮笑道：“那丫頭會(huì)腹語，難不成是你們搞的花樣？”

    “我都不知道你們會(huì)來這寺廟，搞什么花樣。”祝青寧道，“我來了這里，覺著那些村民鬼鬼崇崇，不愿多事，又聽說那位惠始大師在此，我便來碰碰運(yùn)氣，看能不能尋到那些珍寶啊，兵器啊什么的?！?/br>
    吳震叫道：“你們九宮會(huì)到底想干什么，成天都在找寶藏！”

    祝青寧斜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九宮會(huì)統(tǒng)領(lǐng)天下塢壁，那錢財(cái)自然是不可少的。塢壁想要自保，那兵器自然也是不可少了。”

    吳震道：“說得好聽，就是想謀反！”

    祝青寧一笑，道：“大魏有吳大人這樣的官，實(shí)在是佩服得很，時(shí)時(shí)刻刻都想著如何幫朝廷滅了反賊?！?/br>
    吳震卻正色道：“你這話說差了。我只是怕你們真反了，那遭殃的還不是百姓，本來好不容易過上這些年的太平日子，又得卷入戰(zhàn)亂之中?！?/br>
    祝青寧道：“所以你才一心想查出九宮會(huì)的真相？”

    吳震道：“不錯(cuò)！若眾塢壁各行其是，哪怕是謀反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也出不了什么大災(zāi)大難。但現(xiàn)在你們九宮會(huì)偏要把眾塢壁集成一體，又拼了命地四處尋寶，如今連兵器都要，你說你們不是野心大到要造反，我都不信！”

    見裴明淮站在旁邊聽自己說話，叫道：“裴三公子，淮州王，你倒是說句話啊，我這是在替你們大魏cao心，你倒跟沒事兒似的！”

    裴明淮問道：“青寧，辛儀既是來了，怎么沒跟你在一起，她哪里去了？”

    這句話一出口，吳震登時(shí)把剛才的國(guó)家社稷全拋到腦后了，兩眼直盯著祝青寧，等他回答。曇秀在旁笑道：“哦，原來吳大人竟然也心有所屬了，難得難得?！?/br>
    “你一高僧，來管我什么閑事！”吳震喝道，巴巴地等著祝青寧回答。祝青寧微笑道：“那丫頭多管閑事，我們進(jìn)來的時(shí)候見著有村民駕了輛馬車，捆了個(gè)人。她看著那孩子可憐，是被買來準(zhǔn)備殺了當(dāng)人牲的，這偏僻地方，也沒人管，所以她說要去把那孩子偷偷救了放走……”

    他話還沒說完，裴明淮便叫道：“什么？她要去救人？”

    祝青寧奇道：“怎么了？你不是一向挺愛管閑事的？我們九宮會(huì)的人偶爾做件好事，你倒覺得不對(duì)了？”

    裴明淮“咳”了一聲，頓足道：“你趕緊傳話，讓她別去救。”

    祝青寧道：“為什么？救個(gè)人不是好事么？難不成真讓那些無知之人，把那孩子當(dāng)成人牲殺了？”

    裴明淮道：“你沒看見那個(gè)孩子？”

    祝青寧道：“我沒辛儀那么好奇，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孩子又被蒙著眼睛，看不清楚。”

    裴明淮把他拉到了一旁，對(duì)他低聲說了幾句話。祝青寧失聲道：“什么？……”怔了片刻，道，“好，我這就告訴她?！?/br>
    祝青寧自走出了院去，裴明淮知道他們必有傳訊的法子，也不多問。吳震在旁冷笑，道：“裴三公子，你老是對(duì)這個(gè)祝青寧另眼相看，也不知道你們鬼鬼崇崇在說些什么?！?/br>
    曇秀道：“吳大人這話可不好聽。”

    此時(shí)祝青寧走了回來，朝裴明淮點(diǎn)了點(diǎn)頭。吳震卻又道：“我倒是有個(gè)問題想問。若是找到了藏寶，算誰的？難不成一人一半？”

    祝青寧眨了眨眼，笑道：“那自然是各憑本事了?！?/br>
    吳震嘖嘖道：“這一句各憑本事，倒讓我聽得冷汗都出來了?！?/br>
    曇秀聽他們?nèi)绱苏f，卻笑道：“找王莽藏金必得孔周三劍，那孔周三劍呢？我是慕名已久，你們?nèi)舻昧?，拿出來看看也好?！?/br>
    吳震倒也頗為贊同，點(diǎn)頭道：“我見識(shí)過承影跟霄練了，含光卻還不曾見過。唉，我本以為，此三劍乃是列御寇的妄言，世上從無孔周三劍的?！?/br>
    聽他這般說，裴明淮一時(shí)間眼里竟也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妄言？……這話倒說得有趣?！恢獮楹危椰F(xiàn)在卻有些相信，孔周三劍本是列御寇的的妄言了。——世間本無含光承影霄練，有也是后人偽托而煉，列子的三劍本來是道，而非劍。”

    吳震道：“傳說有孔周三劍方能得寶，若是妄言，我們?cè)趺茨苷业?？就憑你一個(gè)道字么？”

    裴明淮不語。曇秀笑道：“吳大人，你可知那道為何物？”

    吳震道：“謝了大師，我去看看那具被你們打得稀爛的尸身，就不跟你們幾位談佛論道了！”

    于是在院里生了一堆火，也只得在此將就一夜。祝青寧對(duì)曇秀道：“聽說曇秀大師開壇講《涅盤經(jīng)》，直是天花亂墜?！?/br>
    曇秀淡淡一笑，道：“不敢當(dāng)?！?/br>
    祝青寧笑道：“如今北地心性、誠(chéng)實(shí)，爭(zhēng)論不休。曇秀大師跟尊師曇曜大師，想必也常常論辨？”

    曇秀笑笑不語，吳震卻回頭問裴明淮道：“喂，明淮，你覺得是心性本凈呢，還是心性非本凈，客塵故不凈？”

    “我覺得都好，都有理?！迸崦骰葱Φ?，“要不，你們兩派開壇說法，好好論辨一番，哪一派要贏了，我就信哪個(gè)，成不？”

    吳震道：“荒唐！鳩摩羅什跟慧遠(yuǎn)大師書信論爭(zhēng)了無數(shù)回，也沒把那法身給辨出個(gè)結(jié)果來，這有什么贏的輸?shù)?！?/br>
    裴明淮道：“哪里荒唐了？哪一派說得更有理，便扶持誰去，豈不是好？”

    吳震道：“你怎么也這么俗了！”

    裴明淮笑道：“我倒覺得你吳震越來越不俗了，這不你也挺通的嘛？”

    吳震笑道：“你這是損我吧？”

    又聽裴明淮、祝青寧和曇秀三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語，吳震腦子已經(jīng)大了一倍，點(diǎn)了火折子，繼續(xù)在那已經(jīng)塌得不堪的廟里細(xì)細(xì)翻尋。

    “吳震，有發(fā)現(xiàn)么？”裴明淮過來了，吳震把火折子拋給他，道：“替我拿著。你把那兩人扔在那里，不怕他們又動(dòng)起手來？”

    “能動(dòng)口，又為何要?jiǎng)邮??！迸崦骰葱Φ?。吳震道：“曇秀是高僧，祝青寧練的功夫是道家一派，這能辨出什么來？”

    裴明淮道：“這你可不通了，本來……”他還沒說完便被吳震打斷，道，“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我學(xué)問少，比不得你們個(gè)個(gè)淵博，你就別來教訓(xùn)我了！”

    他想把那跌得泥殼都碎了的佛像挪開，忽然“啊”了一聲。裴明淮只見那佛像外殼里面竟是金光燦然，也是吃了一驚，忙舉高火折子去看。只見佛像竟是黃金鑄成，只外面又罩上了一層彩繪泥殼，若不是這般摔在地上，實(shí)在難以發(fā)現(xiàn)。

    吳震和裴明淮都怔在那里，曇秀與祝青寧看到他們有所發(fā)現(xiàn)，也不辨了，一同起身過來了。

    祝青寧對(duì)著那金身佛像看了半日，道：“難不成是昔年法難之日，運(yùn)到這里藏起來的？”

    裴明淮對(duì)曇秀道：“若真是如此，想必你師傅是知情的?！?/br>
    曇秀搖頭道：“我實(shí)在不知道，我?guī)煾祱A寂的時(shí)候，你算算我年紀(jì)！只有我?guī)煾档暮糜?，才?huì)知道備細(xì)。只是，唉，這位惠始大師不知被何人所殺，他心里一定藏著不少秘密。若是沒有別的發(fā)現(xiàn)，我看，便將大師好好葬了吧?！?/br>
    “還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兩位高手掌力之下，石頭也得碎成渣了，何況是人身呢?！眳钦鹇裨沟?，“也不看看再打！葬吧，葬吧，曇秀，你得好好給這位高僧多念幾卷經(jīng)才是！”

    曇秀嘆了口氣，悠悠地道：“既是高僧，又何須念經(jīng)超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