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26節(jié)
祝青寧道:“那這具金身怎么辦?” 吳震道:“你不會現(xiàn)在就想搶吧?” 祝青寧道:“是又如何?” 裴明淮道:“你別忘了我們還得去找那據(jù)說當(dāng)年收盡了天下黃金的寶藏,那何止這一點點。你現(xiàn)在跟我翻臉,又有何益?” 祝青寧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以一對三,我一點勝算都沒有。隨你們吧,我也不能胃口這么小,是不是?” 吳震與曇秀自去葬惠始大師,見二人走遠,裴明淮道:“青寧,含光跟霄練呢?” 祝青寧道:“帶著的,放心罷。我的承影呢?” 裴明淮道:“你也盡管放心,丟不了的。”見祝青寧身上背了琴囊,便道,“你帶了琴,不如拿出來彈一曲?” “彈琴也得看地方,這里能平心靜氣么?”祝青寧道,“那位曇秀大師橫看豎看看我不順眼,我可沒心情彈琴。” 祝青寧說罷便起身走開了,裴明淮自然知道他脾氣,嘆了口氣。揀了根樹枝撥弄那火,干草和枯枝燒得嚓嚓作響,四周是靜到無聲,隱隱聽到曇秀誦經(jīng)之聲,又偶爾聽到幾聲狼嚎鴉啼,再看看院中野草及膝,只覺坐在地上,寒意都隱隱約約地升了上來。裴明淮凝視那火,只見煙塵在火里飄浮,不知哪里來了幾只飛蛾,繞著火飛個不休,也不知是不是想撲進去。 吳震走了回來,裴明淮見只他一人,便問道:“曇秀呢?” “那不還在念經(jīng)么,我就先回來了,他慢慢念去?!眳钦鸬?,“咦,祝青寧怎么不見?我說明淮,你就次次見著他,然后就這樣不理會,也不拿下他?” “第一,我跟他武功差不多?,F(xiàn)在他練了御寇訣,說不定我已經(jīng)不是他對手了?!迸崦骰吹?,“第二,你告訴我,我拿下他又怎么樣?” 吳震一楞,道:“他是九宮會的月奇……” “你心知肚明,九宮會是個十分龐大的幫派,如今走到我們面前的,一直都只是祝青寧。”裴明淮道,“他主江湖事,而你看九宮會只是意在江湖嗎?” 吳震道:“你的意思是說,祝青寧并沒接觸到九宮會的實質(zhì)?!?/br> “大概就這意思吧?!迸崦骰吹?,“究竟是九宮會的首腦不信任他,還是另有原因,這一點不必深究,但確實如此。你說九宮會最重要的是什么?” 吳震笑道:“這我不是一直都在說嗎,還是塢壁。塢壁大都自擁兵馬,大的強些,小的弱些,所以這趟祝青寧連沙門藏的珍寶兵器都想要,畢竟要控制這些塢壁,錢,糧,兵馬,一樣都不可少。你想順著祝青寧,順藤摸瓜找到九宮會的首腦?” “順著他找不到?!迸崦骰吹?,“他說他沒見過,我也信。上一回,在朝天峽見到那些塢主,我是感慨得很哪?!?/br> 吳震道:“朝天峽天心殿?哎,可惜了,我沒趕上?!?/br> “諸國混戰(zhàn),朝代變迭,可亡了國的那些國主,總是記著過去的榮耀,念念不忘?!迸崦骰磭@道,“所以那甚么王莽黃金和九鼎,才引得群雄相爭,連命都不要了。我實在覺得,九鼎不是什么好物事,若真要現(xiàn)世,必將風(fēng)云再起??杀菹掠忠欢ㄒ襾碚?,我心里總是不安,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br> 吳震聽他如此說,也有些緊張,道:“要不,你調(diào)些兵馬過來?” “進來之前就調(diào)了,你真當(dāng)我那么托大?”裴明淮道,“在泰州調(diào)的府兵,都是精兵,若有異變,也能應(yīng)付?!?/br> 吳震道:“你出門連麒麟官都不愛帶,除了上次到西域是要對付吐谷渾,調(diào)了北鎮(zhèn)的兵馬,從沒見你調(diào)過兵。這一回……你居然這般準(zhǔn)備了?”搖頭嘆氣道,“糟了,我突然有點兒懷疑,我是不是還能活著從這里出去?!?/br> 裴明淮道:“胡扯什么,你吉人天相,誰死也死不了你。”怔怔片刻,道,“我總覺得,想染指王莽黃金和九鼎的人,并不止我們。還有人在盯著這里。” 吳震笑道:“你這是多慮了。不是說必得有孔周三劍才能找到藏寶所在,如今東西一在你手,一在祝青寧手,難道還有第三人,能知道地方?” 裴明淮正要說話,忽聽曇秀高聲喝道:“誰?” 曇秀素來沉穩(wěn),這時聲音里卻帶了驚疑之意,裴明淮與吳震同時躍起,向外掠去。二人方才說話說得入神了,全沒留意院外,這時只見外面點點螢光飛動,數(shù)個頭顱浮在半空,眼上布滿綠色的螢火蟲,連嘴上都是,個個頭都在那里喋喋怪笑,只看得裴明淮又驚又疑,要不是身旁的吳震也驚得張大了嘴,真以為自己眼花了。 裴明淮定了定神,對曇秀笑道:“這世間真有鬼怪?” 曇秀凝視那些頭顱,道:“我不信?!?/br> 祝青寧也在凝神看那些浮在半空的頭顱,臉上神色頗為古怪。裴明淮笑問道:“青寧,你呢?你信么?” “不信?!弊G鄬幍?,“正好有四個頭,我們四個人,一人斬一個,看誰能先砍下來,如何?” 吳震苦著臉道:“平??愁^,都是把頭從身子上砍下來,這……這連身子都沒有,該如何砍?” 曇秀卻道:“這主意不錯?!?/br> 裴明淮道:“好!” 四人同時出手,裴明淮與吳震都是使劍,直朝那飛頭當(dāng)中砍了下去。兩顆頭都一裂兩半,從中飛出無數(shù)黑色的蟲子,向眾人撲來。曇秀與祝青寧一執(zhí)玉簫,一以指力,也劈裂了兩顆飛頭,頓時那蟲子鋪天蓋地。 裴明淮暗叫不妙,心知魯莽了,即便眾人武功再高,那蟲子若是越來越多,又極細小,殺之不絕,只要有一只咬上一口,便是完了。他已看出,那不是普通蟲子,而是蠱蟲。眼見著有幾只蟲子就要飛到身上,忽見那些蟲子全部飛開,裴明淮一楞,這時已然明白,是因為自己身上那顆辟毒珠。 見那些蟲子漸漸飛遠,吳震吁了一口長氣,道:“你那珠子真真好物,究竟是哪里來的?” “是貢品?!迸崦骰吹溃盎噬腺n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br> 曇秀笑笑,合掌道:“好歹有這物,要不然我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光有些蟲子沒人,要殺也沒處殺去?!?/br> 吳震道:“曇秀大師,你也莫要把殺不殺人的掛在嘴上,你名聲那么好,說起來都贊你,如你那廟里面的白蓮一塵不染啊?!?/br> 裴明淮在旁邊一笑不語,吳震道:“你笑什么?” “笑你沒識人之能?!弊G鄬幍溃傍F摩羅什大師有句話說,蓮花本來生在淤泥之中,你若要摘花,也莫要伸手去抓一把泥?!?/br> 吳震若有所思,不再回話。 本章知識點 祝青寧和曇秀互懟,提到心性和成實,這是神馬玩意兒?吳震吳大神捕的知識程度到底怎么樣? 這一段其實是在為下一部《菩提心》預(yù)熱,因為《菩提心》是《九宮夜譚》九部里面與歷史結(jié)合得最緊密的,反映的就是北魏發(fā)展佛教意識形態(tài)的歷程,以及宗教不是萬能的,最終還是要走向社會制度徹底改革的必然性。 吳震的話實質(zhì)上是當(dāng)時非常非常大的一個論題:佛性。拿最簡單的話來概括,涅盤一派說“心性本凈”,成實一派說“心性本非凈,客塵故不凈”。這兩派論戰(zhàn),涅盤贏了,成實歸附涅盤。至于心性,這個課題更大了。《涅盤經(jīng)》自然是涅盤經(jīng)派的理論來源,曇無讖譯(還是他,在譯經(jīng)的貢獻上他應(yīng)該能跟鳩摩羅什相提并論,只是沒得善終,卷入了北涼跟北魏的政治斗爭……)。 南朝梁武帝倡“心識學(xué)”,北魏孝文帝倡“眾生佛性”。裴明淮的話代表了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級對于宗教的看法以及接下來北魏的宗教措施。需要指出的是,南朝文化氛圍濃,士族力量強,比較形而上,各家爭個不停一直鬧。北朝簡單粗暴些,文成帝直接將宗教政令化,結(jié)果就是北地人人都搶著造像立碑以修功德,至于懂不懂佛經(jīng)倒無所謂了。南朝還在討論要不要拜皇帝這個問題的時候,北朝佛學(xué)界吸取教訓(xùn),直接提出“天子即如來”這個指導(dǎo)思想了,云岡石窟都要修好了。沒法子,太武滅佛這事教訓(xùn)實在太大,北魏皇帝都是渾人,惹不得,該讓步的一定要讓。 所以馬克思說得好: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鴉片。文成帝在抓意識形態(tài)這個問題上很牛,他執(zhí)政期間是北魏整個時期叛亂最少的時候。具體的我們留待《菩提心》再討論。另外從文成帝到獻文帝到孝文帝都是佛道皆通,至于信不信?呵呵噠。 另外,吳震說的鳩摩羅什跟慧遠集團討論法身問題,也是南北朝時候最著名的論辨戰(zhàn)之一。所以說吳大神捕真不是文盲,裝傻充楞而已。當(dāng)然也是藏拙,他雖然懂但無論如何不如裴明淮,曇秀和祝青寧! 第3章 次日陽光照在那密林里,昨夜的陰森詭異之氣也少了大半。吳震一大早又把那已經(jīng)全坍塌了的小廟給翻了個遍,再無發(fā)現(xiàn),只得嘆了口氣,道:“沒什么可尋的了,這案子我怕真要變成無頭案了?!?/br> 裴明淮心里多少有些不祥之感,已經(jīng)深悔不該進這處,急著回那村子,便道:“既然沒什么可查的,那就回去?!?/br> 吳震道:“那金身佛像怎么辦?” “那等重,難道你要扛著出去?”裴明淮道,“找個地方埋起來吧,以后再說?!?/br> 吳震笑道:“裴三公子還看不上眼,是不是?” 裴明淮道:“你若扛得了,那你便帶走!” 吳震嘿了一聲,對祝青寧道:“若真找到那王莽藏金,我怕你真得多找些人來搬?!?/br> 祝青寧微微一笑,道:“吳大人這倒不必?fù)?dān)心,搬黃金嘛,誰不爭先呢?” 白日間出去總要快些,午間時分,到了最靠近鎖龍峽的那個村子,卻見那些村民都聚在村頭。再走近些,見得人人臉上都有驚懼之色,裴明淮心知不妙。吳震已揚聲叫道:“喂,出什么事了?” “大人……大人,出大事了!”為首的姚興叫道,“官兵……來這里的官兵,都死了!不知道被誰殺了,都死在外面!” 吳震道:“官兵?” 眾人七嘴八舌,過了片刻吳震方才聽明白,原來這鎖龍峽本在深山,只有一條山路可進出。本來是人跡罕至之地,不知為何,昨日卻來了一隊官兵,也不進來,就在入口處停下了。外面村子的人看到,惴惴不已,不知官兵來此是為何緣故,本來這數(shù)個村落的人都沾親帶故,立時大家都知道了。 “吳大人,我們今年的珠子實在是還湊不齊,所以每次官府來人都害怕?!币εd一張臉灰黑,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來拿我們的,心驚膽戰(zhàn)過了一夜,今兒早上,我們商量著偷偷出去看看……” 裴明淮見他停了下來,便道:“繼續(xù)說?!?/br> 姚興道:“我們是嚇壞了,那數(shù)百官兵,都……都死在那里了!定然是中了什么邪術(shù),否則怎會……” 裴明淮不再多問,道:“吳震,走,出去看看?!?/br> 吳震跟上他,低聲道:“是你調(diào)來的人?” “想必是?!迸崦骰吹溃罢媸且姽砹?,哪有這么邪門的事?” 祝青寧看了看曇秀,笑道:“大師可要去看個熱鬧?” “善哉,祝公子這話可說得,若真是死了那么多人,怎能說是熱鬧?”曇秀笑道,“怕我是要念經(jīng)超渡都顧不上了呢。” 祝青寧忽道:“大師怎知道我姓祝?又怎知我是月奇?” 曇秀一怔,還未答言,此時忽見那山間小道上有人一路奔來,一身灰衣,卻是個僧人。那僧人神色倉惶之極,又跑了幾步,一跤跌倒。曇秀驚道:“是竺道!”趕上扶起,道,“竺道,你怎會到這里來?” “曇秀大師,外面都是死人!”竺道叫道,“是官兵,不知被什么人給殺了!” 裴明淮和吳震此時方不疑村中人所言,二人對視一眼,曇秀問道:“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京城嗎?” 竺道神色惶急之極,叫道:“是曇曜大師出事了。侯官來把他帶走了……” 曇秀道:“你是逃出來的?”眼望裴明淮,面有難色。吳震道:“侯官?阿蘇?明淮,是你的意思?” “不是?!迸崦骰吹?,“我全然不知?!?/br> 曇秀問道:“到底何事?” 竺道叫道:“我們師傅奉皇命建的靈巖石窟,皇上那尊造像的洞窟東壁的功德主畫像不知被誰給鑿去了!” 此話一出,連裴明淮都變色。吳震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動皇家石窟?!” 竺道搖頭道:“我們都不知啊!皇上震怒,下令徹查。曇曜大師現(xiàn)在也脫不了干系,侯官既去了,也不知如今怎樣……” 裴明淮皺眉道:“奇了,阿蘇怎的不告訴我此事?”心里隱隱覺得不安,便在此時,只聽吳震“啊”地叫了一聲,聲音里又是驚又是喜,抬頭一看,只見自峭壁之上,有個紅衣少女飄然而下,那峭壁如削,寸草不生,她落下的時候就像只蝴蝶一般。 紅衣少女落到眾人面前,朝祝青寧一禮,又對裴明淮道:“裴大哥一向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蝶兒可好?” 這紅衣少女正是孟蝶,吳震一見她,就半日說不出話來。倒是孟蝶落落大方,對吳震道:“吳大哥,你也來了?!?/br> 吳震道:“蝶兒姑娘……你,你也好?!?/br> 孟蝶一笑,對那竺道說道:“剛才在上面就見你一路跑來,跌跌撞撞的,不知有什么事,便下來瞧瞧?!?/br> 祝青寧道:“你好好地跑那崖上去做什么?” 孟蝶道:“我救了那個孩子,總得要找個地方安頓啊?!彼掃€沒落音,祝青寧就大驚,道,“我不是叫你別去救嗎?” 孟蝶奇道:“沒有啊?我沒見到你傳信來?!?/br> 裴明淮臉色微變,道:“吳震,我明白我為何沒收到阿蘇的傳信了。有人截了我們的信使。哼,連官兵都敢殺,是想將我們堵死在鎖龍峽里面嗎?” 眾人向外急急而奔,祝青寧對孟蝶道:“叫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偏要管。我們有事在身,你去救什么人!” “那孩子怪可憐的,要不救他,他真得被殺了當(dāng)人牲?!泵系?,“我既然看到了,總不能不管吧?” 曇秀在旁邊微笑道:“素聞九宮會之名,沒想到這位姑娘倒是如此心地良善?!?/br> 孟蝶朝曇秀看了兩眼,道:“不敢當(dāng),九宮會中人又不是妖魔鬼怪!大師乃是盛名滿天下的高僧,倒是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