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54節(jié)
吳震想駁,卻無從駁起。仰頭看那穹頂,高達十數(shù)丈,滿眼都是千佛,看得人眼花繚亂,個個好似都一模一樣,細看卻沒兩個能一樣的。裴明淮默然半日,道,“王常侍,我記得石窟常常都會有附窟,不知道這里有沒有?” 王遇一怔,道:“我記得仿佛是有一個。也不是附窟,而是里面本來就有相通的……”說到此處,忽然頓住。 裴明淮朝上望去,道:“我只是方才忽然有這個念頭罷了。不,不會,即便有暗窟什么的,也不會放在畫像下邊,那根本就再打不開了。要藏,也得是上面那佛龕那種才方便。想必是有別的緣故?!?/br> 吳震點頭,道:“對,所以我也沒繼續(xù)往下想了,我也覺得不怎么可能?!?/br> 蘇連卻是一笑,道:“公子,我倒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也不知有沒有用處。就在出事的頭天晚上,清都長公主殿下與眾嬪妃、眾公主前來禮佛,那可真是排場大得很,能來的差不多都來了。” “哦?”裴明淮道,“這倒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說?” 吳震道:“怎么說?” “這里離京城不近,不是時時都能來的?!迸崦骰吹?,“我母親這回到壽安宮住,才會有與眾嬪妃一同來這禮佛的事。換平時,她怎么都不會特地帶著一大群人來,所以那個主使之人,一定是平日里不會有這機會的人。” 韓陵忳道:“公子是說,與此事有關(guān)的人……是宮里的嬪妃?” “按理應該不會是公主或是王妃。”裴明淮笑道,“她們要來,容易得很,隨便借個什么由頭便成。最難出宮的,還是嬪妃。” 蘇連卻道:“那也未必。馮昭儀不就常常來這石窟旁邊的尼寺住么?” 裴明淮又是一怔,還未說話,忽覺腳下?lián)u動,只聽吳震大叫道:“怎么地動又來了?鎖龍峽也來,這里也來?” 這地動委實不小,砂石紛紛落下,眾人只得奔出洞窟。過得片刻方才寧定,裴明淮一抬頭,見頭頂?shù)哪举|(zhì)殿閣都已經(jīng)震得裂開,木片掉了一地,山上也掉了不少石頭下來。韓陵忳叫道:“公子,各位,還是先出去吧!” “……等一等?!迸崦骰葱Φ?,“我還真想進去再看一看?!?/br> 見他又進了洞窟,眾人無奈,也只得相隨。進去一看,眾人都是呆住。原來剛才一陣地動,震得石壁上那些佛像紛紛裂開掉落,東壁雙龕的兩尊佛像更是整個掉了下來,露出后面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王遇道:“原本將里面的附窟封住了,想必是這一陣地動,又被它給震開了。” 吳震見裴明淮兩眼盯著那雙佛龕不放,已知他心里所想,叫道:“別,別,裴三公子,你千萬別打這個主意!這是什么地方,能讓你胡來的?” 裴明淮笑道:“我真是想進去看上一看。” “不行!”吳震叫道,“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去看!這是五帝洞窟,不管里面有什么,你碰都不要碰!” 王遇也道:“公子,此處實在是不能動,這是皇家禮佛的洞窟啊,能有什么?大約也就是封住了的暗窟罷了?!?/br> 裴明淮道:“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腳尖一點,人已飛身而起,落到那雙龕外側(cè),彎腰朝里看了一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見。吳震叫道:“你等等,我也進去看看。既是天意,那也就認了?!?/br> 蘇連與韓陵忳都跟著飛身上來,只有王遇站在下面,仰頭看著,叫道:“小心??!” 裴明淮彎腰方能進那個小洞,走了沒幾步,便覺著開闊了。原來這暗窟是上下兩部分,王遇說的這附窟便在上面那一半,看得出是天然的,下面一半?yún)s是鑿出來的,才會如此闊朗。吳震把火折子點燃了,眼前頓時大放光明。裴明淮原本想著不管是什么,自己怕也不會吃驚,可見著面前的情形,仍是怔在那里。 本章知識點 云岡石窟第16窟的謎案——《菩提心》一案即由此發(fā)端 在云岡石窟第16窟的東壁上,二佛并坐像大龕臺座的供養(yǎng)者像被切斷了。那里曾經(jīng)有的男女供養(yǎng)人像被挖去,又在上面重刻了千佛,但切斷的腳卻留了下來。 日本學者吉村憐認為,這可能是一樁政治事件。第16窟比較主流的說法為北魏文成帝造像窟(文成帝即九宮系列中文帝原型),吉村憐推斷說是文成帝皇后即文明太后馮氏對文成帝之子獻文帝的報復,據(jù)傳獻文帝為馮太后毒殺??墒?,這畢竟是文成帝的石窟,即便后來馮太后參政多年,她是文成帝皇后的事實也無法抹煞,拿著自己丈夫的地盤報復未免不合情理。 當然,也有可能是后來隨著曇曜失勢,武州山石窟寺作為皇家石窟的功能也喪失了,人們都能自由地進這些石窟刻像發(fā)愿,把原來石壁上的圖像抹去再重刻,也不是不可能。不過,一般這種情況會再開龕造像刊文,而16窟東壁的這個現(xiàn)象很奇怪,被挖去的供養(yǎng)人像上面重刻了千佛,費時耗力,又沒看到發(fā)愿的痕跡,不太像是個人會做的事。 而文成帝的這個石窟情況又比較特殊,其主像工程是曇曜五窟(即北魏五帝石窟)中最后完工的,而且完工時間推定為太和時期即云岡第二期晚期,已經(jīng)接近孝文帝遷洛的時間段,這是一個讓人相當疑惑的現(xiàn)象。按理說,文成帝親令開鑿曇曜五窟,對自己本尊造像不應該不上心,就算沒修完,繼位的獻文帝也該接著趕緊修,實在不應該拖到那么后面,感覺是在某個政權(quán)交接或是斗爭激烈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影響到16窟的工程進度(就供養(yǎng)人被切斷的情況看甚至可能跟16窟本身有關(guān)),最后直到比較穩(wěn)定的孝文中期才重新施工修好一樣。 結(jié)合文成帝主尊完成時間的疑點,我個人仍然傾向認為這供養(yǎng)人像被切斷與政治相關(guān),因為如果是云岡第三期個人造像階段的產(chǎn)物,就不該只有千佛而沒有發(fā)愿的小龕,而原本那個大龕下的供養(yǎng)人必定是北魏皇室貴胄,是跟文成帝非常親近的皇親。 究竟是一樁政治事件,還是歷史的一個偶然,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文成帝、獻文帝、孝文帝三朝政權(quán)交接,《魏書》記載十分含糊,迷霧重重,我們只能在歷史的斷垣殘壁里尋找某些碎片,由此去拼湊和想象,卻永遠得不到真相。 第5章 “怎么都是牌位?”吳震搔頭道,“誰會把牌位供在這里?” 這里面不小,卻除了一張長案,什么都沒有。案上放了一排牌位,蘇連望著一個,念道:“大魏景穆皇帝斛律昭儀……”還沒念完,蘇連臉色都煞白了,哪里還念得下去。吳震看旁邊一個,上面寫的是“蓋椒房”,喃喃道:“怎么會?景穆太子的妃妾,都應該陪葬云中金陵,她們……她們的牌位怎會在這里?那她們?nèi)四???/br> 韓陵忳也不明所以,道:“皇上即位后,便追封景穆太子為恭宗,閭妃為恭皇后,別的妃妾按理說應該也都能陪葬,配饗太廟才對?!?/br> 吳震道:“那為什么她們的牌位會在這里?” 這個問題,可是誰也答不了了。蘇連臉色慘白,裴明淮道:“蘇連,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說?!?/br> “……公子,照我看來,是有人不肯讓這幾位夫人給恭宗陪葬,所以才會讓她們的牌位留在這里?!碧K連低聲道。 吳震又朝里面走了幾步,“砰”地一聲,不知撞上了什么,驚得后退了好幾步。他舉高火折子看了片刻,叫道:“明淮,你過來看!” 裴明淮一轉(zhuǎn)進那個小室,便目瞪口呆。這石室雖小,卻是特意修葺過,跟外邊全然不同,四周滿繪壁畫,卻是墓中常見的仙人引龍飛升圖畫。中間是一口繪著龍虎升仙的石棺,頂上張著寶帳,立了一塊半圓形的石碑。 “大魏景穆皇帝閭……”裴明淮這一回也念不下去了,后面數(shù)百字,都是碑銘。蘇連顫聲道:“為什么?閭后的棺木怎么會在這里?就算景穆太子別的妃嬪沒福陪葬,她是皇上的親娘,她配饗太廟是名正言順的?。 ?/br> “……是名正言順,所以皇上的詔是這么下的。天下人也是這么認為的?!迸崦骰炊⒅鞘祝従彽氐?,“可是其實沒有,不管是閭后還是別的夫人,都沒有陪葬金陵。閭后是皇上的親娘,所以她還有墓室有碑銘有棺槨。別的妃妾……大約就只有一個牌位了,也不知埋骨何處。” 蘇連道:“為什么?” 裴明淮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從先帝殺景穆太子,一直到宗愛弒主,也許其間妃嬪也有牽連?;噬霞热徊徽f,那便也不為外人所知?!?/br> 蘇連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曇曜開窟,是皇上的旨意?!迸崦骰吹溃骸耙谶@個地方造個墓室,自然是決不可能瞞過曇曜大師的,應該是皇上的意思。” 蘇連叫道:“恭宗是皇上的父親,皇上為什么不讓他的妻妾陪葬金陵?這事若傳出去,實在是……實在是……” “所以才會做得這么秘密?!迸崦骰吹吐暤氐溃盎噬舷氲弥艿?,在這里……旁邊那洞窟,便是景穆太子……是恭宗的造像石窟,這樣的話,他的妃妾也等于是與他在一處了。而且,靈巖石窟是京師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又與天宮寺或是永寧寺不相鄰,格外清幽。牌位設(shè)在這里,也算是能享盡香火了?!?/br> 吳震聽著只覺渾身發(fā)冷,叫道:“可是你還是沒說明白,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不管怎么說,景穆太子既已追封恭宗,他的妃妾也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葬在云中金陵,為何要如此……” “宮闈之事,既然做得這么秘密,就是不欲為人道知。”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要把自己親娘葬在何處,是他的事,面子也做夠了,本來也沒什么。” 吳震叫道:“你不會是想說,皇上舍不得親娘,不肯讓她遠至云中下葬吧?” “胡說八道!”蘇連瞪了吳震一眼,道,“不管是妃嬪還是臣子,能陪葬云中金陵都是最榮耀的事,怎么著也比葬在這地方好!” 吳震回瞪了他一眼,道:“哦,你既然覺得陪葬是榮耀,那就向皇上討道恩旨啊,以后你也給皇上陪葬?皇上反正寵你,這恩旨你一定能要到?!?/br> 蘇連怒道:“你說什么?” “別吵了!”裴明淮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這是皇上親生母親的墓室,你們可還有點敬意?” 吳震和蘇連都不說話了,韓陵忳在旁道:“公子,既是皇上的家事,那我們還是出去吧。擅闖了恭皇后的墓室,委實不該?!?/br> 裴明淮道:“既進來了,該有的禮,也一樣別少了。只是……只是我現(xiàn)在擔心,是不是還有人知道這件事,也想進來證實?” 韓陵忳道:“公子,咱們出去再說吧,實在是對恭皇后和諸位夫人不敬。” 裴明淮嗯了一聲,走到棺床一側(cè),正欲下拜,忽聽吳震道:“明淮,這里墻上有個龕,里面……” 吳震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手舉起了火折子。火光都集中在那壁龕之中,這時眾人看得分明,那龕確是自石壁上掘出,四周盡是火焰紋。有個僧人端坐其中,低眉垂目,寶相莊嚴,面色如生。 “……師,師賢大師!”韓陵忳叫了出來。 火光跳動不止,師賢大師的臉也忽明忽暗。吳震手在發(fā)抖,火折子也搖動不止。蘇連自進來后,臉色就沒好看過,這時已經(jīng)白得跟死人無異。裴明淮慢慢地道:“都說師賢大師仙逝后,曇曜大師接了這靈巖石窟的督建。原來……原來師賢大師仙逝是真的,但……但……” “他為什么圓寂在這里?”韓陵忳道,“京師里是有師賢大師的墓的,那……原來只是衣冠冢?” 蘇連面色如雪,卻笑了起來,道:“為了替皇上保守這個秘密,除了一死,還有什么法子?!?/br> 裴明淮對著師賢大師的法身拜了三拜,又在恭皇后石棺前跪下,道:“誤闖墓室,擾皇后安,是我們不是?!?/br> 幾人從那暗窟下來,卻見王遇在那里等得跺腳抹汗,心焦不已。一見他們,王遇便道:“哎喲,你們總算出來了。我叫又不敢叫,外面麒麟官和虎賁將軍都來問過幾次了,都不知道我們在里面做什么。” 見幾人臉色都難看至極,王遇奇道:“你們怎么啦?里面有什么?” “……王常侍,趕緊將那地方封起來吧?!迸崦骰吹?,“這事我作主,皇上那邊,我自己去回。” 王遇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封起來自然是應該的。公子,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了?” 吳震盯著王遇,道:“王大人怎么知道?” “吳大人,你忘了,我最善營造之術(shù)?!蓖跤鲂α诵Γ?,“天下營造的祖宗是誰,你可知道?” 吳震道:“這誰不知道,公輸般啊?!?/br> “對了,他留下了一本書。”王遇道,“這書里面有頗多邪門之處,其中有一樣,各位怕是聽過?!?/br> 吳震道:“我知道,據(jù)說凡習那書的人,鰥、寡、孤、獨、殘必得要占上一樣。怎么,王大人也習過……”話還沒說完就知道這話不對,忙住了口。王遇笑道:“反正我自幼便因坐事受腐刑,殘是肯定殘了,自然要讀上一讀。” 這話自然是沒一人能接口的,王遇又笑了一笑,道:“我說那一樣,俗稱打生樁。若是要建甚么十分重要的東西,又屢遭意外,便會以人相祭作基石,就跟以人祭水神一樣。” 吳震叫道:“對,我不日前才遇到過,就是要用個少年去當人牲,才能順順當當去個什么地方?!?/br> 裴明淮問道:“王大人,你知道里面是誰?” “有些疑惑?!蓖跤鰢@道,“你們幾位都年輕,有些事不怎么清楚。我也管這里的事,跟師賢大師也熟得很,他突然就圓寂了,我自然心里疑惑。不過……不過公子,還有幾位大人,你們也別太當回事。師賢大師必定是自己愿意的,不會是誰逼他的?!?/br> 蘇連低聲道:“這也能愿意么?” “薩埵王子以身飼餓虎,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釘以得佛法,虔心向佛之人原與我們不同?!蓖跤鰢@道,“先帝法難之時,師賢大師得景穆太子護庇,對他是十分感激。后來皇上踐祚,重振佛理,高僧們第一想的便是如何能不再遭滅頂之災。若能在眾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開窟禮佛,那是功德無量的事,哪怕是以己身相殉,也是甘之如飴?!?/br> 說罷望向裴明淮,道,“所以啊,公子,你即便要就這事去討皇上的示下,也得好好地說,千萬不要造次?!?/br>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謝王常侍指點了?!?/br> 吳震卻道:“聽王大人這么說,你也是精研佛理的了?” “不敢,不敢?!蓖跤鲂Φ?,“只是若一竅不通,又如何能修寺開窟?” 出了那洞窟,裴明淮道:“此處便勞煩王常侍了,越快越好,不得讓人看到里面的物事?!?/br> 王遇躬身道:“是,公子勿須擔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韓陵忳道:“我也要回宮復命了?!?/br> 見韓陵忳帶了麒麟官走了,吳震道:“皇上大半夜地派人來進香,就是為了……為了里面的人?” “想必是吧。”裴明淮道,“我雖知道哪怕是有內(nèi)情,也是宮闈之事,最好不要過問。但既然有人想把這事給翻出來,那恐怕就是免不了要去回皇上,問個究竟了?!?/br> 吳震搖頭,道:“我只是可憐這里的工匠,若要守密,怕是都活不了的。王遇看起來笑瞇瞇的,嘿……” “你連我母親身邊的大長秋卿都要議論。人家長得面善,你也看不順眼?”裴明淮皺眉道。蘇連哼了一聲,對吳震道:“吳大人,你方才也聽到了,那王常侍王大人說了,他是因為什么才成宦官的?!?/br> 吳震道:“坐事的那不多了去了?!?/br> 蘇連笑道:“我就猜你不知道。吳大人,這王遇原不姓王,是關(guān)中西羌大族。蓋吳之亂波及李潤鎮(zhèn),他爹是功曹,也無法獨善其身。蓋吳被執(zhí)后,先帝又將李潤叛羌一并肅清,王遇就是那時候因連坐而受腐刑入宮的?!?/br> 吳震怔住,蘇連又笑道:“所以吳大人啊,你也不用譏諷這個譏諷那個的,要論起來,你父輩結(jié)下的仇怨,怕是比誰都多……” “蘇連!”裴明淮喝道,“這些舊事,有什么好說的!” 蘇連冷笑道:“縱然你覺得你與你父輩并無干系,可是,別人也未必這么想了。吳大人,我奉勸一句,你的身世永遠不要讓別的人知道。尉氏本來就快查到了,我替你了結(jié)了,你不感激我,還在這里譏刺于我!” 蘇連說罷,一躍上馬便走。吳震叫了兩聲:“阿蘇!阿蘇!”蘇連頭也不回,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