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一出口，眾人皆驚，連文帝都吃驚不已，道：“尉端？！”

    尉端之父尉眷隨著太子一道去了北苑狩獵，這時并不在殿內(nèi)。見眾王面面相覷，文帝便道：“景風(fēng)，你放心，此事一定替你查個明白。你先退下，好歹讓朕把自己兄弟的事料理清楚。”

    景風(fēng)自然知道此時不是時候，只得退到一旁。清都長公主扶著白芷自金根車上下來，她臉有倦容，把殿內(nèi)眾人掃了一眼，笑道：“唉，我說不來，結(jié)果還是來了。”

    她走到文帝身旁坐下，兩眼盯著樂良王，道：“萬壽，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聯(lián)同禁軍，想劫你長姊?！?/br>
    樂良王道：“我原本沒想過傷長姊。”

    清都長公主笑道：“原本？”

    樂良王兩眼凝視清都長公主，緩緩地道：“長姊知道我在說什么。”

    清都長公主轉(zhuǎn)向文帝，笑道：“今兒多虧了剛召回京的這位斛律莫烈將軍，不僅忠心，還甚是聰敏機智，陛下，這回一定要好好賞他?！?/br>
    文帝笑道：“姊姊說得是?！?/br>
    斛律莫烈跪下，道：“多謝公主！”

    文帝又對清都長公主道：“姊姊看，該如何處置？”

    清都長公主笑道：“既然今兒大家都在，那就趕緊處置了事，別誤了待會賜宴?！?/br>
    文帝點了點頭，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起身，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這回你功勞不小，便加封你為武毅將軍?！蔽牡鄣?，“朕再給你一個差使，將你的族兄斛律都居，還有樂良王一并斬首。”

    斛律莫烈愕然，道：“就在這里？”

    文帝笑道：“這是你的差使，朕自然不在這里看著了。”起身扶了清都長公主，道，“走罷，姊姊，宴已設(shè)好，一起去板殿吧?！?/br>
    斛律莫烈道：“是！”

    西苑賜宴向來在板殿，那板殿也是太武皇帝時候所建，搭在水上，下面是自武州渠引來的水鑿出的鴻雁池，不少鴛鴦鳧鴨在水里游來游去，頗為別致。

    西苑向來野味豐富，宴上自然珍肴甚多，只是也沒誰還能有多少胃口的，都是淺嘗輒止。只有凌羽全忘了方才虎圈的兇險，聞到以貊炙之法烤出來的鹿rou香噴噴的，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端了上來，吃了整一盤。裴明淮在旁邊看著，忍不住道：“你倒真能吃啊?！?/br>
    “我都好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難得今兒不用齋戒?！绷栌鹬钢槐P果子道，“明淮哥哥，我要吃那個?！?/br>
    內(nèi)行長羅伊利本在旁邊，聽凌羽如此說，親自捧了過來，笑道：“是剛摘下來的櫻桃，可甜得很?！?/br>
    凌羽也不客氣，把一盤全都抱了過來。裴明淮苦笑道：“少吃點，當(dāng)心撐著?！?/br>
    “我的小鷹你得給我養(yǎng)好啊。”凌羽對羅伊利道，“我過幾天去看它。”

    羅伊俐不僅管御食曹，也兼領(lǐng)羽獵曹，鷹師曹也一樣的屬他管。聽凌羽如此說，忙笑道：“是，養(yǎng)得好得很，都長大些兒了?！?/br>
    凌羽道：“斛律大哥說，那只小鷹要長大了，一定……”他話還沒說完便突然頓住，只見斛律莫烈進來了，手里托著一個偌大的金盤，竟是方才盛金銀彩帛的那一方，可如今里面盛的卻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裴明淮一伸手蒙住他眼睛，道：“別看?！?/br>
    “……明淮哥哥，你為什么總是不讓我看呢？”凌羽也不掀開他的手，低低地道，“你可知道，我殺過的人，怕是遠比你想的為多？霄練之下，難有活口?！?/br>
    裴明淮兩眼望著金盤里的人頭，道：“那能一樣么？你殺的，都是與你為敵的人?？稍谶@處，要殺的人，常常都是至親或是至愛……不看也罷。”

    凌羽道：“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對不對？”

    “我想不想看，都只能看著。”裴明淮道?！皩嵲跊]得別的選擇?！崩肆栌鹪谙ド?，撫了撫他的頭發(fā)，道，“你也該累了，睡一會吧，不必理會這些了?！?/br>
    “有好吃的記得留給我便是?！绷栌鹦Φ?，果然伏在他膝上不說話了。裴明淮只見文帝點了點頭，對清都長公主道：“今兒是朕疏忽，讓姊姊受驚了?！?/br>
    清都長公主道：“行啦，人也殺了，也夠了。樂良王總歸是陛下的親兄弟，好好葬了罷！”

    斛律莫烈捧了金盤退了下去，文帝轉(zhuǎn)頭看了坐在席上的尉眷一眼，尉眷早已從景風(fēng)口中得知尉端死訊，哪里吃得下一口東西，臉色灰白，魂不守舍。正要出言寬慰幾句，便在此時，有個女子沿著板殿外面的木階一路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兩個侍女。那女郎一身淡紫衣衫，發(fā)長委地，走在水邊，身旁便似有輕煙薄霧籠罩一般，可謂是娉婷之極。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清她的容貌了，一時眼光竟難以從她臉上移開，暗道世上竟有這般絕色？

    京兆王已起身站起，迎了上去，叫道：“女兒，你怎么出來了？這板殿風(fēng)涼，你不是在里面那席么？”

    聽京兆王如此說，裴明淮便知這女郎是京兆王的愛女上谷公主，當(dāng)年由文帝下旨賜婚平原王莫瓌，后來文帝誅平原王府滿門，上谷公主便再嫁了尉眷。只是她素來深居簡出，連裴明淮都是初次與她朝面。

    上谷公主走到文帝與清都長公主座前，跪了下來，哽咽道：“陛下，求你一定要找出是誰殺了端兒的。端兒從來便當(dāng)我是母親，我……這些日子不見他回來，一直擔(dān)心得不行，沒想到他……”

    裴明淮此時已與她相隔極近，殿中燈燭映照下，只見上谷公主肌膚白得如透明的一般，眉尖若蹙，眼中含淚，實在是嬌柔秀麗得到了十分。一時間殿里無人說話，全都靜靜地聽著她說。算算年紀(jì)，上谷公主應(yīng)該也不年輕了，但仍是麗色無儔。

    只聽文帝道：“公主起來吧，自不必你說，這事一定得查清楚。你素來身子不好，也別太難過，倒累病了自己?！?/br>
    上谷公主應(yīng)了一聲“是”，緩緩站了起來，京兆王忙過去相扶，又對那兩個侍女道：“披風(fēng)呢？還不快給公主披上。碧桃怎么今天沒跟著？你們都不會服侍了么？”

    裴明淮忽見著凌羽從自己膝上爬了起來，大聲道：“陛下，別的人死了你要查，我方才差點兒死了，你就不管了？”

    他說得又是清脆又是響亮，這板殿里哪里還有人聽不到。文帝也是一怔，道：“朕怎會不管？”

    凌羽走到文帝身前，跪了下來，道：“陛下，是有人把我丟進虎圈里面的，若非明淮哥哥相救，我已經(jīng)被老虎吃了。陛下不如現(xiàn)在就賜我一死好啦，還干凈點。這回是老虎，還不知道下回是什么呢！”

    文帝道：“胡說什么！起來說話。”

    凌羽卻不起來，只道：“陛下，你要么就還我內(nèi)丹，那不管是別人如何暗害，我都不怕，只要敢來，我一定抓住他。我不懂宮里這一套，今日又險些因為我害陛下遇險，若陛下或者公主殿下真有什么閃失……陛下，你還是把我殺了好啦，我不想因為自己傻而為他人所用，妨害陛下?！?/br>
    清都長公主笑道：“快起來吧，誰舍得殺你了？”對文帝道，“這事兒，也真得好好查查，誰那么大膽子呢？”

    只聽裴霖道：“公主，容我問他幾句話?！睂α栌鸬?，“你既如此說，是不是對帶你去北苑虎圈的人，心中有數(shù)？”

    凌羽低頭道：“就算有些疑惑，凌羽也不敢說?！?/br>
    裴霖看向清都長公主，清都長公主笑道：“你說便是?；噬显谶@里，怕什么？”

    凌羽道：“好，公主既如此說，那我就說。帶我去北苑的，想必是個女子?！?/br>
    眾人皆是一怔，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

    “因為她身上香得很，連我身上都沾到了?！绷栌鸬?，“而且是種很特別的香氣，若是讓我再聞到，我一定能認出來。”

    文帝一笑，道：“好，那你若下次發(fā)現(xiàn)了，便告訴朕?！?/br>
    凌羽道：“不管是誰，陛下都一定替我作主？”

    文帝點點頭，道：“這個人本意便是要跟朕過不去，朕怎會相容？你放心好了。不論是誰，朕都一定給你作主?！?/br>
    凌羽這才起身，回到裴明淮身邊坐下。裴明淮皺眉，低聲問他道：“你剛才的話，是真還是假？”

    “當(dāng)然是真的?！绷栌鹫诔运臋烟遥?，“你們只管你們的大事，都不管我。你以為我方才險些被老虎吃了，我開心么？換了你，你要是明明一身武功卻使不出來，眼睜睜地還等著人來救，你又怎么想？”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無話可說，只得哄勸道：“是我不好，沒好好看著你。以后這樣的事，一定不會再發(fā)生了?！?/br>
    “難說?！绷栌鹩肿チ艘话褭烟胰M嘴里，一面嚼一邊說道，“你那么忙，又不能時時刻刻陪著我！”

    裴明淮明知他說的是實，卻也不知道如何答才好。只聽文帝笑道：“朕也倦了，明兒還要去鹿野苑祈福，便先回崇光宮了，眾位就自便了。太子，你去吩咐，傳朕的旨意，令天下大酺三日！”

    眾人都是一怔，穆慶道：“陛下，賜酺總得是要喜慶大事。這……如今并沒什么喜慶之事，似乎……”

    裴霖微笑道：“穆兄，皇上要施恩，教天下都知道如今是清平盛世，又何須一定要喜樂嘉慶之事？”

    穆慶一楞，便不再說。太子道：“是，兒臣這就去吩咐。”

    文帝又道：“姊姊，朕就不陪你了，你早些回宮歇息吧。太子，景風(fēng)，西河，無憂，還有淮兒，你們幾個隨朕一道來崇光宮。漁陽公，你也來吧，朕有話對你說?！?/br>
    奇怪的是，文帝說是要去鹿野苑旁邊的崇光宮，也讓車駕過去了，卻另行坐了小樓輦?cè)レ`泉池，全不張揚。

    “陛下，靈泉池離鹿野苑不近，明兒得走好一陣?！迸崦骰吹?，“這是為什么？”

    文帝在靈泉殿里坐了下來，道：“自然是為了好好問一問尉端的事。朕已經(jīng)叫蘇連帶著你那好朋友吳廷尉一起過來?！?/br>
    裴明淮一怔，這時睡了一路的凌羽終于睡醒了，揉著眼睛道：“這是哪里呀？”抬頭一看，道，“怎么到靈泉池了？板殿的宴都收了？我還沒吃飽呢。”

    “你就知道吃！”裴明淮道，“你這些年在山里都沒吃東西么？”

    凌羽白了他一眼，道：“辟谷，平日就吃點果子和松子，自然沒大魚大rou了！”

    “好了，瞧你一身上下臟成這樣，泥里挖出來的么！”文帝道，“去，這里泉水最好，洗個澡去。叫給你準(zhǔn)備點心了，趕緊吃去?！?/br>
    一聽說有吃的，凌羽果然聽話得很，說跑就跑了。裴明淮道：“陛下，你封他當(dāng)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這不是白封么！照我說，你讓他去御食曹吧，天天在御廚房吃最好！”

    文帝一笑，這時景風(fēng)、西河、太子連同薛無憂也進殿來了，尉眷跟著進來，一見文帝便跪了下來，流淚不止，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起來吧?！蔽牡垡簧焓值溃岸甲聛??！?/br>
    眾人坐下，卻沒一個人說話。直到吳震和蘇連進來，二人向文帝見禮，文帝道：“免了，有話就說吧?！?/br>
    吳震自然也不客氣，便道：“陛下，請容我從頭說起。當(dāng)然，我說的都是推測，并無實證，但照臣看來，也再沒別的可能了?！鳖D了一頓，道，“尉端的死，其實才是開頭。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尉端到靈巖石窟究竟是見誰，或是為了什么緣故，但他被那個與他暗中相見的人所殺，這是事實。”

    他把方才跟蘇連說過的推測又細細講了一遍，尉眷已然站起，顫聲道：“這……這……我已經(jīng)多時不見端兒，他究竟會到那里去見誰？”

    吳震搖頭，道：“這我真不知道。漁陽公請聽我說下去。不管那個人是誰，他都有本事讓曇曜大師聽他的吩咐，改了奏樂的時辰，方能遮掩掉鑿掉壁畫的聲響。試想，若是再等幾個時辰，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那怎么辦？血可都沒干透，那就坐實了殺尉端便是在靈巖石窟當(dāng)晚發(fā)生的事，就大大不妙了。但后來，曇曜大師被關(guān)入了廷尉，那人……那人便設(shè)法殺了曇曜大師滅口?！?/br>
    他說到這時，略有些遲疑，頓了一頓又道：“被滅口的除了曇曜大師，還有一個人，就是永寧寺的寺主，法鸞大師?！?/br>
    裴明淮皺眉道：“法鸞？”

    “沒錯，法鸞?！眳钦鸬?，“靈巖石窟那晚的法事是大事，不僅是曇曜大師，連別寺的寺主都來了，一起念佛誦經(jīng)。法鸞大師也在場，想必他是看到了什么。要么他就是見到了有人進出尉端身死的石窟，要么他就是聽到了有人要曇曜大師更改奏樂的時辰，二者必居其一。法鸞大師當(dāng)時或許并沒有想那么多，其后才慢慢明白。而那個人……那個人與法鸞大師在永寧寺七級浮圖中見面，又把法鸞大師給殺了?！?/br>
    裴明淮問道：“可為什么要把法鸞大師的心給剖出來？”

    “兇手只想快一點離開，根本不想剖出他的心?！眳钦鸬?，“可是當(dāng)時想必發(fā)生了意外。明淮，你是見過法鸞大師的尸身的，蘇連，你也見過。你們可還記得，他致命傷是什么？”

    蘇連道：“是被極尖銳又極細的一樣?xùn)|西穿心而死?！?/br>
    “對了?！眳钦鸪帮L(fēng)和西河公主頭上各看了一眼，道，“兩位公主殿下，你們摸摸你們頭上，就有相似的兇器。”

    景風(fēng)和西河對望了一眼，西河公主自鬢上摸下了一支金步搖，道：“難不成是這個？”

    她那支釵子十分精巧，金絲纏縷，綴著一串珍珠。吳震點了點頭，道：“不錯。那兇手便是以簪子刺死法鸞大師的，但卻出了一點漏子。”他又道，“能否借公主這步搖一用？”

    西河公主把簪子遞給了吳震，吳震雙手拿著那簪子，用力一扯，竟把幾顆珍珠給扯了下來?！澳莻€兇手在收回簪子的時候，扯斷了上面的不知什么飾物。大概不是珍珠，是別的什么鏤花，嵌在了法鸞大師的心房，取不出來。”

    “啊，他是為了把掉下的東西收回來，才把法鸞大師的心剜出來！”西河公主叫道。吳震把手握成了拳，將那串珍珠握在掌內(nèi)，道：“公主能不能說出來，你這珍珠上面究竟有多少顆珠子？”

    西河公主一呆，道：“這我怎么記得！”

    薛無憂淡淡一笑，道：“吳震的意思就是，兇手自然也不太確定掉了哪幾分，所以只能用笨法子，剜出法鸞大師的心，然后在里面找上一找?！?/br>
    “兇手找到之后，大概本想把法鸞大師的心丟到一邊，但不知為何又轉(zhuǎn)念一想，塞到了一個花瓶里，也是故布迷陣吧?！眳钦鸬馈?/br>
    太子一直聽著吳震說話，此時道：“那斛律昭儀之死，是怎么回事？我當(dāng)時在場，她……她的尸身……”

    吳震道：“兩個可能。要么便是樂良王對母親說了自己此次進京要做的事，斛律昭儀堅決反對，所以……”

    “那是他母親?。　蔽骱庸鹘辛似饋?，“他怎會殺他母親？”

    吳震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當(dāng)時你一發(fā)現(xiàn)斛律昭儀被殺，馬上樂良王就來了，對不對？”

    太子點頭，吳震道：“這就對了，那尼寺隔水與武周山石窟寺相望，獨處一隅，又沒多少侍衛(wèi)，樂良王要進去容易得很。他殺了斛律昭儀，出去再進來，也不會有人看到，更不會有人疑他?！?/br>
    裴明淮搖了搖頭，道：“樂良王不像是這樣的人。就算是他殺了他母親，也不必做成白骨觀吧？”

    吳震道：“所以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斛律昭儀也知道了殺尉端的人是誰。她是尼寺之主，那夜法事自然也該到場的。宮中人大都知道她的本來身份，她不是尋常的比丘尼。若是她那晚上也聽到了或是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