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風(fēng)一直沉默不語，聽到此處，大聲道：“聽你說來說去，你倒是說句準(zhǔn)話，到底殺尉端的那個人是誰？”

    文帝見吳震苦笑，便道：“這里的都不是外人，但說無妨?！?/br>
    “……陛下，恕臣直言。”吳震低聲道，“那個人，一定是陛下后宮里面的嬪妃！”

    此言一出，除了蘇連早知端底，裴明淮已經(jīng)料到之外，人人大驚變色。景風(fēng)怒道：“胡說！怎么可能？哪個嬪妃有這本事，能殺尉端？”

    吳震嘆道：“公主，嬪妃未必有本事，但她們身邊可能有武藝高強的侍女啊。就像公主身邊的芝蘭珠蘭，哪里需要公主親自出手呢？”說罷望向文帝，道，“陛下，臣能想到的，都一五一十的說了。至于是哪位嬪妃娘娘，這個，臣就不敢私底下揣度了，更沒法子去后宮查。只是，茲事體大，能讓那個人不顧一切殺景風(fēng)公主的駙馬都尉，尉公爺?shù)膼圩?，一定是為了件極大極大的事，陛下不能不查?。　?/br>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知道了。今兒個吳廷尉說的事，你們都且放在心里，聽到了么？”又道，“尉眷，你兒子的事，朕實在是覺得對不住你得很，便依盧魯元故事厚葬罷。景風(fēng)，你也不必難過，這件事，朕必給你和尉氏一個交代?！?/br>
    說罷，文帝擺了擺手，道：“朕也乏了，你們都回去吧?；磧?，你和蘇連留下。但也別進(jìn)來擾著朕，朕想一個人靜靜?！?/br>
    第10章

    裴明淮陪太子景風(fēng)一行人出去，太子忽道：“對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樂良王來見斛律昭儀的時候，是帶了他王妃一道的，說是來拜見他母妃。”

    聽太子這么一說，裴明淮也記了起來，文帝那日在安樂殿還曾說過，樂良王這王妃他也不知端底。便問道：“太子殿下，那你見著他王妃了嗎？”

    “她沒下車。”太子道，“斛律昭儀那……那形容，自然不會讓她進(jìn)來看了?！?/br>
    吳震問道：“那她有沒有開口說過話？”

    “沒有。”太子道，“不過確實隱隱約約看到車簾后有個女子。樂良王對這個王妃，似乎十分喜愛。”

    眾人都一陣沉默，景風(fēng)道：“哥哥不必cao心，我派人去看看便是?！?/br>
    太子望了她一眼，道：“尉端的事，我們都一樣的難過，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唉，你也別太傷心了。”

    裴明淮一般的心中郁郁，只是今日發(fā)生的事太多，還不及去細(xì)想尉端之事。待得太子等人的車輦走遠(yuǎn)，吳震道：“我有事要煩勞蘇連，你去問問，若是他抽得開身，便陪我走一趟?！?/br>
    裴明淮問道：“什么事？”

    “還是案子的事?！眳钦鸬?，“你只管陪著皇上在靈泉池便是，不用勞動你了?！?/br>
    裴明淮也不再問，道：“好，我替你問問去?！?/br>
    一回到靈泉殿前，只見蘇連站在門口，一見他便努了努嘴，道：“陛下在生氣呢。我好像還沒見過陛下生這么大的氣，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他話還沒落音，就聽到里面一陣響聲，倒像是瓷器打碎了一般。裴明淮叫道：“陛下！”也顧不得什么，推門沖了進(jìn)去。只見案上的那些器皿玩物都落在了地上，凡能碎的都碎了。文帝站在那里，臉色鐵青，這時裴明淮方信了蘇連的話，連他自己都沒見過文帝這么生氣過，一時間不知所措，只叫道：“陛下？……”

    蘇連見文帝手上流血，叫道：“陛下，你手傷了?！毕胍锨?，文帝揮了揮手道，“不妨事。”

    裴明淮道：“我讓人進(jìn)來收拾。”

    待得小宦官進(jìn)來將地上的物事收拾干凈，裴明淮見文帝臉色已和緩下來，大著膽子問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你問朕？”文帝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陛下是說今日樂良王的事?！?/br>
    “朕不想殺他，但已經(jīng)到了那份上，不得不殺?！蔽牡鄣溃半拚偎麄冞M(jìn)京，確是有事相商，但從未想過要殺他們。有人對樂良王說了甚么話，甚至對他許了什么愿。他誤以為朕要殺他，又十分相信那個人……”

    裴明淮道：“我是有這么想過，但又實在想不通。究竟是誰對樂良王說這樣的話，能讓他信以為真？”

    文帝緩緩地道：“萬壽雖然性子直，但也不是傻子。若要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證物，或是那個人格外讓他信任?！?/br>
    蘇連冷笑道：“陛下以他家人為脅，他仍然不肯吐實，就算陛下留下他一條命，也沒什么用，他不會說的。倒是那汝陰王，既然懦弱怕死，若是知道些什么，阿蘇一定讓他吐出來。”

    文帝閉目，緩緩地道：“這一回，是把朕害苦了。我這五個兄弟鎮(zhèn)守諸州鎮(zhèn)多年，并無異心。這一回，死了一個，廢了一個，思譽雖然過繼到了樂陵王名下，但畢竟是汝陰王的兒子，也是不能用了，就連陽平王和廣平王也跟著倒霉，這一回，是不能放他們回去的了，硬生生地斷了朕的一條臂膀！”

    裴明淮道：“那陛下打算……”

    “阿蘇，你去宣旨?！蔽牡廴圆槐犙郏?，“陽平王遷內(nèi)都大官，廣平王遷中都大官，樂陵王遷外都大官，同留京城。詔隴西王源賀暫領(lǐng)和龍鎮(zhèn)將之職，云中鎮(zhèn)將司馬楚之領(lǐng)平原鎮(zhèn)將之職?！?/br>
    蘇連應(yīng)了一聲：“是?！眳s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陛下，讓司馬楚之領(lǐng)平原鎮(zhèn)將之職，是不是……司馬氏在北鎮(zhèn)一帶的勢力實在不小……而且，就算是暫領(lǐng)，隴西王也不合適再領(lǐng)和龍鎮(zhèn)將吧？畢竟隴西王一直屯兵漠南……”

    “無妨。”文帝道。見他如此說了，裴明淮只得閉嘴。待得蘇連走了，裴明淮想想實在忍不住，又道：“陛下，你是不是真得查一查？這后宮，比不得別的地方。若是有人想要害陛下……”

    “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疑誰，就直說吧?！蔽牡鄣氐?，“有一句說一句，別遮遮掩掩的了?！?/br>
    裴明淮只得道：“那我就直說了。陛下，尉端自不會這么麻煩費力地去見尉昭儀，進(jìn)宮見見還是好說的。而低品級的嬪妃又未必使得動曇曜大師……”

    文帝道：“你是疑馮昭儀?！?/br>
    “想生事，總得有個緣故?！迸崦骰吹溃拔菊褍x是于闐公主，于闐向來與我朝納貢，一向安份。可馮昭儀，她總歸是燕國的公主，以罪女之名入宮……只是這些事，都是陛下后宮之事，我也實在不好多說。況且，她還是太子殿下的養(yǎng)母，太子殿下自幼便沒了娘，跟她向來便如親生母子一般……”

    文帝打斷了他，淡淡地道：“淮兒，你可知道，為什么朕今兒個明明說去崇光宮，卻來了這靈泉池？”

    裴明淮一怔，道：“明淮不知?！?/br>
    這時凌羽又跑了進(jìn)來，一手抱著一只小鹿。裴明淮頓足道：“凌羽，你這又是干什么！難不成你還沒吃飽，要烤來吃？”

    “誰說我要烤來吃了！”凌羽笑道，“看看，哪一只好看？我要帶一只回宮里去養(yǎng)著玩兒，可是這里鹿太多了，我挑來挑去都眼花了！”

    裴明淮幾乎被他給噎死，文帝卻笑道：“阿羽，我問你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你還記得你當(dāng)年跑西苑獵虎的事么？”文帝道，“你是怎么把那只白虎給找出來的？”

    凌羽不提防文帝問到這個，不知何意，便道：“就是多帶些人啊，四面合圍，一點一點地擠壓合抱成一個圈子，總能把它給逼出來。我也不是很懂，但斛律大哥他們很會狩獵，自有一套法子的。”

    裴明淮此時已明白了文帝之意，再一深想，只覺惴惴，道：“陛下，原來你還是真覺著吳震說得有理哪。可這樣做怕是不太妥當(dāng)哪……”

    “你就不用再勸了?！蔽牡坌Φ?，“且就等著看看吧?！?/br>
    “可是，陛下，這實在是有些冒險?！迸崦骰吹?，“還是……”

    “再怎么樣，也不如后宮有個想要朕命的人危險?！蔽牡蹏@道，“無憑無據(jù)的，總不能去審妃嬪吧？”

    裴明淮問道：“陛下，你宮里有沒有誰會武的？”

    “沒有。”文帝道，“朕還不至于心這么大！”

    凌羽摸摸這只小鹿又摸摸那只，一副難以取舍的樣子。聽他們提到嬪妃，忽然抬起頭來道：“對啦，陛下，耿姊姊呢？她還在宮里住著吧？我去見見她好不好？她做的點心可好吃了，啊，對了，還有她釀的杏仁露！還有糖漬杏子！”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別三句話不離吃字？！”卻聽文帝淡淡地道：“耿嬪前幾年已經(jīng)病故了，你見不到了?！?/br>
    凌羽“啊”了一聲，道：“什么？她……她死了？”神色黯然，道，“唉，不知不覺過了這許多年，我以為什么都不會變，沒想到……一個個的，都不在了?！?/br>
    文帝道：“你要再多閉關(guān)十年八年的，朕怕也死了，你自到云中皇陵來見罷?！?/br>
    裴明淮叫道：“陛下！”

    “我不會啦，我這次不走了?！绷栌鹦Φ溃爸灰菹虏蛔屆骰锤绺缙圬?fù)我，我就乖乖待著，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了。啊，還有，我要好吃的，不許餓著我?！?/br>
    文帝笑道：“我還沒問你哪，你方才當(dāng)著所有人說那番話，究竟什么意思？小東西，你是從來不給朕行禮的，居然今兒說跪就跪，到底想怎么樣？”

    裴明淮道：“什么？”朝凌羽看了看，道，“你還真是不拘禮啊?！?/br>
    凌羽頭也不抬地道：“我第一回 見陛下，陛下不就說，不許叫你陛下，叫濬哥哥么？怎么，現(xiàn)在陛下是要反悔了，也要阿羽學(xué)宮里的規(guī)矩，給你磕頭下跪？”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實在無話。只聽文帝道：“我沒說要你磕頭，是你自己跪的。有話便直說，當(dāng)著那許多王公大臣鬧什么！”

    凌羽笑了笑，道：“陛下著什么急，我若是找到了那個害我的人，一定告訴你。這事兒雖是沖陛下來的，但那個人對我一樣的有殺意，我若真今兒個被老虎吃了，也遂他的意了。”

    文帝不語，裴明淮見凌羽抓著那兩只小鹿左看右看，小鹿呦呦直叫，便道：“你不會真想帶回宮養(yǎng)吧？”

    “為什么不可以？”凌羽道，“我以前養(yǎng)的小青小白，還有白孔雀，白鹿，都死了。我自然要再養(yǎng)一只玩兒?！?/br>
    裴明淮問道：“小青小白又是什么？”

    “是陛下送我的鴿子?！绷栌鸬?，“它們都死啦，一個個的都死啦，就剩我孤零零的一個，沒意思得很。唉，世人都想長生不老，陛下，你那個什么叔祖父京兆王，想延年益壽都想瘋了，他真以為那樣子有趣么？明淮哥哥，你說你不愿意看到至親至愛死在面前，我也不想，可不管我想與不想，我都得看著。耿姊姊對我挺好的，她死了。林爺爺是真心疼我，他也走了，我就看到他的墳?zāi)梗　?/br>
    凌羽說罷便轉(zhuǎn)身跑出去了，裴明淮連叫數(shù)聲：“凌羽！凌羽！”凌羽不理，連那兩只小鹿都不管了。裴明淮怔在那里，半日回頭看文帝，只見文帝看著凌羽的背影，也是茫然若失。

    裴明淮見著案上有塊偌大的石頭，強笑道：“佛經(jīng)里面說，有磐石方圓四十里，天人每隔五百年下來一回，衣袖往石上一拂，便把磐石面上抹掉那么一點兒。陛下不必太介意凌羽的話，他能練成御寇訣，總歸跟常人是有些不同的?！?/br>
    “朕倒也不怎么介意。要不，朕下道旨意，若朕哪一日死了，你就替朕把他賜死了罷?！蔽牡坌Φ?，“也不必告訴他，他既不知道，自也不會害怕難過。”

    裴明淮聽文帝如此說，當(dāng)真是如遭雷擊，哪里答得出話來。半日，低聲道：“求陛下開恩?！?/br>
    文帝望了他一眼，笑道：“朕說笑罷了，你卻不忍心了。只是淮兒，你也別拿著這塊石頭來作譬喻。”

    裴明淮奇道：“這塊石頭怎么了？”看著青質(zhì)白章，本以為就是用來賞玩的石頭，聽文帝這么說，難道還另有玄機？

    只聽文帝道：“你過來看看。”

    裴明淮依言走近了去看，這一看才明白究竟，道：“這塊石頭就是當(dāng)年……張掖郡丘池縣發(fā)現(xiàn)的……山石圖讖？”

    “你師傅寇天師和崔浩都說，此乃天命也！”文帝笑道，“有一塊還有一人帶著一小童的圖，那小童便是景穆太子。先帝為了讓自己兒子繼位，真可謂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br>
    見裴明淮笑了一下，文帝道：“你有話不妨直說。”

    裴明淮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那不過是我?guī)煾蹈藓频囊怀鰬蛄T了。連同甚么陰陽讖諱，本不過是虛妄之說罷了！”

    文帝伸手按在那塊石頭上，那石頭一點點地裂開來了?！疤烊宋灏倌晗聛硪换?，以袖拂之，直到這磐石被拂去無蹤，便是磐石劫?？呻揠m是天子，也不過是人，又哪里能等上這么一劫呢？你沒說錯，本是圖讖?fù)Q之言，但這世間也不是沒有真的?！?/br>
    裴明淮一怔，道：“陛下，我上回已經(jīng)稟過，九鼎已經(jīng)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到了。是明淮不得力，白辜負(fù)了陛下的囑咐?！?/br>
    文帝問道：“誰告訴你再找不到了的？”

    裴明淮又是一呆，道：“凌羽啊?！?/br>
    “他說的你就信哪？”文帝笑問道，“你向來不是這么輕信的人?！?/br>
    裴明淮道：“凌羽不像是會說謊?！痹掚m如此，但經(jīng)文帝這一說，心中也隱隱有了些疑意，卻又抓不太住。

    文帝搖了搖頭，揮袖把那塊石頭碎掉的粉末都拂開了。“罷啦，你去歇歇吧，這一兩日間多打起些精神來便是。”

    裴明淮道：“是?！币换仡^見凌羽又站在門口了，便笑道，“小鹿可挑好了么？挑不出來我?guī)湍氵x去?！?/br>
    凌羽在窗邊的榻上坐了下來，看著窗外道：“都跑了，追不上。”

    裴明淮見他神色郁郁，心里也替他難過，便哄著道：“一會我去給你多抱幾只過來，你慢慢挑。要不，你喜歡什么別的，我替你尋去?！?/br>
    凌羽笑了笑，道：“明淮哥哥，你不用安慰我啦?！眳s又笑道，“我倒是挺喜歡你那柄赤霄，皇上卻把它給你啦?！?/br>
    裴明淮失笑道：“你那霄練神異，天下恐無出其右。你這話酸得！”

    “給我看看?！绷栌鹦Φ?。裴明淮便把劍拔出來遞給他，凌羽卻道，“你就拿著我看啦，這么重！”

    裴明淮知道要是一接話肯定又要挨埋怨，只得舉在手里給他看。文帝道：“放憑幾上給他看去不成么？你這么拿著，外面人看見了還以為你要逼宮呢！”

    聽文帝如此說，裴明淮趕緊把劍丟在憑幾上，捧到了凌羽身邊?！翱纯纯?，看到明兒都成。你要喜歡我送你！”

    文帝笑道：“朕賞的東西，你就這么隨便送人？”說罷又對凌羽道，“既說到此處，你就對他說說緣故。自給了他這赤霄后，我看成日是疑神疑鬼的，生怕朕要怎么著?！?/br>
    裴明淮道：“甚么？”

    “明淮哥哥，我第一回 進(jìn)宮那日，陛下給我看宮里的藏劍，我就見著這柄赤霄了?！绷栌鹦Φ?，“還拿起來玩了玩，不愧是赤霄，勢同風(fēng)雷。唉，只可惜我今兒不能用，否則讓你看看，我使這重劍能使成什么樣子，包管你們開眼界。鎖龍峽里面老被你阻著，都沒玩?zhèn)€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