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74節(jié)
皇后奇道:“你們不知道?哎呀,我也奇怪著呢,怎么樂良王娶王妃,你們一個都不知道呀?” 清都長公主沉默片刻,道:“難怪了?!睂屎蟮?,“你累著了,回宮去歇著吧?!?/br> 皇后笑道:“宮里最近一團亂,我才不去。姊姊,你陪我去靈丘宮住幾日吧。”又見著凌羽眼巴巴在車下看著,便笑道,“來不來一起坐車?” 凌羽搖了搖頭,道:“剛才明淮哥哥不讓我碰靈丘宮的云母扇子。我要來坐車,他一定又罵我。” 見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皇后和清都長公主都笑,清都長公主道:“這孩子,跟從前就一點沒變,就愛些新鮮物事。”皇后笑道:“好啦,云母有什么稀罕的!我有個云母的匣子好看得很,回去便送給你玩兒,別嘟嘴了。別理淮兒,他就是事兒多!” 裴明淮在旁笑道:“母親,姑姑,你們就走吧,這地方血腥氣重,怕姑姑會暈,別在這里耽著了。” 見皇后的車輦走遠了,裴明淮才轉(zhuǎn)過身走到文帝身邊,問道,“陛下,羅氏是在這里處置了,還是……?” 文帝不答,卻對張赦提道:“你這件事辦得,是要朕賞你還是罰你呢?” 裴明淮早已聽說這個張將軍手段狠辣又甚有智計,那兩個盜魁本是部落酋帥,也不知怎的卻帶著部眾到了靈丘雁門一帶,神出鬼沒,又暴虐之極,竟有甚者引了人的腸子繞樹而綁,射人取樂。官府卻拿他們沒法子,一直捉拿不到,便是這張赦提設(shè)計拿下來的。盜魁與羅氏勾結(jié)是實,若非有羅氏包庇也不會老捉不到盜魁,按大魏刑律羅氏該當族誅,張赦提便是領(lǐng)命來辦這事的,卻沒承想事沒辦完,羅氏卻勾連天鬼惹出了這更大的事,這時面如土色,聽文帝這一說,慌忙跪了下來,道:“是臣不力,請陛下責罰。臣是真沒想到,羅氏竟然不止是跟盜魁勾結(jié),還跟……” 文帝道:“先辦完你的事再說治罪的事?!?/br> 裴明淮心知依羅氏這等作法,按大魏刑律該當是族誅,且靈丘離京城實在太近,竟敢在天子腳下私相勾結(jié)盜魁,如此處置也沒什么好說的,當下默然不語。回頭看呂玲瓏,見她全無懼意,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處,一雙眼中滿是恨意,便笑道:“玲瓏,有一陣子不見了。我當日還以為你死在鳳儀山上了,著實難過了一陣哪。” 呂玲瓏冷笑道:“你一直跟我跟到了鳳儀山,是對我疑得深了。我是哪里沒做對,讓你這般懷疑?” 裴明淮道:“誰叫你不顧吳震勸阻,要把呂譙的尸身匆匆?guī)ё??說起來你們兄妹情深,呂譙死得不明不白,你急著就要落葬,也不查個清楚,這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么?還有金萱,不管我怎么想,我也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有來自西域的桃花姬姚碧的獨門毒藥,姚碧卻硬要說她只給過呂譙。呂譙根本不是會要毒藥的人!” 呂玲瓏道:“所以你就懷疑是我找姚碧要的毒藥?” “姚碧與你合演了一出戲,讓你呂玲瓏從此在世間消失,我想追查也無處可查。”裴明淮道,“呂譙尸身并非在姜家莊里面被毀的,對不對?” 呂玲瓏笑道:“不錯,在路上就悄悄火化了?!?/br> 裴明淮道:“你家那個仆人就沒發(fā)覺端倪?” 呂玲瓏冷冷地道:“所以他沒了兩只眼睛?!?/br> 裴明淮記起在鳳儀山下看到的那人眼珠被挖出,手里還握著一只眼球,猛地一個寒顫?!拔覍嵲诓幻靼?,你跟呂譙是兄妹,一向感情甚篤,你為什么要殺他?你們是恭皇后的親眷,你為什么要跟皇上作對?” 呂玲瓏冷笑道:“皇上?哪一個皇上?” 她這話問得裴明淮莫名其妙,回頭看文帝,文帝笑了一笑,揮手令左右都退下。待得眾人都走到了數(shù)十步之外,方道:“她說的是南安王。唉,朕就不該一時心慈留下你的,這真是給自己尋些事來?!?/br> 裴明淮仍是不解,道:“宗愛弒主后,擁南安王為帝,這我是知道的。后來南安王又被宗愛所殺,眾臣迎陛下登基,濮陽王閭?cè)粑膮s與永昌王一同謀逆,永昌王被賜死于長安,閭?cè)粑淖逭D,他雖與陛下生母閭后同為郁久閭氏,都來自柔然,但閭后一族早在道武皇帝時候便投魏,歷經(jīng)數(shù)代,濮陽王閭?cè)粑牟⒉皇歉麄円黄鸬陌??!?/br> 文帝道:“南安王的母親是先帝的左昭儀,是柔然可汗吳提的meimei,也姓郁久閭。既為同族同宗,結(jié)親那是常有的事,柔然更不講究什么同族同姓不能婚的?!笨聪騾瘟岘嚕?,“所以她一半是閭?cè)粑募业娜耍话胧请奚腹Щ屎笠患业娜?。這也是朕當時猶豫的原因,最后想著她是個女子,留下了她。沒想到隔了這些年,還是惹出這些事來,反倒害了朕的親兄弟?!?/br> 呂玲瓏冷笑道:“這帝位本來就不該是你的?!?/br>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從來就覺得,女子干政并沒什么大不了的,本來我們大代從前就有‘女國’之稱,那祁皇后就兇悍得很。但也得要那女子聰明強干才成,若是蠢了笨了,那才真是禍事,害人害己。就算不聰明強干,至少也得有自知之明,常太后好歹也并無僭越之舉,才得平安終老。朕本來還有話想問你,聽你這般說,也沒什么可問了,你不會知道什么的。皇后說你并無傷她之意,替你討情,朕也就一切按律辦便是?;磧?,把她交給廷尉寺,審問清楚后報三都大官,呂玲瓏總歸是閭后親眷,需得他們裁斷。” 裴明淮雖知文帝所說是實,呂玲瓏想必也不會知道殺尉端之人是誰,也不會知道靈巖石窟一案的幕后主謀,但總抱著一線希望想要再問一問。文帝看出他的心思,道:“要審人,你交給你那好朋友去,你這一點不如他。著人帶她去,天也亮了,你隨朕去崇光宮,趕緊把祭天的事辦了,回城去還有的是事忙。” 裴明淮笑道:“陛下就不想問問,她是怎么成了樂良王的王妃了么?” “那有什么好問的!呂玲瓏又不是不認識樂良王!”文帝道,“存心想要勾引,還能有不成的么?若是呂玲瓏不成,還有別的人,投其所好,總能有成的。朕以前下了詔,不許與甚么伎巧卑姓的通婚,也沒什么大用,不過就是偷偷摸摸不大張旗鼓罷了。朕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幾個不在京城也無甚大礙,由得他們?nèi)ィ瑳]料到反釀出這禍事。” 凌羽在旁問道:“陛下,吳大哥不是升官了么,為什么這事還不由他管???” 文帝微笑道:“凡是帝室諸姓和勛貴宗親的案子裁斷,必得經(jīng)三都大官,這是規(guī)矩。不過三都大官向來也常由勛貴武將兼任,要他們來斷案,那簡直就是胡來,所以最好是廷尉寺先行裁斷?!?/br> 凌羽朝呂玲瓏看了看,道:“那她會被判什么樣的罪?。俊?/br> 裴明淮道:“依律當車裂,族人坐誅?!?/br> 凌羽伸了伸舌頭,道:“怎么又是車裂,嚇人得很。我還記得以前那個……那個什么,陛下,就是那個什么常山王,他非要說我跟大哥同謀,要治我的罪,也說是要車裂,嚇得我不行?!闭f著坐到了文帝身邊,笑道,“陛下,要是我哪一日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不要罰我,好不好?”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朕剛才說了,人得有自知之明。若誰那么不開眼的要拉著你一同謀反,必得被你搞砸,還是省點兒事吧?!?/br> 裴明淮喝道:“凌羽,別老胡說八道的!”見眾禁軍押了呂玲瓏預備回城,笑道:“玲瓏,你既然干了這樣的事,就該是不怕死的。只是死是一回事,怎么個死法又是一回事。我朝凡大辟都加裸刑,男子也罷了,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死前還得受這羞辱,你就真不怕了?” 他見呂玲瓏臉都白了,又笑道:“即便是你害死了呂譙,他想必也決不情愿你受此羞辱。你想清楚了,只要你肯告訴我些有用的事,我就讓你體體面面地死。若是不肯,那就依律而行?!?/br> 見呂玲瓏被帶走了,凌羽問文帝道:“明淮哥哥在說什么呀?” “我大代一族總歸是從塞外入主中原的,以前部族中頗多刑律不同于此間……”文帝還沒說完,裴明淮便道,“陛下,你跟他說這么多干什么,我那不就是嚇嚇呂玲瓏的!她也是從小嬌慣,沒吃過什么苦頭的,嚇一嚇說不定就招了?!?/br> 文帝道:“若她真說了,你打算給她這個體面?” 裴明淮嘆了一聲,神色黯然,道:“呂譙就算死了,也決不愿意呂玲瓏受這活罪。姑姑既然也開口討情了,只要她肯說,就不必做得太絕了。自然,這也只是我如此想了,怎么個處置還是只有陛下說了算?!?/br> 文帝一笑,道:“朕要cao這么多心,早累死了,你自己看著辦吧?!眳s見凌羽又拉著他衣袖,道,“濬哥哥,你告訴我嘛,明淮哥哥剛才說的……裸,裸刑是什么呀?” 裴明淮道:“就是把你拉到街上去砍頭之前,把你衣服扒光!”見凌羽一縮就縮到了文帝身邊去,道,“你怕什么,誰稀罕看你這小家伙來著了!” 凌羽小聲道:“濬哥哥,怎么有這么奇怪的規(guī)矩???” 裴明淮喝道:“叫陛下!你管陛下也叫哥哥,管我也叫哥哥,輩份都全被你叫亂了,成何體統(tǒng)!” “好了,隨他叫吧。”文帝撫了撫凌羽的頭,笑道,“怎么,怕了?你只管放心,若朕要殺你,也不會拉你到市上斬首,朕親自賜你毒酒就把你了結(jié)了,如何?” 凌羽一臉可憐,看著裴明淮道:“明淮哥哥,陛下要殺我。” “陛下要殺你,你求我有什么用!”裴明淮不耐煩地道,又對文帝道,“陛下,既然說到此處,我也有話想說。我朝向來刑重網(wǎng)密,斷獄多濫,甚至法典不周,陛下方才也說過了,廷尉能管的有限得很,三都大官從前又多由武將擔任,哪里懂什么裁斷!以前是沒法子,先帝忙于開疆擴土,一統(tǒng)北方,顧不上這許多,而今四海升平,陛下,這法典也是該改一改了。典,法,則,所用異,異其名也。明堂為天法,禮度為德法。我剛才嚇呂玲瓏的,那裸刑,實在是難看得很,不合禮法,早該廢了。太子也早跟陛下諫過,門房之誅也可松些兒,有些略輕的罪名確實不必門誅房誅,太過嚴酷。還有……” 文帝打斷他道:“行啦,你們還真是一找著機會就要跟朕諫這個。你跟太子若是湊在一處,倒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你們諫起來倒是輕松,以為朕辦起來就那么容易么?大事也罷了,小事也不放過。太子非得要說口諭傳來傳去會傳得變了樣,奏明朕更為墨詔,好啦,改是改了,朕也快被煩死了。你們是打算不分時候親自侍候在朕旁邊來擬詔么?” 裴明淮陪笑道:“反正又不勞陛下親擬,陛下只管口授旨意便是了。太子說得沒錯,這口傳詔敕,無心傳錯了是其一,更怕有人存心矯擅,若是墨詔,便再無此虞。我是事多,實在沒法子時時侍候陛下左右,讓阿蘇擬去不就是了。” “你倒是會說話,推得干凈!”文帝話還沒說完,就聽凌羽插嘴道,“陛下,陛下,我也會擬,讓我來吧!” 裴明淮又笑又氣,道:“你懂什么?” “我字寫得可好了!”凌羽不服氣地道,“不信,我寫給你看!” 裴明淮道:“是,小祖宗,你行,你厲害,你文武雙全,成了吧?” 文帝對凌羽道:“一邊兒去玩你的,別來打岔?!庇謱ε崦骰吹溃澳愕拐f說看,想免門房之誅,你的道理又是什么?羅氏難道還不該門誅么?漢晉皆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br> “陛下,他們那是謀反大逆之罪,自然是沒什么好說的?!迸崦骰吹?,“只是漢晉律文也未必就是對的,自秦以來,禮法分據(jù),本就未必是正理。還是孔子說得好,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 文帝打斷了他,道:“好好好,說得都好,你老師沒白教你,朕心甚慰,成了吧?是朕問多了,你不用再引經(jīng)據(jù)典了,你自己想好了直接上表,我要聽你說怕是在這里得聽一天。何況太子諫的,我不是已經(jīng)允了么?詔不是也早下了?” 裴明淮道:“這豈是上個表或是下道詔就能做成的事?若要改法典,那就得先改班祿制。太子殿下前幾年已經(jīng)回過陛下,陛下也允準了,但凡官員受一頭羊、一斛酒便處死,從者以連坐論,但其實也沒法子真如此施行。畢竟官員無俸,要不貪腐也難。雍州張刺史諫得十分有理,依律令舊法,稽同前典,班祿酬廉,首去亂群,常刑無赦!” 文帝笑道:“茍能如此,則升平之軌,期月可望,刑措之風,三年必致矣。張鐘葵這想是想得不錯,朕也準了,可你看究竟有多少用處?哪個官員又稀罕那幾匹絹了?” 裴明淮道:“陛下就是不想認真去理會罷了!” “你叫阿蘇辦去?!蔽牡鄣?,“侯官這差事是真委屈了他,這趟事辦完回來,你讓他自去中書省秘書省挑些人。至于怎么個改法,你心中既然已有數(shù),你督著便是。只是此事也非一時之功,慢慢來罷。你心里也知道,要改班祿制,最不情愿的自是官員們自己,此事甚難,也不知有多少皇親會來找朕鬧,一定是不會樂意要俸祿的,哪里愿意財路被斷了呢。那也罷了,可京畿之外的州郡宗主勢力仍強,地方大吏與宗主牽連頗深,盤根錯節(jié),不是下一紙詔書能成的事。這些年不也是一直在做,太子發(fā)了幾次狠都沒奏多大效,須得全盤一起,要慮的多了去了。姊姊這話沒說錯,九宮會的事拖到如今,也是差不多時候了,也不知道你這一向在干什么,京城之側(cè)的靈丘縣都能鬧出羅氏的事!” 裴明淮笑道:“都是明淮的不是,這一回一定不讓陛下失望。”又道,“陛下還是對阿蘇好,這差事他一定喜歡,一輩子管著侯官曹也不是法兒?!?/br> “你就說你讓他辦的,別說是朕的意思。”文帝道,“他已經(jīng)夠恃寵而驕了,連公主都敢抬杠,再慣著還不知道怎么樣?!?/br> 裴明淮斜了凌羽一眼,凌羽正趴在文帝膝上朝他做鬼臉?!氨菹?,阿蘇是知道分寸的,不知道分寸的是這個小東西?!庇值溃氨菹?,要不請?zhí)拥钕露睫k吧。太子歷來對整頓吏治頗有見地,又奏請陛下輕徭薄賦,免諸多雜調(diào),張刺史諫的他更是極力贊成的,想必這樣的事一定合他心意?!?/br> 文帝道:“罷啦,先前是先前,太子如今哪里有心思理這些。更何況,太子性子太剛,遇事不肯融通,就會發(fā)脾氣,這樣事是不好辦的。先前他提,朕都無可無不可的,不是不肯,是這些事光做一樣兩樣,不過就是一道詔令,還不是形同虛設(shè),哪里起得了多大作用!你不必顧忌那么多,讓阿蘇去做便是,阿蘇反正也不怕得罪人?!鳖D了頓,卻又笑道,“淮兒,你向來都淡淡的,從不愿兜攬這些事,這一回為何主動對朕這么說?” “陛下既問,我便實說?!迸崦骰吹溃拔疫@幾年在外面經(jīng)的事也不少,本以為該明白的都明白了,能做的也都做了??蓞钦鹕洗握f我一句話,說我在江湖上走動這么久,還這么不食rou糜,就是諷我不知民間疾苦,是真讓我自省了良久?!?/br> 文帝笑道:“哦?有這事?是為什么這么說你?” “還不是因為官員無俸。既然無俸,那要么就與當?shù)刈谥鞴催B,要么就自己營商撈錢。至于盤剝百姓什么的,那實在是常情了。”裴明淮道,“前些時候陛下你任我為東道大使,我行經(jīng)晉州的時候,那鎮(zhèn)將就做得實在太過份了,殺了人人稱快。我上回又至鎖龍峽,那處因可捕撈珍珠,原本是賺錢的營生,反因官府強索,變成了催命符。我本想處治當?shù)毓賳T,吳震問我,你處治得了這一地,你管得了天下那么多么?若班祿制不曾完備,那嚴懲貪賄便無從說起,太子前兩年稟告陛下,意圖嚴整貪腐之風,詔令下得自然是好的,但實則并未起到多少用處??墒侨粢陌嗟撝疲亲谥鞫阶o也得跟著撤,如何撤那也得另想法子,不是九宮會沒了就能自然而然消解的。只有這些事都妥了,方能重定法典?!?/br> 文帝點了點頭,笑道:“可你說的這幾樁事,都是大大得罪人的事。” 裴明淮道:“上一回在老師家中,聽老師一席話,心有所感。人若只想獨善其身,圣賢之書便也是白讀了。從前我是多心了,疑些不該疑的,負了陛下一番好意,實在感愧無地。陛下都已對明淮赤心置腹,從此以后,明淮也自當忠鯁不撓。其二,陛下恕明淮說句實話,高車的事是必定會發(fā)生的,樂良王也是有些不值。自陛下登基以來,說四海升平不是溢美之辭,連素來情勢最是復雜的關(guān)中也都還算太平,叛亂屈指可數(shù),且也并非民變。但自延興以來,高車叛亂一年數(shù)起,算來都有十數(shù)次之多了,慕容白曜取下南朝青齊諸州之后,流民涌入相州冀州,也有數(shù)起妖人自立而王而作亂的事,若說沒人暗中唆使我都不信。陛下再惱曇曜,但曇曜有一點是沒錯的,平齊戶不是佛圖戶那等囚犯,大都是好好的百姓,只是運道不好正巧住在那幾州罷了,何罪之有?前些時日我見到一個人,說是太子近來結(jié)交的,書畫文才都好,也因此事淪為云中兵戶,這樣的人還不知有多少。即便是先帝當年平?jīng)鰢鴾绱笙?,也多納文人入朝,陛下還是多給些恩典,曲赦也罷了,否則南朝降民極易被煽動起事。日子過得下去,那叛亂自然就少。若日子苦楚……陛下比我明白這個道理,實在不須明淮多言。” 文帝微笑道:“高車叛亂這幾年是多了,那你說,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笑道:“陛下心知肚明,高車無解,誰都沒法子。當年道武皇帝離散諸部,偏不曾離散高車部族,不曾化整為零,這就種下了禍根。如今再說,已經(jīng)晚了。不僅高車,像爾朱氏這樣的部落渠帥,也是隱患。就算現(xiàn)在以武力強鎮(zhèn),也只能走著瞧罷了。高車本來內(nèi)部也復雜之極,前些時候高平鎮(zhèn)叛亂不就是因為假鎮(zhèn)將在選拔高車羽林的時候受賄,才引出來的么?這么下去,遲早會釀成大亂。從前道武皇帝和先帝在位那時候,征戰(zhàn)不斷,班賞極多,有沒有俸祿沒什么大不了的。但自先帝一統(tǒng)北方以來,想打也沒地兒打去,靠賞賜是不成了,清廉的就只有窮死,貪財?shù)谋惚P剝百姓,更與地方塢壁宗主勾連,朝廷的詔令也就是說說罷了,有些州郡形同割據(jù)!回頭看看,什么都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樣子了,大魏既已不靠征戰(zhàn)搶掠為立國之本,無論是法典還是禮制都是非改不可了?!?/br> 凌羽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候噘著嘴道:“陛下,是不是你說帶我去陰山狩獵,又不成的啦?我怎么這么倒霉,每次說去都去不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現(xiàn)今高車諸部離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邊巡狩,與高車一同祭天的盛況是決然不成了,但要帶你去打獵逛逛還是成的。放心,六七月間就帶你去,朕說話算話?!?/br> 凌羽對裴明淮笑道:“明淮哥哥,你跟陛下說這么多,就不嫌累么?我聽都聽累了。你還是陪我玩兒吧,今兒個祭天完了,你帶我去坐船游河啊,你不是說四月初八有什么好玩的么?” 裴明淮一怔,他早把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也罷了,如今還掛心著呂玲瓏的事,哪里有這閑心?便道:“我讓人陪你去吧,你也看到了,今日是真出了事,我回城后要料理的事還一大堆?!?/br> 凌羽一聽,小臉一下就繃緊了,自文帝身邊跳下了車,道:“你又騙我是不是?你就跟我大哥一樣,老是騙我,不把答應我的事當回事!” 裴明淮一楞之下才明白凌羽說的大哥便是莫瓌,臉一沉,道:“你胡說什么?我怎的又跟你大哥一樣騙你了?” “你數(shù)一數(shù)你今天罵了我多少回胡說!你心情好的時候就對我耐煩些,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罵我!”凌羽怒道,“我沒胡說,你就是騙我,你就是說話不算話!不想帶我去就不帶,答應我干什么!是啦,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沒安好心,為的就是騙我內(nèi)丹。我大哥從見我第一回 也沒安好心,他就是去找藏寶的,就這么把我騙到京城來了!哼,他連真名實姓都不對我說,其實莫瓌只是大家這么叫,他根本不姓莫!” 文帝笑道:“朕可沒騙你什么,不是第一回 見你就告訴你朕的名字了么?”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凌羽便回頭瞪著他,道:“是么?陛下也別當我是傻子,你心里早猜疑我被我大哥關(guān)在他府上,卻一直耗到你有把握誅他的時候才救我出來,就是不想跟他太早撕破臉?!闭f著比了四根手指,在文帝面前搖著道,“四年啊,陛下!不見天日?。∪羰俏掖蟾缛杖绽锎蛭伊R我呢?好歹我也是為了救你才被他關(guān)起來的,你才不理會呢!” 說罷也不等文帝說話,一躍上了他那匹寶馬,一拍馬背,那紅馬便箭一般的竄了出去。裴明淮追了兩步,情知追不上,只得停下,叫道:“凌羽,你去哪里?” “我去靜輪天宮!”遠遠地只聽凌羽怒氣沖沖地叫道,“我這就去日日里養(yǎng)氣修煉,你們誰都別來煩我!等我修成仙的時候,我的鴿子小鹿都跟著去,你們一個都不帶!” 裴明淮怔住,對文帝道:“陛下,他這究竟在說什么?” 文帝道:“不是有句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么?他這話是說,朕和你連……連……都不如呢?!?/br> 凌羽嚷得大聲,連斛律莫烈與眾禁軍都聽到了。斛律莫烈忍了半日,終于是忍不住,連同眾禁軍一起大笑,笑完了都知道不該笑,忙個個跪下請罪。斛律莫烈對文帝道:“陛下,臣等失禮了。實在是……這實在是忍不住要笑啊,還望陛下恕罪。陛下,您別跟阿羽一般見識,他就是孩子脾氣,說話沒個遮攔的。臣待會兒就去靜輪天宮?!?/br> 文帝道:“多哄著點,別讓他亂跑。” 斛律莫烈應了一聲,裴明淮道:“陛下,靜輪天宮總比不得宮里守衛(wèi)森嚴,若是天鬼再派人來……” “他那師姊既不曾硬帶他走,其后也不會?!蔽牡鄣溃澳勏氡匾膊⒉徽娲蛩銕?,這時候帶凌羽走干什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么?你也不必為騙了凌羽內(nèi)丹這事總是自責,覺得虧欠了他。若不這么做,凌羽到了莫瓌身邊,那就是另一番情狀了。凌羽也就在我面前胡鬧,在莫瓌面前會看臉色得很,不敢太違莫瓌之意的。” 裴明淮問道:“陛下,方才他說的,是真的?” “我姊姊生辰那日,宮里出了事,朕就此再沒見過凌羽?!蔽牡鄣?,“朕原本以為他是覺著自己闖了禍,不敢回來,后來日子長了才疑惑,怎么總不回來看看?才疑著難不成莫瓌真把他殺了?朕其實不太信莫瓌把他關(guān)在平原王府,因為凌羽實在是太鬧騰了?!?/br> 裴明淮笑道:“陛下,要想他不鬧騰,有的是法子。他說不見天日,想來也是過得挺慘的?” “你信他說哪?他那小可憐樣真是誰都能哄著?!蔽牡坌Φ?,“莫瓌素來心冷,但對凌羽還是疼的,不忍心傷他的。把他自平原王府帶回宮的時候,沒一點兒傷,一樣的活蹦亂跳,連以前朕送他的玩意兒都替他好好養(yǎng)著。白孔雀白鹿這樣的稀罕物兒,養(yǎng)起來得多麻煩!淮兒,朕知道你對騙他內(nèi)丹的事一直耿耿于懷,朕已經(jīng)說了,你不必太當回事?!?/br> 裴明淮想想又笑,道:“陛下,他那性子,真能關(guān)得???”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就沒聽過,有句話叫畫地為牢么?” 本章知識點 文成帝《南巡碑》 著名的文成帝《南巡碑》,全名“皇帝南巡之頌”。和平二年文成帝南巡,與群臣在靈丘郡筆架山前競射,刊石刻碑于此,1985年出土,現(xiàn)存于覺山寺。非??上В@些年來風化極其嚴重,出土時不論陽刻陰刻都非常清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幾個字能看到了。能辨析的大約有2600余字,存280余位從臣官職姓名從當時的拓本可以看出,當時的官職和人名鮮卑化的情況有多強,異族感有多重。九宮系列不少人名都是從南巡碑上找的,大多數(shù)都找的那種南巡碑有而《魏書》無載的,像慕容白曜這種史載極詳功勛又大不好動的就直接用了(當然,主要事跡不會動,比如他打下南朝數(shù)州,不太重要的還是會動,比如和平年間他并沒有封王),包括莫瓌的原型也在南巡碑上面。 順便問一句,有沒有人知道莫瓌到底全名叫什么?莫瓌只是簡稱罷了。前傳里面提過一回他的姓(不是沮渠,其實沮渠按那時準確的寫法是“且渠”,只能從俗了,要學術(shù)下去我就沒法寫小說只能做專著了)。 文成帝御射一事,碑文與《魏書》都有詳述,其實碑文還包括南巡途中三月初三行褉禮(無疑是北魏漢化的一個進步標志)、見南朝使者諸事,不再贅述。值得多說一句的是靈丘道,其重要程度有興趣的可以搜索一下看看,《九宮變》里面關(guān)于靈丘的基本上都屬實,蘇連回平城的那條路基本上就是歷代北魏皇帝出巡的常規(guī)路線,如今隘口棧道遺跡尚存,那地方現(xiàn)在就叫“御射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