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81節(jié)
此時一隊禁軍與尉昭儀一同走過院子,行到那燒得火光熊熊的道壇邊上。禁軍雖在前后,但也不敢離尉昭儀太近身,見尉昭儀撲入火中,眾人都驚得呆了,竟不及拉她。景風尖叫一聲,也不顧火勢極大就要沖進去,裴明淮和太子兩個人竟才把她拉住。 “景風,景風,別去!”太子叫道,“別過去!”又喝道,“楞著干什么?還不快把尉昭儀救出來!” 此時為時已晚,本來就已經(jīng)燒了諸多衣裳紙書之屬,壇上火光沖天,尉昭儀渾身上下都已著火,只聽她凄聲叫道:“瑞兒,我就只望你好好的,別卷進去……” 景風慘叫一聲:“母親!”已暈了過去,裴明淮慌忙扶住她。太子轉(zhuǎn)頭看向文帝,跪下道,“陛下,看在她是景風親生母親的份上……” “是她自己求死,朕沒想要她死。也罷了,倒省些事!”文帝淡淡地道。裴霖低聲問道:“陛下,那尉昭儀的葬儀……” “不拘怎么葬了便是,還要朕cao心么?”文帝道。聽文帝如此說,也再無人敢說話。文帝又道:“另下一道詔,馮右昭儀晉左昭儀,”頓了一頓,又道,“沮渠夫人晉右昭儀?!?/br> 眾人都是一楞,穆慶似想說話,跟裴霖對視一眼,又都咽了回去。文帝道:“這道詔就勞太師親擬了?!?/br> 裴霖只得道:“是,臣不敢當?!?/br> 文帝又道:“太子,尉氏的事你多費心。西河,你姊姊傷心,你這幾日都去陪著她,不要離她左右?!?/br> 西河公主早已嚇得一張臉雪白,兩眼直盯著火堆,連答文帝話都忘了。薛無憂在旁低叫了一聲:“西河!”西河才回過神來,顫聲答道:“是,父皇?!?/br> 眾人一直跟著文帝出尉府,文帝上了車駕,徑直回宮了。尉府前面黑壓壓一群人,卻是鴉雀無聲,無一人說話。 待得文帝車輦走得沒影了,眾人又立了半日,方才慢慢散去。裴明淮回到院內(nèi),見那熊熊火勢比起方才已小了些,卻仍是熱浪灸人。眾僧道都站在一側(cè),個個的臉被火光映著竟也是慘白。 裴明淮對曇秀道:“替她多念幾卷經(jīng)吧?!?/br> 曇秀合掌,笑道:“公子既吩咐了,那今晚就念一夜也沒什么不可以。只是公子覺得,再念多少卷經(jīng),又有用么?” 裴明淮道:“有用無用,那也得念。” 曇秀道:“是,聽公子吩咐?!庇謬@道,“沒料到我當上這沙門統(tǒng),第一件事辦的卻是這個?!?/br> 裴明淮見那火勢越來越弱,里面不管是什么都燒得怕不剩了。鼻端是聞得些異味,恨不得閉住呼吸,什么都聞不到也看不到最好。偏這晚狂風大作,吹得尉府里面的樹葉紛紛落地,那些燒殘了的也不知是紙還是衣物還是什么的黑灰,也跟著滿天亂飛。半日,裴明淮低聲道:“人走了?” 曇秀笑道:“你都開口了,我只得幫你去送一程了。只是要說離俗絕非易事,怕也只是一廂情愿?!?/br> 裴明淮不語,這時見乙旃惠奔了過來,裴明淮明明見著乙旃惠隨著文帝回宮了,心里一跳,問道:“乙將軍,怎么了?” “淮州王,皇上傳你即刻入宮。”乙旃惠道。裴明淮問道:“出什么事了?” 曇秀合掌,道:“我先去替尉昭儀誦經(jīng)了?!币娝唛_,乙旃惠朝裴明淮走近了兩步,壓低聲音,道,“方才李刺史急報,秦州益州氐羌叛亂同起,武都王又反了,當?shù)貕]壁宗主也摻合進去了?;噬弦惨呀?jīng)宣薛公子入宮了,大約有意要這位新駙馬都尉前去平叛?” 裴明淮失聲道:“什么?!秦州益州?怎么會?” “就是奇怪啊,淮州王。”乙旃惠皺眉道,“數(shù)年前自您帶兵安撫仇池以來,已經(jīng)多年無甚大事,怎么突然……”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乙將軍先回宮吧,我這就去?!?/br> 乙旃惠道:“是,您也趕緊,皇上催得急?!?/br> 見乙旃惠走了,曇秀走了過來,笑道:“怎么?出大事了?” “這幾處怎會突然起兵?”裴明淮道,“這不可能?!?/br> 曇秀沉吟道:“我看哪,南朝向來也在秦益使盡力氣,這一回必定也有他們弄鬼?!?/br> 裴明淮道:“這沒錯,也不是一回兩回。可是,秦益兩州塢壁離京畿遠,向來按兵不動,是不肯多摻合的?!?/br> 曇秀笑道:“你不是說了,因為皇后的事,還有靈丘羅氏犯上作亂,惹得皇上大怒,有意要除九宮會了?” “是,可如今也只是還在說而已。況且……”裴明淮不說下去了,曇秀卻道,“那還用說,自然是你們身邊有眼線。天鬼想盡辦法,埋了個棋子在這尉昭儀身邊,若想要再埋眼線在皇上身邊,也不是不可能。我說天鬼跟九宮會里面有人勾結(jié)上了,你信不信?” 裴明淮搖了搖頭,臉上疑慮之色未減,道:“我先進宮去了。” “我就不送你了。”曇秀道,“待得此間安排妥當,我就先回八角寺去?!?/br> 裴明淮問道:“你還在八角寺?” “總是住慣了的?!睍倚愕?,“放心罷,既蒙皇上授了這沙門統(tǒng)一職,也得好好念幾卷經(jīng)。” 裴明淮笑了笑,道:“這不像曇秀大師說的話?!?/br> 曇秀合掌而笑,道:“那我就說句像大師的話。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這都說的什么!”裴明淮道,“勞大師你解釋一下,這話跟咱們現(xiàn)今有何干系?” 曇秀笑道:“不是人人落到地上,都那么好運有個帝釋來接住摔不死的,哪怕你是有舍身之念呢?明淮,諸事小心啊,我看這回真是有大變了?!?/br> 靈巖石窟不遠處的尼寺,夜半時分是安靜得很。馮昭儀卻沒睡,跪在佛像前望著香爐發(fā)怔。馮宜華輕輕走到她身旁,低聲道:“姑姑,都這時辰了,你就睡去吧。你近兒日日都睡不著,也吃得少,怎么成?” “不干你的事?!瘪T昭儀道,“宜華,你自去睡吧,不須你侍候了?!?/br> 便在此時,聽得馬蹄聲急促,一行人在尼寺前停了下來。馮昭儀驚道:“這時候,怎會有人來?我今兒心一直怦怦跳,出什么事了?” 她走出正殿,借著燈籠的光,見穿過院子而來的竟是太子,失聲道:“太子,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太子走到她面前,道:“宜華,你先下去。”也再不理會,徑直進了殿中。馮昭儀知道有事,忙跟了進去,關(guān)上了門,問道:“太子,出什么事了?” 太子望著她,笑道:“有兩樁事,一樣是跟母親相關(guān)的,一樣是跟我相關(guān)的,母親想先聽哪一樁?” “太子,你跟我難道還能分彼此?自皇上把你交給我撫養(yǎng)那日起,你榮我榮,你辱我辱?!瘪T昭儀道,“說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太子笑道:“對母親而言真是喜事?;噬险f了,晉母親為左昭儀,可不是喜事?母親也別呆在這里了,趕緊回宮,明兒總得要謝恩哪?!?/br> 馮昭儀怔住,道:“什么?”過了一陣,方問,“尉昭儀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若不是死了,這左昭儀之位能空出來給母親?” 馮昭儀道:“死了?” 太子見她并無多少吃驚之色,便道:“難不成母親知道些什么?” “哼,我早知道尉昭儀跟什么人有些神神秘秘的事?!瘪T昭儀笑道,“這難道還瞞得過人了?只沒想到她這么蠢,自尋死路!” 太子笑道:“母親既知道,卻一直不說?” “我跟誰說去?”馮昭儀在蒲團上跪了下來,悠悠地道,“尉仙姬有景風,我有你太子,我們誰也不怕誰,但也絕不愿意第三個人來摻合?;屎笫莿硬涣说模虚L公主護著,又有裴氏一門作靠山,我連想都不會想去拿雞蛋碰石頭。這樣好啊,沒什么不好的,我為什么要把尉仙姬的事捅出來?” “母親高明?!碧拥?,“那母親知不知道,皇上晉你左昭儀,那右昭儀之位給誰了?” 馮昭儀一怔,問道:“誰?” 太子一字一字地道:“沮渠夫人?!?/br> 馮昭儀自蒲團上站了起來,道:“什么?怎會是她?”一轉(zhuǎn)念間,臉色發(fā)白,壓低聲音道,“太子,你干了什么?我不是告訴過你,什么都不要做嗎?” “我知道母親說得有理,但始終沒法子置之不理。”太子道,“每日想到這件事,我便焦灼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得知父皇差蘇連去了鄴都景穆寺,回來時重兵相護,那陣勢實在是從來沒見過,我……” 馮昭儀聲音發(fā)顫,卻不敢高聲,問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你去找皇上討平原王宅第的事,都已經(jīng)夠惹眼了,我當時就勸過你……” “我派人在馬頭山伏擊蘇連,毀了啟節(jié)?!碧拥溃氨鞠脒B蘇連一起殺了,但韓陵忳來得太快,算他運道好!” “你糊涂!”馮昭儀又氣又急,道,“太子啊太子,你怎么這么糊涂!你這不是明著告訴皇上,事兒是你干的么!馬頭山地處京畿,能在這方圓之地調(diào)動這么多人,擺明了就是你干的啊!你好歹把東西帶走,還能推到天鬼或是誰的身上,你卻毀了東西,你……這世上就只有你太子一個人,會毀啟節(jié)!” “母親說的,我自然明白。”太子苦笑道,“過了靈丘,蘇連也不能帶重兵進城,那得惹多少人驚疑!但父皇慎重,派了韓陵忳過來。我雖掌京畿防務,但明淮近來領(lǐng)了左衛(wèi)將軍之職,有調(diào)撥禁軍之權(quán),我也不敢太過,以免他生疑。我只能事先囑咐,若實在不能帶東西走,便只能毀之。” 馮昭儀緩緩搖頭,道:“太子,這件事,你是真的做錯了。我對你說過,這樣的事,沒人敢說是,也沒人敢說不是,皇上他自己也丟不起這面子,必須替你掩飾。若天下人皆知,他立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乃是逆臣永昌王之子,你教當今天子顏面何存!皇上對這事看重,未必是因為你,也是為他自己。你卻非要攬到自己身上,你要皇上如何想?” 太子笑道:“所以父皇一面晉封母親為左昭儀,又一面晉了沮渠夫人。宮中嬪妃位置,已有多年不曾變動了?!?/br> “你我母子,我也就直說了?!瘪T昭儀道,“其實并非一定要晉一人為右昭儀,空缺也不是不可,或者是晉乙夫人也可,畢竟西河剛賜婚給薛氏,說得過去。但皇上晉了沮渠儀平,這擺明了就是告訴你,并不是你一個人能當太子,齊郡王也可以。太子,你把皇上氣壞了,這是讓有涼國沮渠氏血統(tǒng)的齊郡王有繼位的可能了?!?/br> 太子道:“我知道。但我實在是穩(wěn)不住,我沒法眼睜睜看著啟節(jié)到父皇的手里,而什么都不做?!?/br> 馮昭儀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盡人事,聽天命罷!我這就回宮去,明兒向皇上謝恩。太子,千萬不可再有任何舉動??!也別再去動蘇連,那是皇上的人,也是淮州王的心腹,別再去畫蛇添足了。” 太子道:“母親放心。蘇連現(xiàn)在裴府,想動也動不了?!?/br> “別跟淮州王鬧僵?!瘪T昭儀道,“他如今算是不偏不倚,要是被逼急了,斗起來豈不是沒意思?” 太子笑道:“我跟明淮向來好好的,平日說起話來也是談得來的,母親不必擔心?!?/br> 馮昭儀向外看了一眼,見馮宜華站在外面,背影窈窕,楚楚動人。“淮州王至今還沒娶親,要不……” “母親,長公主非得要慶云嫁他,為此把明淮氣得都快終生不娶了。”太子笑道,“別打這主意了?!?/br> 馮昭儀一笑,道:“終生不娶?不過是孩子話罷了。你們啊,還太年輕,這話別輕易出口。裴家這孩子也是被寵壞了,居然皇上就因為他不愿意也沒賜婚,哪來這道理!納個妾總成的,長公主留那高家的丫頭在壽安宮,不就是這個意思?我去說說,宜華樣樣都不錯,也許就合了他眼呢,成了也不一定。若是宜華不中他意,那不還有世華宛華宣華的?我那哥哥不成器,指望不上什么,偏就兒女上不缺!” 太子無言,只道:“罷啦,母親,何必給人家添鬧心去?!?/br> 馮昭儀道:“親族聯(lián)姻,哪個貴胄子弟不這樣?偏你們就不一樣了?說到這個,我也要說太子你了,你的右孺子之位至今還空缺,你也這個不行那個不要的!宜華對你有意你看不出來?” “母親怎么又提到這個了?我只當她是母親的侄女兒,跟妹子一般,從沒想過別的哪。”太子嘆了口氣,道,“非得這樣不可么?我也不想娶這個那個的,只想要個一心之人,這都不行?” 馮昭儀凝視他,緩緩地道:“對平常人可以,對你,太子,不行?!?/br> 太子默然良久,道:“李音是很好,從不逆我之意,但……她也總是勸我,再多納些妃妾。其實我清楚得很,李音心里有旁人,哪有愿意將自己心愛之人拱手相讓的。我不久前見到一個女子,原以為可以帶回來的,可她……” 馮昭儀道:“怎么了?只要這姑娘好,出身家世什么的都無妨啊,咱們原沒那么多講究!你不喜歡宜華,我從沒逼著你啊,若是為此……” 太子笑了一笑,搖了搖頭,道:“不是為了這個。母親,咱們先別提這些個事了。你看,如今是時候么?” “確實不是時候。”馮昭儀深深嘆了一口氣,道,“聽我的,太子。沉住氣,千萬再不要有任何舉動?!?/br> 太子點頭道:“是,聽母親吩咐?!?/br> 這夜不知為何,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家家都關(guān)門闔戶。華英見裴霖一回府,便上前道:“這樣的天氣還出去,還這么晚才回來?!闭f著抬頭看天,道,“這一兩年也不知怎的,不是刮風就是起老大的沙塵,該不是有什么異變吧?” 裴霖聽著便笑,道:“英兒,你什么時候也信這些鬼話了?”說著坐了下來,道,“去,給我煮些茶來,今兒尉府的煮得總差些火候?!?/br> 華英道:“我可沒空,哪,那位吳廷尉吳大人在茅茨堂,一會叫我這樣一會叫我那樣的,我還得過去呢!” 裴霖道:“吳大人?他怎么跑咱們家來了?” “還不是三哥,把人人都畏之如毒蛇的那只白鷺給帶到咱們府上來啦?!比A英笑道,“這吳大人也跟著來了,他又不知端底,我不侍候著誰去?” 裴霖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那你去吧,我這茶也先不喝了吧?!?/br> 華英問道:“爹爹,三哥去哪了?” “皇上喚他有事,你別管了,自去茅茨堂吧?!迸崃氐?,“不得輕慢?!?/br> 華英嗔道:“爹爹,你說到哪里去了!我怎會輕慢?你這話說得,也不想一想!” “是我這話說左了。”裴霖道,“不過,英兒,我提醒你一句,你也別以為跟公主說開了,就成天在家里大哥二哥三哥爹爹地叫了?!?/br> 華英嘆了口氣,道:“是,知道了。也不知道這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 裴霖揮手道:“去吧,去吧?!甭犎A英拖長聲音丟下了一句,“是,老爺,我走了!”只得苦笑不語。 華英一到茅茨堂,正好遇上裴明淮過來,叫道:“三……啊,少爺,你怎么回來了?老爺不是說你入宮見皇上了么?” “見完了不就回來了,難道在宮里待一整夜?”裴明淮見華英手里托了個漆盤,里面有一碗藥,便道,“這也不須你親自動手。” 華英望著他,道:“還是小心些好?!?/br> 裴明淮不覺點頭,道:“也是?!苯舆^了那漆盤,道,“夜深了,你也睡去吧,這里有我和吳震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