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86節(jié)
“聽不懂?好,你聽著?!迸崦骰纯攘艘宦暎祥L了聲音念道,“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他還沒吟完,凌羽就一回身把他嘴掩住了,叫道,“好啦,別念了!我知道你懂啦,我換一首!你就當(dāng)沒聽見好啦!” 裴明淮又聽他吹了首曲子,忍不住笑道:“這又是從哪學(xué)來的?” 凌羽道:“是以前當(dāng)那什么羽林中郎將,跟他們羽林郎出去打獵的時候,跟著他們學(xué)的?!?/br> 裴明淮問道:“他們沒有告訴你是什么曲子么?” “說了啊。”凌羽道,“說是他們敕勒部落的歌,若有什么集會便定會唱的!” “他們逗你玩呢?!迸崦骰葱Φ溃安贿^說得倒也沒錯,這歌自道武皇帝年間便有了。詞是這么唱的,‘求良夫,當(dāng)如倍侯’。這位就是斛律莫烈的祖上,也是情歌!你就不能學(xué)點別的嗎?” “好啦好啦!你有才,道德博聞!”凌羽道,“我還會旁的,我再吹就是了!” 裴明淮道:“今兒你已經(jīng)咒了我兩回死了,你就那么恨我?我死了也罷了,可再沒人帶你去玩!” 凌羽忙笑道:“我錯啦,我這就吹笛子,再不說了?!?/br> 這一回自紫玉短笛里面吹出來的調(diào)子,卻大不相同了。那短笛的音色本就比尋常笛子要沉郁得多,凌羽這時候吹出來,再不像方才那曲調(diào)輕快還帶著俏皮之意,只覺蒼茫悲涼。裴明淮低吟道:“隴頭流水,流離山下?!b望秦川,心肝斷絕。” 吳震站在靜輪天宮之前,聞得那笛聲漸漸遠(yuǎn)去,那匹紅馬也漸漸成了一個小小紅點,隱在天邊。翻轉(zhuǎn)了手,那束天蠶絲便自他手上落了下來,一直沉進(jìn)了湖底。吳震喃喃地道:“我是真希望,我這個神捕,這一回是錯了。我寧可是我錯了,要是我想錯了,那就最好……最好?!?/br> 湖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終于又靜了下來。 壽安宮中,沉香生煙。 白芷忽聽清都長公主叫了一聲:“景風(fēng)!”自榻上坐了起來。白芷忙過去,見清都長公主臉色蒼白,急道:“公主,你怎么了?” “我……我做了個夢。”清都長公主低聲道,“我夢見景風(fēng)死了。夢見她和跟她一道的那些隨從,都死在路上了。是被人殺的……” 白芷忙道:“公主,公主,你這是怎么了?景風(fēng)公主怎會出事?那么多人跟著,絕不會出什么事的。公主,你近來是怎么了?老是不舒服,神思倦怠的,還做這樣的噩夢……” 清都長公主嗽了兩聲,懶懶地在榻上半坐了起來,道:“興許是時令的緣故吧。最近老是起風(fēng)沙,總是人不太對?!?/br> 白芷端了一碗藥過來,放在憑幾上,道:“公主,你今晚上又沒怎么用膳。藥總得要吃的吧?”突著見幾上擱著個玉瓶,叫道,“公主,皇上好歹是不吃了,你怎么又吃上這個了?” “……白芷?!鼻宥奸L公主把那藥碗推開了,低低地道,“淮兒怎么這些日子總不來看我?他是不是還在怨我?平日里若是我哪里有一點點不好,他每日里來得最勤的。這一回,他人又在京城,總是不來看我。” 白芷一怔,勸道:“公主,是你如今住在壽安宮里,總不比外面方便哪?!?/br> 清都長公主搖了搖頭,兩眼怔怔地望著燭火,道:“皇上封了他左衛(wèi)將軍,他要入禁中,有什么好避忌的。他就是不想來見我。我知道,景風(fēng)走了,他心里難過,卻又沒法子?!?/br> 白芷眼里含淚,道:“公子一向都是最孝順您的,公主。你別多想了,近來你真是懶懶的,太醫(yī)來看也看不出什么來,公主……我明兒就去跟公子說,讓他進(jìn)宮來?!?/br> “罷啦,他不想來就不必來?!鼻宥奸L公主笑道,“他也事多,你別去找他了。” 白芷低聲道:“公主,我有句話說,您也別生氣。你別再逼他了,一回兩回的,公子能開心么?連皇上都不再多說了,你反倒留那個高姑娘在宮里。公子是定然不肯的,連慶云公主都多心,何苦來呢?!?/br> 清都長公主一怔,道:“連你都覺著我不對?我是覺得容兒實在品貌很好,納個妾又能怎么的了?” 白芷嘆道:“公主,你自小就是這個脾氣,我跟你一起長大,還不明白么?你從來都是拿自己的心去度旁人,你是覺得為人家好,可別人未必這么覺得啊。高姑娘是美貌又溫柔,可未必合公子的意啊。做母親的覺得好的,兒子十有八九都是覺得不好的!” 她這話一說,清都長公主反倒笑了起來,道:“這話說得有意思。” 此時只聽外面王遇高聲道:“陛下來了!啊,皇后娘娘也來了!” 白芷奇道:“咦,今兒個怎么了,皇上跟皇后一同來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么?” 文帝與皇后走了進(jìn)來,皇后急步到了清都長公主身邊坐下,嗔道:“姊姊,你身子不好,卻老是拖著,也不肯好好醫(yī)治?!?/br> 文帝問道:“姊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你臉色不好?!?/br> 白芷笑道:“陛下,公主正在難過呢。公子這幾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老是不進(jìn)宮來看她,倒累得公主傷心了?!?/br> 文帝一怔,皇后道:“是么?淮兒這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兒我叫他來,好好訓(xùn)他一頓!姊姊,你別生氣,我一定罵他?!?/br> 文帝望著清都長公主,道:“姊姊,你神色不太對,究竟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景風(fēng)了。”清都長公主嘆道,“總覺得對不住她,也對不住淮兒。” 皇后道:“有什么對不對得住的?姊姊,你別多想了?!?/br> 清都長公主笑著看她,道:“今兒是吹什么風(fēng)了,你跟陛下一同來了?” “我特地回宮來看姊姊,遇到陛下,那不就一起來了?!被屎笮Φ溃版㈡?,我晚上就住壽安宮,我陪你說話兒?!?/br> 清都長公主搖頭,文帝卻道:“我方才在宮里見著個姑娘,從前沒見過,是什么人?” “怎么,陛下都留意到了?”清都長公主笑道,“是宜瓊嫁的高氏族中的人,過來投奔的。我見著模樣好又細(xì)致,就留下了。原本她說著是想求個恩典,替她家里過世的人在寺里發(fā)愿的。” 文帝沉默半日,道:“既是如此,就讓她去寺里修她的功德吧。姊姊近來身子不好,別讓外人來擾你了。” 清都長公主道:“陛下何意?” “姊姊你方才說了,已經(jīng)對不住淮兒了。景風(fēng)走了,他心里已經(jīng)夠苦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文帝道,“由得他去吧,他愛娶誰不愛娶誰,都是他的事。你給他挑的人,他心里先就不中意了,何苦來呢。” 皇后點頭笑道:“陛下這話說得是。若是緣份到了,那末你就算把人放在天邊,也能遇上。若是無緣,哪怕是同在一屋子里面,日日里見面,也是成不了的?!?/br> 文帝望了她一眼,道:“那你把林尹年那meimei留下來當(dāng)女尚書,又是為什么?” “馮左昭儀想拿她侄女兒給淮兒添堵,我見著那姓林的姑娘,想起來反正太子的右孺子之位還空著呢?!被屎笮Φ?,“陛下,要不你賜婚吧?” 文帝道:“鬧什么!最近事多,哪有這些心思。連西河的婚事,怕都要拖上一拖?!币娗宥奸L公主想說話,便道,“姊姊,你既病了,就別cao這么多心。不妨事的,天大的事還料理不了么!” 清都長公主點了點頭,道:“我近來確是神思倦怠,陛下你自己也別太累著了?!?/br> 文帝道:“姊姊放心?!庇謱屎蟮?,“霂兒,你去賞那姑娘些東西,打發(fā)她明兒就出宮去罷。” 皇后起身,卻笑道:“這么個沒名沒份的小丫頭,陛下還要我這個皇后親自去?好啦,陛下既吩咐了,我這就去?!?/br> 清都長公主道:“陛下不過是看高句麗的面子罷了。” “什么高句麗,那渤海高氏算什么?”皇后笑道,“是看武威公主的面子才對!” 見皇后裊裊地走遠(yuǎn)了,清都長公主對文帝笑道:“她就這脾氣,陛下,你別惱她。她不待見宜琦和宜瓊,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br> 文帝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好惱的?是朕虧欠了她,她要怎么使性子,朕都得受著?!闭f著兩眼望著清都長公主,道,“姊姊最近一直病著,也不知是不是心?。咳粽媸切牟?,只管跟朕說便是。你與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清都長公主一怔,道:“陛下何出此言?” 文帝又一笑,卻不言語。半日,方道:“若是換到今日,姊姊要是喜歡誰,那朕一定打從心底替姊姊開心,不管是誰都憑姊姊高興。只是當(dāng)年……朕實在是年紀(jì)太小,自幼沒一日離開過姊姊,生怕你被旁人給搶走了,所以才……姊姊是不是一直怨朕?” “陛下!”清都長公主變色,打斷了文帝,急道,“你這是在說什么?” 文帝剛要說話,皇后卻又進(jìn)來了,笑道:“門口正好見著她,倒是會看人眼色,嘴也巧。聽說要讓她出宮去,一點都沒露什么,謝恩謝得那一個妥當(dāng)。姊姊,你吃得太少啦,我去吩咐御廚房做些夜宵,一會我陪姊姊用?!?/br> 聽她如此說,文帝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去了,不擾你們了?!?/br> 皇后笑道:“陛下既晉了沮渠夫人為昭儀,她總得要謝恩,陛下怎么不去她宮里看看?對啦,今兒我還見著齊郡王,又長高了不少。” 見皇后陪著文帝款款地走了出去,清都長公主仍是神色恍惚,一動不動地坐了半日。白芷見著擔(dān)心,低聲道:“公主,你這究竟是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方才做那個夢,我還沒說完?!鼻宥奸L公主幽幽地道,“我還夢見慕容大哥了。” 白芷變色,朝外面看了看,見無人方道:“公主,別說了。我知道你對慕容將軍的事一直耿耿于懷,可是……可是我們不是不想救他,是他自己不愿意??!” 清都長公主緩緩搖頭,道:“是我害了他。他都是聽了我的話……我本以為,他對皇上忠心,又替皇上立了那么多功,皇上總該放過他了吧??墒?,都隔了那么多年了,皇上仍然沒忘,非得要殺他不可……” 白芷凄然道:“公主,那是平原王哄了你,怨不得你。” 清都長公主一笑,望著那燈芯,正好爆出了一朵燈花來。“是哪,我怎么就能信他呢?我怎么就信他了呢?……差一點兒害死皇上,又害得霂兒一輩子都不能再有孩子,怨了皇上一世。到得如今,竟還害了慕容大哥屈死……” 白芷落淚,道:“公主,這不是你的錯?!焙龅氐?,“公主,你說,陛下他知道么?” 清都長公主搖了搖頭,道:“知不知道,現(xiàn)在又有什么要緊?” 白芷默然,最后道:“公主,你放心,慕容將軍至死也不會怨你一分一毫的。” 清都長公主道:“我倒是寧可他恨我怨我。他越是這樣,我便越難過……”聲音越來越低,道,“白芷,你還記得嗎?以前景穆太子還在的時候。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根本用不著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都要去想。那時候,有先帝在,有景穆太子在,我處處被疼著寵著,壓根不用去cao心……” 白芷淚又流下,凄然道:“公主,你現(xiàn)在有皇上,還不夠么?” 清都長公主喃喃地道:“濬兒?是啊,我有濬兒??墒恰墒俏夷??我自己又到哪里去了?……看景風(fēng)走的時候那樣子,我突然想起來,她實在很像我年輕時候。可是,我比她還不如,她要走是自己選的,我……” 白芷又急又傷心,叫道:“公主,你別說了,也別多想了!” “白芷,我那個夢,夢見了很多很多?!鼻宥奸L公主道,“很多我早就不愿意想起來的事。我以為我早就忘了,可是,可是它們還在我腦子里面。” “啪”地一聲,一樣?xùn)|西跌在地上。白芷撿起來一看,臉色大變,道:“公主,怎么會還有這東西?!”立時拿到燭火上便燒了,鼻端立時聞到一股聞之作嘔的焦臭味道。見那物盡數(shù)燒光了,白芷忙去開窗,又在香爐里投了一大把沉香。 “天意??!誰能料到一場地動,卻把靈巖石窟那處給震開了?進(jìn)去的偏偏又是淮兒,換誰都能殺了,他看到我又能怎么樣?”清都長公主道,“我也沒想到斛律昭儀她身上還留著……我就不該留著她的!哼,我上次聽淮兒講些江湖上的異事,說見過把羅剎像紋刺在人的背上,再把人皮給剝下來制成宮燈,掛起來給人賞玩。斛律昭儀是想有朝一日也如此,把事兒昭告天下么!哈哈,哈!哈哈哈……白骨觀,哈哈,白骨觀!” 聽清都長公主笑得凄厲,白芷是又急又怕,又不敢高聲,道:“公主,別說了!再別說了!皇后就在外面,一會就進(jìn)來了,可別讓她聽到。這事兒,誰都不該再記得!” “可就是有人還記得!”清都長公主笑道,“皇上原不想殺樂良王的,我也不想??杉扰c這事有了干系,又怎能不殺?皇上雖然不說,心里必定是不好過的。” 白芷低聲道:“皇上又怎會為了樂良王的事怨公主?” “……白芷,傳我的話,在靈巖石窟再做一場法事?!鼻宥奸L公主眼望殿外,緩緩地道,“我親自去?!?/br> 白芷低頭,半日,道:“公主是為了慕容將軍么?他的生辰也快到了?!?/br> “畢竟,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鼻宥奸L公主笑道,“慕容白曜一生為國征戰(zhàn),死后還得這等污名,我……我實在對不住他。” 白芷低聲道:“只望下一位皇帝能替他平此冤屈?!?/br> 清都長公主長嘆一聲,道:“但愿如此。唉,也算是為了萬壽罷!皇上說得對,他那心腸,不合生在咱們家……” 忽聽見殿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樂聲,蒼涼中又帶著些幽咽悲凄的調(diào)子。夜深人靜,在這宮里聽得實在清楚。白芷側(cè)耳聽去,奇道:“這不是沮渠昭儀在吹嗎?宮里只有她有那樣的笙?!?/br> 清都長公主神色恍惚,喃喃地道:“縱有碧玉笙,也引不來天上的龍。” 白芷道:“皇上不是去她宮里了么?難不成皇上又走了?” “……若皇上在,那怎么著也不會吹涼國的曲子,像什么呢?!鼻宥奸L公主緩緩地道?!岸ㄈ皇亲艘蛔阕吡恕!?/br> 白芷道:“為什么?皇上既已去了……” “靈泉池聽到的話,總歸讓皇上心里對沮渠儀平有些歉疚。只是又能如何?”清都長公主笑道,“把右昭儀之位給了她,也就不過如此。” 白芷道:“我還是不明白,皇上去了為何又要走?!?/br> 清都長公主悠悠地道:“若今晚留下來,皇上那可不知道怎么交待了?!?/br> 白芷笑道:“皇后再怎么也不會……”她陡然住口,只聽腳步聲細(xì)碎,皇后帶著秋蘭進(jìn)來了,在清都長公主身邊坐了下來。“姊姊,你們在說什么?”側(cè)耳一聽,道,“又是她啊,又吹起來了。還嫌這宮里不夠愁么!皇上不是去她那兒了么,還吹什么吹!” 清都長公主笑道:“定然是去了又走了,否則她怎會吹這曲子?” “愛去哪去哪,我才不管,我陪姊姊就是。”皇后笑道,“好久都不曾這般了,咱們好好地說會兒話?!?/br> 皇后本來就是生得眉尖若蹙,不愁都有些輕愁的模樣,但清都長公主這時看她,總覺著她眉目間比平日更多了些憂色。便問道:“霂兒,你有什么心事么?” “姊姊,我今日是看著皇上過來,才跟著來的?!被屎蟮?,“我是想跟他求個情,特意跟他湊到一路的,卻討了好大一個沒趣。” 清都長公主道:“出什么事了?替誰求情?” 皇后眉尖輕蹙,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皇上突然要殺耿嬪。已經(jīng)把她移至別宮幽禁起來了,麒麟官守著,誰都不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