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逃竄的任其洛很快被捕,械送汴京問責(zé)。既然是敗軍之將,皇帝的臉色又難看得不行,朝中那些眼色極佳的蘭臺言官,很快把矛頭一致指向任其洛。 皇帝在大朝的時候,親自把任其洛的請罪折丟在丹墀之下:“你不用假惺惺地請什么罪了!朕可以不問你涿州之役的大敗而歸,不過,你卻不能不跟朕解釋解釋長城口的守將,為什么射死他的箭上刻著你的姓氏?!也少不得跟朕解釋解釋,你的兒子被俘到夏國之后,為何好酒好rou地招待著,據(jù)說還要封侯?!還少不得解釋解釋,你家里藏著掖著的大塊狗頭金是哪里‘撿’來的?!” 任其洛驚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在金鑾殿的地磚上,把額頭磕得一片青紫,連呼冤枉,但也無從置辯,最后只能說是受人栽害,但也說不出誰會栽害他。 皇帝雷霆震怒,唯一能夠為任其洛說話的吳王,大概聽了家中門客的勸諫,選擇了作壁上觀,沒有攪入是非中。只可憐了一把年紀(jì)的大將軍任其洛,很快被定罪磔刑,在汴京百姓的怒罵聲中遭了千刀萬剮的慘禍,除了被俘的兩個兒子,其余家口男子處斬,女子發(fā)賣。吳王此刻不僅掩面救不得,而且因著親緣的關(guān)系,怕遭到皇帝猜忌,自請降王爵,到遙遠(yuǎn)的吳地閉門思過。 沒有人看見,西市的一片血海中,只有一個青衣的男子,遙遙地對著無人收殮的任家?guī)资w人頭和一大灘血泊,認(rèn)認(rèn)真真拜了三拜。 趙王志滿躊躇,隔了幾日的朝會上慨然道:“任其洛真真是民賊!一片大好的形勢,如今因他的背叛,只怕岌岌可危。李維勵那里,雖然勇猛出擊汾州,但是迫于兵少將缺,偷襲了一下便只能還并州防守。請官家下旨,許臣弟領(lǐng)軍馳往并州——那里臣弟熟悉,可以協(xié)助李將軍收復(fù)汾州,再發(fā)兵涿州收復(fù),將胡虜趕回他的草場上去放馬!” 皇帝一如既往地瞇縫著眼睛,冷冷道:“河南河北已經(jīng)五丁抽一,馬上麥?zhǔn)盏臅r節(jié),田里連收麥的人都不足——好容易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年,就任憑糟蹋了么?” 趙王不甘:“重新抽丁自然不妥,但此刻危機,可否調(diào)用汴京的禁軍前往?禁軍八十萬,但肯交給臣弟五十萬,聯(lián)合李維勵那里的人,臣弟便可翻盤!”他有獲勝的一件法寶,曾經(jīng)靠此成功脫逃過,估計獲得小勝也不難——一旦獲勝,這支禁軍里的官員升黜任免,他就可以憑借賞罰軍功來任意調(diào)換為自己的私人,那時候,皇帝手中這支不許任何人染指的禁軍,就實際成了他的了! 趙王遏制不住心中的興奮,瞥了王藥一眼。 王藥雖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同樣感到了這目光中宛如老虎玩弄到手獵物般的自信悠然。 ☆、12.12 這一場戰(zhàn)爭,完顏綽指揮得氣定神閑,倒也不完全因為王藥跟她交了底,還因為心中無所欲求, 既不想開疆拓土, 又不想劫掠財物,只不過是晉國挑釁在先、動武在先, 她從容抵抗在后。耶律延休驍勇,而策略毫不出王藥的預(yù)料之外,所以可以輕輕松松, 一邊打, 一邊做了最好的教材,一點點指導(dǎo)小皇帝蕭邑灃明白作為皇帝怎樣指揮戰(zhàn)斗。 云州城外是一大片草原, 美好的清秋午后, 陽光灑在黃綠色的草場上,完顏綽懷里抱著阿芍, 騎在一匹駿馬上,含著笑對蕭邑灃喊道:“皇帝先行, 阿娘帶你meimei隨后過來,有好的獵物,就看你這段日子的弓箭練得好不好了!” 蕭邑灃越發(fā)有英俊少年的模樣,清清秀秀一張小臉有三四分完顏綽的影子,又有三四分老皇帝蕭延祀的影子,完顏綽有時候看他的臉,會有些感慨,這個小兒郎是自己一手帶大,自從知道了他的母親——完顏綽的meimei完顏紓——和jiejie合作對付朝中反叛的勢力而送命,因而對這位親娘臨終托孤的養(yǎng)母兼姨母愈發(fā)孝順,人前人后總道:“沒有太后,哪有我的今天?” 此刻,少年皇帝騎在馬上,突然看見一只黃鹿,他雙腿夾著馬腹,抽箭引弓,略略一瞄,撒手放箭,那只黃鹿應(yīng)聲倒地,周圍的人騎在馬上為他們的君主喝彩。完顏綽笑著對懷里的女兒說:“阿芍,你看看你皇帝哥哥有多厲害!” 阿芍拍著小手:“阿娘阿娘,我也要騎得快快的!” 完顏綽笑道:“好。手抓著馬鬃,腿夾緊鞍韉,不許閉眼,我要催馬了!” 她護(hù)著女兒,但也很大膽,馬鞭在空中一甩,發(fā)出嘹亮的“啪”一聲,訓(xùn)練有素的御馬一聲長嘶,自然明白馬上主人的意思,撒開四蹄,在遼闊的草原上奔跑起來。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吹過,阿芍抓緊著馬鬃,銀鈴一樣的笑聲撒在草原上:“阿娘,阿娘,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擦黑了,草原上的牛羊歸圈,篝火燃起,草原漸漸陷入了靜謐中,完顏綽對玩夠了的阿芍說:“好了,今日玩到這里,回營帳里洗澡吃飯?!彼鸟R“嘚嘚”地踏過營帳間的小路,營帳大小不一,奢簡不一,無論是奴仆還是官員,還是隨駕的將相王侯,少不得夫妻倆帶著孩子從帳篷里出來參拜太后一行,對太后、皇帝和小公主,說了無數(shù)的吉祥話兒。 阿芍笑瞇瞇地對大家揮手,但即將到自己住的地方時,突然問:“阿娘,其他小哥哥小jiejie都既有阿娘又有阿爺,我怎么沒有阿爺啊?” “你有??!”完顏綽忍著突然泛上來的鼻酸,抱著女兒緩緩說,“你的阿爺,是個很英俊、很聰明的大英雄——他雖然不是契丹古老故事里那些斬巨蟒、戰(zhàn)魔神的大英雄,但也是無所畏懼、智勇雙全的大英雄?!?/br> 阿芍偏著頭問:“那么,我阿爺是不是也穿過黑山白水,去救被巨蟒和魔神困住的牧民了呢?” 完顏綽笑著把她抱下馬,親了親小臉頰:“是啊,他穿過黑山白水,去救他的父母親人,也去救其他人。救完之后,他就要回來啦!” 她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但在阿芍看來,母親的目光溫柔動人,閃動著天上月牙兒的幽藍(lán)光澤,像一顆黑水河里產(chǎn)出的美麗黑珍珠。 在完顏綽悠悠的歌聲中,阿芍甜甜地睡去。完顏綽也覺得有些疲勞,正打算解衣就寢,阿菩的頭探進(jìn)來說:“主子,陛下那里剛得到一條急報,想請主子看一看?!?/br> 這自然是軍報,完顏綽不敢怠慢,重新穿了衣服,到作為皇帝書房的那間帷帳中。蕭邑灃遞過一疊紙,肅穆地說:“阿娘,斥候在晉國打探來的消息?!?/br> 完顏綽看看挺厚的一疊,問:“最要緊的是什么?” 蕭邑灃經(jīng)常經(jīng)她這樣的考察,凝神說:“最要一件事,也是板上釘釘?shù)模簳x國的君王打算御駕親征。” “御駕親征?”完顏綽一愣,忖了忖說,“還有呢?” 消息非常多。從任其洛被殺,到吳王就藩,再到趙王請求帶領(lǐng)禁軍出征而沒有得到批準(zhǔn),隨后就爆出了病弱的晉國皇帝打算帶著趙王御駕親征的消息。 人馬是足足五十萬,加上一路上州縣調(diào)集的扈從,近乎百萬人伺候著皇帝。雖然知道這位晉國皇帝身子骨不好,但是這樣的態(tài)度出來,完顏綽還是吃了一驚,不敢稍有怠慢。 “都御駕親征了,想必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準(zhǔn)備——其實我并沒有打算和他破釜沉舟……”完顏綽沉吟著,“得速速發(fā)旨給耶律將軍,叫他千萬不可貪功冒進(jìn)!” 御駕親征的緣故,自然是晉國皇帝誰都不敢信任,五十萬的禁軍,與其交給自己的弟弟,不如自己親自帶著。而由于皇帝御駕親征,晉國的士氣倒是非常振奮,皇帝在真定府駐蹕,而定州則很快被反攻下來,重新插上了晉國的龍旗。 完顏綽不敢怠慢,分兵把守住燕山關(guān)隘和涿州,在岐州與長城口兩處也增派了重兵,又急招耶律延休入朝,商議對策。 耶律延休很快就到了云州,很松弛地說:“太后和陛下放心,定州我防守得松,叫他鉆了空子。如果想奪回來,也就是時間的事兒。晉國這位皇帝聽說身子骨極弱,永濟(jì)渠有快船特別是為他送藥的,等天氣一冷,我看他吃得消!” 完顏綽沉吟了一陣,摒絕他人,懇切地對耶律延休說:“延休,我并不打算吞并晉國的大片土地。涿州、岐州和定州一下,晉國必然著急——離他們的汴京是一無阻礙,唯余一座真定府可以搪一搪。但是我也想過,如果真的攻下了汴京,接下來又會怎么樣?” 耶律延休先是驚詫,接著又有些不以為然,直到完顏綽的問題拋出來了,他才擰眉沉思起來,好一會兒才說:“孤軍深入汴京,卻沒有洛陽呼應(yīng),也沒有關(guān)中四塞的險勢,也沒有齊魯?shù)陌鼪]有江南地方的漕運——孤懸一片地方,還是不能久遠(yuǎn)?!?/br> 完顏綽笑著點了點頭。耶律延休接著自己說:“這形勢,以前王藥說過,現(xiàn)在想想,還是有點道理的……” 完顏綽表情一滯,嘆息了一口氣:“攻城掠地,別說我沒這個想頭,就是想,也不能一蹴而就。但如今晉國欺負(fù)到我們臉上來,教訓(xùn)他一下也是該當(dāng)。等他們知道這一仗打錯了,我們才能在和談中多要些東西,譬如并州汾州,譬如兩國的商貿(mào),譬如歲貢的銀錢和茶葉、綢布、瓷器,還有……” 耶律延休一口接上來:“還有王藥?!?/br> 完顏綽竟然臉一紅,欲要嗔他,又覺得羞愧難以出口,那飛紅的臉頰配著她挑上來的羞怯一瞥,想說話又沒說的嬌媚姿態(tài),耶律延休心里一蕩,旋即又酸楚氣餒,但緊跟著又坦然明快起來,低了頭對完顏綽說:“太后的心思……臣明白……真的明白。臣愿意為太后達(dá)成心愿的……真的……只要太后能夠高興……” 完顏綽不意他竟能夠如此,抬頭看著他。耶律延休反倒低下了頭:“太后,臣……還是談?wù)劷酉聛淼膽?zhàn)略吧……” 兩個人在營帳里對著沙盤深談到深夜,帳外不時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時間越來越晚,完顏綽不便逐客,打了個哈欠,掩著嘴說:“太晚了,看樣子,外頭天不大好,你住的營帳在皇帝行營的最外圍,回去要過幾道柵欄,經(jīng)幾道盤查,不如就住在這里。我么,我在后面另有營帳,我去后面住。” 她起身動了動盤坐得酸麻的雙腿,剛揭開氈包的矮門簾,頓時一陣大風(fēng)卷著茶盅大小的雪片吹進(jìn)來,寒氣颼颼的,吹得完顏綽退了半步,差點踉蹌。 外頭一片白茫茫的,云州的深秋,迎來了第一場大雪,才下了一個多時辰,居然已經(jīng)在外頭的草地上堆起了尺許厚的積雪。頑強燃著的小堆篝火邊,放哨的禁衛(wèi)披著厚厚的羊皮斗篷,頭上的狐貍毛暖帽上堆著一層雪,依然巋然不動地站著,像一尊雪人兒似的。 耶律延休搶步上來扶住她,扶住之后很快把手松開,垂在身側(cè),低聲道:“太后小心。”他也看見了外面的大雪,詫異道:“下了這么大的雪?太后怕冷,還是別在外頭走了,回頭濕了靴子,渾身寒冷要很久才能回暖呢!還是臣出去,順便巡查一下防衛(wèi),讓太后放心。” 完顏綽叫了聲“等等”,返身去取了一件厚厚的貂嗉斗篷,踮起腳披在耶律延休的肩上:“延休,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無以為報,這貂皮是東邊靺鞨進(jìn)貢來的,你搪搪風(fēng)寒?!?/br> 斗篷極其溫暖,而耶律延休的心幾乎都灼熱了起來。他就勢伸手握住完顏綽為他系著領(lǐng)口帶子的手,期期艾艾地:“太后厚賜,臣何以為報?!” 完顏綽愣了片刻。 若在先前,她的美麗和嫵媚是她收復(fù)人心的極好的武器,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男人是她之前無往不勝的武器??山裉欤齾s瑟縮了一下,默默地把手抽了出來。 耶律延休空握著領(lǐng)口厚厚貂毛,悶了一會兒又小心地問:“若是……這場戰(zhàn)爭里,王藥未能回來,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太后可否……給臣一個機會?”他低著頭,打算好了聽最令人尷尬難受的話,但又有些期待。 完顏綽悚然警覺,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凜然地說:“王藥若是因誰而死,我必然恨那人一輩子;若是晉國弄死了他,我就算拼盡全國之力,也要為他報仇?!彼氖种匦?lián)岬揭裳有蓊I(lǐng)口的貂嗉上,毅然地說:“延休,我把你當(dāng)最好的臣子和朋友,你,不要讓我失望?!?/br> 耶律延休已經(jīng)是一臉失望,和先前比起來,簡直是斗敗的公雞一樣,但還是沉沉地點點頭:“太后放心,臣的一顆赤心永志不變,誓為太后效忠效死!” 完顏綽認(rèn)真地點點頭:“延休,我知道!我懂你的心!” ☆、12.12 北邊的寒潮綿延到真定府,一路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天氣也是滴水成冰。護(hù)駕的禁軍、守城的士兵無不是滿頭滿手的凍瘡,腫得饅頭似的。 御駕親征的皇帝不出所料地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中陷入了舊病復(fù)發(fā)的困擾中, 只見隨軍的御醫(yī)忙得焦頭爛額, 跑得風(fēng)車似的。而大家巴巴地盼望著的皇帝幾天無法露面指揮,內(nèi)里勉強傳了幾道旨意, 只能又全權(quán)委托弟弟趙王處置政務(wù)。 趙王好容易得到了一點權(quán)柄,立刻馬不停蹄地用了起來,二十萬禁軍被他指揮著跋涉到并州支援他的私人李維勵。這樣的天氣, 受命到并州增援的士兵們怨聲載道, 罵娘之聲不絕于耳。趙王急于求成,不僅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到禁軍之中指揮, 而且為了立威, 在天寒地凍的真定府把一些口出怨言的士兵剝掉衣服一頓臭揍,挨打的死了十之七八, 尸首裹上草席丟到城外。這才勉強壓制住了不聽話的人。 被迫作為增援的士兵行軍在雪地里,在官道上踩出一道污濁的黑色雪泥道路, 凍斃在行軍路上的士兵不知凡幾。禁軍一直是皇帝的親兵,在汴京嬌氣奢侈慣了的,如今又不是正主兒指揮,還弄得死去活來的,可想而知內(nèi)里人心的翻騰。 趙王也算是孤注一擲,但是結(jié)果不容樂觀。 北方民族習(xí)慣于風(fēng)雪中奔馳往來,越是這樣極寒的天氣,越是如魚得水。夏國首先是在涿州增兵,眈眈之勢對著真定府里三十萬禁軍。而并州卻沒有解圍。因為李維勵在并州很快被耶律延休的軍伍團(tuán)團(tuán)圍住,斷掉城中進(jìn)出的路徑,大有把一城人圍困致死的意思。而援軍雖然人到了,卻袖手旁觀——狼狽到來的士兵大多都凍傷了,渾身僵硬,臉色黢紫,開弓都開不了!任憑趙王的親信將領(lǐng)怎么拿高官厚祿哄勸都沒有用。 真定府傳出皇帝的旨意,又命前往并州的二十萬禁軍火速回援——一來一去,死傷于途近半。而皇帝自己也病體支離,強撐著出御幄,邊劇烈咳嗽,邊命人把趙王帶來問話。 “這樣的險境,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帝邊咳喘,邊指著弟弟怒罵,“朝廷養(yǎng)了這么久的精兵,是給你這樣來回折騰的么?” “官家!”趙王猶自抗辯,“李維勵那里就差一點火候!只要取下應(yīng)州,包抄夏國太后駐蹕的云州,涿州之圍自然破解?!彼钢跛帲骸笆撬f的!” 皇帝冷笑著:“王藥早先就說過,云州是夏國駐蹕的重地,眾兵環(huán)衛(wèi),朕和這里眾卿都親耳聽到。你和他又有什么私謀?出的什么愚蠢的主意?!”他雖然形容虛弱,但眼睛里殺意陡現(xiàn),對趙王笑道:“禁軍折騰不起了,朕把洛陽的虎符交給你,你親自從洛陽前往并州增援李維勵,若是成了,朕加封你為汴京府尹——你曉得的,素來只有儲君可以擔(dān)這個位置(1)——好不好?” 他不等目瞪口呆的趙王應(yīng)下來,已經(jīng)對兩邊的人喝道:“還不快為趙王備馬,備弓箭,備六十名近衛(wèi)士兵?事不宜遲,今日就出行吧!”然后“當(dāng)啷”一聲,把一塊洛陽的兵符丟在趙王面前的地上。 這種情況下拿到的虎符,可想而知能被調(diào)遣的人馬日后必然陽奉陰違。而在這樣的天氣和局面下親自前去并州增援李維勵……趙王腿一軟,在他哥哥緊跟著響起來的劇咳中搗頭求恕。而皇帝咳喘到咯血,根本說不出話來,直接被御醫(yī)扶進(jìn)了大帳內(nèi)。 皇帝一病來得嚴(yán)重,御醫(yī)再次告訴眾臣“官家今日終于醒過來了”已經(jīng)是兩三日后。皇帝醒過來之后,亦無從休息,急急把戰(zhàn)報要進(jìn)御幄,過了良久,在外頭等候的隨侍朝臣們聽見近侍宦官出來傳旨:“請郎中王藥覲見?!?/br> 王藥的心狠跳了一下,頗有些在并州城頭即將挨鬼頭刀時的緊張。他回頭望望三哥王茼,對他笑了笑,目光又越過高高的真定府城墻,望了望遠(yuǎn)處灰云凝滯的漫漫天宇,望了望殘雪堆積的青石板地,又望了望被屢屢戰(zhàn)敗的絕望籠罩著的眾臣,輕輕撣了撣衣襟,跟著那個宦官進(jìn)了皇帝的御幄。 御幄里燃著好幾個火盆,溫暖得有些燥熱,王藥進(jìn)門急速瞄了一眼狀況,對著里側(cè)榻上的皇帝磕頭行了大禮。 皇帝輕聲地咳嗽著,叫人把他扶起身,用好多個迎枕靠著,一張臉越發(fā)萎黃,只有兩個高聳起的顴骨上是一片病態(tài)的潮紅。他烏沉沉的瞳仁直直地盯著王藥,好半天才開腔道:“你是個聰明的人,你來說一說,這次趙王領(lǐng)了洛陽的兵馬援救并州李維勵,勝算大不大?” 王藥凝神道:“臣不太了解洛陽兵,但臨時抱佛腳,勝算不是很大。” “并州該棄守?” 王藥道:“折損太大,不如棄守——不過,李將軍的脾氣,寧可殉城,也不會棄守吧?” “為何?” “李將軍一片丹心,但是不諳民心向背。堅守天寒地凍的孤城,很快糧絕,自然是搜刮百姓以養(yǎng)兵。百姓自然有怨,怨則城不守?!蓖跛幾詈蟮溃八贿^貪一己之名,卻草菅萬民之性命。臣骨子里瞧不起這樣的‘忠臣’?!?/br> “哼,王藥,”皇帝陰沉沉道,“朕告訴你,誅殺你的圣旨已經(jīng)擬下了,而且株連你的妻子!” 王藥進(jìn)御幄之前緊張,此刻卻極其坦蕩,笑著抬頭說:“那就請官家發(fā)旨吧?!?/br>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道:“你猜得不錯。夏國用箭射了招降的帛書進(jìn)去,許諾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fā)放糧食,分編士卒。并州士兵和百姓串通倒戈,捆綁了李維勵,打開城門,迎進(jìn)了夏國的匪兵。李維勵在夏國將軍耶律延休的馬前一頭撞死,做了報國的烈士。而趙王正在半路上躊躇,不料壺關(guān)之南,夏國大將帶人圍困了趙王和六萬的洛陽兵,趙王只交戰(zhàn)了兩回就被俘了。金狼旗再次插遍并州,更沒想到的是……” “沒想到夏國說話算話,不屠城,不劫掠,不傷百姓,發(fā)放糧食賑濟(jì),把士兵分散編入他們的斡魯朵隊伍里,是不是?”王藥眉棱一挑,笑道。 皇帝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夷狄之君,頗有見識。仁義的名號傳得極遠(yuǎn)……聽說,連幽燕一帶,百姓也暗自傳說,歸夏國,則可保安居樂業(yè)。愛國的忠忱,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的氣郁,奮力拍了拍身邊的枕頭,然后一陣咳喘得透不過氣來。 王藥等他平靜了下來,才朗聲道:“百姓所需,不是一姓的國家,也不過是安居樂業(yè),甚至不過是吃飽飯而已。李維勵的貪,是貪名——為有這‘忠’的虛名,不惜傷害士卒和百姓;趙王的貪,是貪權(quán)——為了獲得禁軍之權(quán),獲得金匱題名之權(quán),不惜挑起兩國征戰(zhàn);還有……” 皇帝瞇著眼睛,勾起一邊唇角笑了笑:“還有朕么?朕的貪是什么?你不妨直說?!?/br> 反正要死了,直說也無妨,王藥稽首為禮:“臣身為晉國之臣,向官家諫言,話不中聽,要請官家為自己身子制怒。其實也沒有別的諫言,不過是古詩中的一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官家有英雄心,想一統(tǒng)山河,功同堯舜,卻不知近百年來亂象,北方契丹已然強盛,武力并不可屈。既然如此,何妨以道德同化之,使其與我大晉共同化育百姓,共享天下大同?” 皇帝又是好久沉默不言。王藥心中郁結(jié)已久的塊壘抒發(fā)出來,居然有些亢奮,又一次稽首道:“臣言盡于此,請官家下旨賜死?!?/br> 皇帝只字不提,卻問:“五十萬禁軍,五十萬民伕,勞師動眾行軍至真定府,此刻退兵,正是給夏國進(jìn)犯我們的好機會。朕可以不圖收復(fù)并州應(yīng)州,但若再失掉了屏障北方的幽州和燕州,豈不成了社稷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孫?!” 王藥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此時的決議,只能皇帝自己來做。 皇帝懨懨地閉著眼睛,思忖了好久才說:“他們花了幾倍的人力,死傷遍野,必要生擒安廷,想來以為他是朕的弟弟,可以憑借著他來脅迫我們。其實,趙王不足為慮,但是這番御駕親征的折騰,朕也看明白了,天意不亡夏……只能朕屈節(jié)為社稷、為天下蒼生,求得一個‘和’字?!?/br> 王藥道:“官家圣明!后世的人自然盼著漢家疆域至大,天下一統(tǒng)至美,文治武功至偉,卻不知開疆拓土、敷文圣武的代價是什么。不在其中,旁觀者說些嘵嘵的話,自然不關(guān)痛癢。” 皇帝長吁一口,對王藥冷笑了一聲:“向夏國買個和平,需要多少銀錢?” 作者有話要說: ?。?)按宋制,皇太子兼開封府尹,本文的汴京,就是宋代開封(開封當(dāng)時稱謂繁多:汴梁、汴京、東京、開封),不過就不再更換名詞了。注意啦,包拯雖然也擔(dān)任過開封府尹,但人家其實是副府尹,正的一定是儲君。 估計這章行文晦澀。與愛情無關(guān),與王(zuo)藥(zhe)的三觀有關(guān)。 其實吧,真的是個兩難話題,前面也有讀者提到過,站在民族立場,國家立場,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