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發(fā)太監(jiān)一收懿旨，對錦月態(tài)度變得客氣——“云衣姑娘舞姿雖有瑕，但難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喜歡，你可要好好珍惜這難得的機(jī)會，接旨吧?！?/br>
    錦月五內(nèi)如洪鐘響著，并著腦子里都嗡嗡作響。

    “奴婢接旨，謝，太皇太后恩典……”

    這宮，難道真出不去了嗎？

    太監(jiān)走后，錦月久久伏地不起，額頭貼著地、攥著滑緞子的懿旨，心頭一片茫然，挨了這么多年她的希望就是出宮，一想到可以出宮仿佛什么都可以熬下去，可現(xiàn)在，她卻越發(fā)覺得仿佛身不由己，在皇宮這池涌動激流里，越陷越深了。

    面前有絲緞摩擦的簌簌聲響，而后錦月額前便多了一雙黑底金紋云靴。這皇宮中，衣飾穿戴皆象征著等級身份，這樣的黑底金紋云靴不會有第二個(gè)人穿。

    “人已經(jīng)走了，還不起來，就這么喜歡跪在地上嗎？”

    弘凌冷冷俯視跟前的女子，見她聞言僵硬的緩緩抬起頭，巴掌大的小臉、淚濕的雙眼具是茫然不安，不覺弘凌心頭猛地一觸。往常每回彼此相見，不是冷冷疏離、便是水火不容，他何曾見過她示弱半分。

    弘凌匆忙的從錦月身上移開視線，看向枝頭輕搖的杏樹：“你若要離宮也不是不可，我可以送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錦月卻失魂地輕輕搖了搖頭：“這節(jié)骨眼上我若突然消失，豈不是做賊心虛。我一走，映玉他們，必定遭受牽連?！?/br>
    “可你不走，也未必就是上策。”

    “……是啊……”

    錦月?lián)u搖晃晃站起來，抬眼看黑暗無盡頭的蒼穹，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仿佛所有光明都一同死去了?！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兩人一時(shí)無話，只聽寂靜在夜色里蔓延。

    許久，弘凌從那抹單薄得讓人心疼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背對錦月——

    “你若走，我送你出宮，若留……我保你不死。”

    心頭一動，錦月回頭看他，卻只見高大的男人已經(jīng)走進(jìn)夜色里，慢慢，那剪影融入夜色，再看不見了。

    他這話，什么意思……

    **

    太皇太后招錦月去康壽殿跳舞目的匪夷所思，但練舞是當(dāng)務(wù)之急。弘凌命人從宮外招來了舞姬，這幾日教錦月練舞，能彌補(bǔ)一些是一些。

    “jiejie?！庇秤襁M(jìn)門來，親手端了一盅雪梨銀耳羹，騰騰還冒著熱氣。

    錦月聞聲停下來，迎上去端了映玉手中的羹湯，讓她坐下。

    錦月握她手，只覺冰涼得很：“聽聞你這幾日又得了風(fēng)寒，可好些了？瞧這手，跟冰似的，好端端怎么又生病了？”

    映玉柳眉蹙了蹙，眸中漾過愁思的波光，剛張口欲說，又見錦月眼下有青黑、似又瘦了，便忍住被金家擠兌的事沒說，輕輕搖頭說：

    “沒什么，就是……有些累著了罷了。倒是jiejie，后日就是十五，太皇太后不知道做什么，她向來不喜殿下，恐怕要利用jiejie達(dá)成什么不好的目的?！?/br>
    錦月眸光往屋外一投，映玉猛地想起屋外侍立著幾個(gè)奴才，忙起身去門口讓他們都走遠(yuǎn)些守著。

    映玉憂慮自責(zé)：“幸好jiejie提醒，否則以我的粗心恐怕早晚要出事。”

    說到此處，映玉眸中含著淚光和隱隱的恨意：“jiejie，我這幾日是心中甚是惶恐，只覺這每一日都過得朝不保夕。封妃的圣旨遲遲不下，我得到消息是金素棉在從中搗鬼，她想要做太子妃。金家實(shí)力強(qiáng)大，一旦她做了太子妃，恐怕我這沒有親族可依靠的孤女，早晚要死在她手里……”

    金家確實(shí)不容小覷，可以說是而下太子黨勢力的中流砥柱，且不是金素棉在弘凌心中的地位重不重要，光憑家室這一點(diǎn)太子妃的位置她便唾手可得。

    錦月?lián)崞接秤衩奸g的刻痕，握住她冰涼的手：“別想那么多，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辦法的，身子要緊?！?/br>
    映玉卻苦笑了一聲：“jiejie光會說我，你看你眼下這兩條青黑，恐怕也不比我好?！?/br>
    錦月鼻間輕輕一嘆，看向窗外，雨霧霏霏，杏樹枝頭花已凋謝，小小的綠葉團(tuán)團(tuán)簇簇正在枝干蜿蜒。

    “蕭家凋亡，而今你我深陷宮中，地位卑微、勢單力薄，只怕一朝有浪頭打來，我們只能聽之任之、任其擺布。若我們的身份被拆穿，恐怕又是一場血腥的屠殺，我如何能安枕……”

    “既然上回甘露臺那么多人都沒有人認(rèn)出jiejie，恐怕今后也不會有人認(rèn)得，畢竟當(dāng)年與蕭府相識相熟的都幾乎滅門了，這深宮中，jiejie也不必那般擔(dān)憂?！?/br>
    錦月輕輕嗯了一聲，而后姐妹二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沉凝之后，錦月抬眸，見映玉鬢發(fā)烏黑、肌膚如玉，像一塊玲瓏的白玉，嬌弱美麗惹人憐惜。

    “映玉，你有沒有想過這一輩子究竟要什么？”

    “想過，當(dāng)然想過?！庇秤駶M眼殷切的希冀，看著錦月梨窩一綻，陶醉在想象中，“我想要健康，想要這一輩子從一開始就健健康康，生來就沒有讓人不男不女的惡疾！想要得到的，永遠(yuǎn)都能得到，在乎的東西，永遠(yuǎn)都不會失去、更不會被人搶走……”

    “可我知道這些都不現(xiàn)實(shí)?！彼θ蓊D失，拉錦月的手：“jiejie，我知道你因?yàn)槌霾涣藢m而憂心。我知道jiejie從小就是個(gè)有想法、有追求的女子，可是jiejie，有時(shí)候想得太多，不如活在當(dāng)下。只要咱們把現(xiàn)在的每一天都活得好好的，就誰也要不了我們的性命！”

    錦月微微吃驚，映玉從小膽小內(nèi)向，從沒有這樣的主意。

    “你說的，似乎也對……”

    映玉抿了抿唇似經(jīng)過深思熟了而下了不小的決心，脫口道：

    “jiejie，我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一直有你，他心里一定還愛著你。你既然不知命運(yùn)何去何從，不如就留在東宮，把命運(yùn)交給殿下吧。到時(shí)候我們姐妹聯(lián)手，以jiejie縝密的心思和智慧，金素棉定不是jiejie的對手?！?/br>
    錦月淡淡苦笑，回想起那夜甘露臺弘凌翻開她滿手的老繭說她丑陋，雖然知道他是為了掩蓋事實(shí)而不得已說的，但道理卻是沒錯(cuò)的。

    “我寧愿命運(yùn)在我手里坎坷，也不要寄托在別人身上享受短暫的快樂?！?/br>
    錦月默然撇開眼睛。

    “再何況，今生今世，弘凌已非我想要的良人，哪怕他這能夠不計(jì)前嫌將我供在金絲籠里，我也并不會覺得幸福。”

    映玉看著錦月柔韌而堅(jiān)毅的目光，一瞬間心頭滋長出些自卑。

    “難怪殿下對jiejie多年不忘，和jiejie比起來……映玉的境界確實(shí)太低了?！?/br>
    映玉抿著唇，漸漸滿露哀戚，“jiejie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其實(shí)從不碰我……我完全是靠著殿下對jiejie的愛，才能活到今天。我也知道，只要殿下愛jiejie一日，就一日不會正眼看我?！?/br>
    錦月吃了一驚。

    映玉雙目垂淚，輕輕捏了白絹擦去，又捧起錦月的雙手含淚說：“但是映玉不會嫉恨jiejie，因?yàn)檫@世上jiejie是我唯一的親人，是我深深愛著的人，絕對不能失去的人。我想和你、和殿下，永遠(yuǎn)像一家人生活下去，一輩子也不分離……”

    怔愣之后，錦月淡淡苦笑，擦去她的眼淚：“就算弘凌沒有你，他還有別的女人。哪怕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會有。哪個(gè)君王不愛美人，又哪個(gè)美人能永遠(yuǎn)是美人?！本徚丝跉?，“燈蛾撲火的愛情，有當(dāng)年那一次，就夠了。你也不用再勸我，我心意已定……”

    錦月不欲再說，映玉知道錦月不會與人共侍一夫，只能作罷，抬手讓奴才把補(bǔ)品、衣裳都拿進(jìn)來，又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才說走。

    映玉方走出門，便嚇了一跳——竟然是弘凌冷冷立在門外，他喜怒莫辨，正從杏花枝頭半掩的紙窗看屋中的佳人背影，發(fā)冠已被霧水沾濕了，可見已立了好一會兒了。

    映玉心下發(fā)跳，這么近的距離，那她們姐妹倆方才的說話豈不是……

    “殿……”

    她忙要跪下去，可弘凌看也不看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出聲，先下去。

    映玉咬唇，回眸透過杏枝和紙窗望了錦月一眼，心頭涌起羨慕和淡淡的酸楚，只覺自己如透明人一般無足輕重，默默福了福身，告退了。

    弘凌確實(shí)在門外站了許久，錦月的話，也一字不落的都聽了清楚。

    前幾日錦月告訴他當(dāng)年分手是迫不得已，他先是憤怒錦月的隱瞞和自作主張，后來想想又覺得有些后悔當(dāng)時(shí)的態(tài)度過于激動、惡劣了。最近心頭萌生的躁動和渴望又越發(fā)清晰，讓他不由又對那女子生出些幻想，可無意聽見這番對話，又似冷水將他破了個(gè)劈頭蓋臉，看清了現(xiàn)實(shí)。

    風(fēng)中落下一聲嘆息，弘凌轉(zhuǎn)身正打算要走，卻聽背后錦月急急叫住他。

    “既然來了，就進(jìn)來吧，我也……我也正想和你談?wù)?。?/br>
    錦月方才恰好從窗戶看見弘凌，便追了出來。

    錦月沒有再以奴婢自稱，弘凌注意到了，是以也只平常語氣說了個(gè)“好”。

    屏退了下人，這里只有他們兩人，和滿園子的牡丹、玉蘭，默默相對。靜默在蔓延，靜到仿佛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弘凌負(fù)手而立，長發(fā)如墨，金冠玉帶，背影比之當(dāng)年的青白布衣，越發(fā)英俊?！罢f吧，你要找我談什么。談完這一次，以后……以后便不要再談了，既然不打算給我結(jié)果，就不要給我希望。”

    錦月看見他在門外，便料想他應(yīng)當(dāng)無意聽見了她方才對映玉的話，然而并不后悔說出那些，那些話一直是她想說而沒能說的。

    “弘凌，我們真正的和解吧，不要再為當(dāng)年的事互相折磨了。”

    錦月淡聲開口，視線努力忽略眼前的牡丹花和玉蘭，望向別處。

    “我們該往前走了。你而今貴為太子，有你的宏圖偉業(yè)要施展，而我，也有我的命運(yùn)要承受……從今往后，我們可以像陌生人一樣，或許各不相干，或許有一天我們重新認(rèn)識，可以做普通的朋友。你說，可好？”

    錦月望著那俊秀的背影，眼睛有些發(fā)酸。

    那背影沉凝了許久，沙啞著磁性的嗓音說——“好……不過，我有個(gè)問題，希望你如實(shí)回答我?！?/br>
    錦月：“你問。”

    弘凌回身來看她——“你，可還愛我？”

    他目光清澈如水洗的青山，錦月一時(shí)錯(cuò)愕，仿佛看見了從前文質(zhì)彬彬的弘凌，可他健碩的身材和喉嚨間讓人敬畏的圖騰又提醒著她不是。

    “不能騙我，說實(shí)話！”

    錦月咬唇，許久，緩緩?fù)鲁鲆粋€(gè)字——“愛?！?/br>
    ☆、第二十五章 弘凌承諾

    聞那一個(gè)“愛”字從兩片略顯蒼白的粉唇中吐出，弘凌眸子不住的閃爍，直直望入錦月眼底。

    他目光忽然燃起燙人的灼熱，令錦月心頭一慌，趕在弘凌啟唇說話之前搶先道——

    “可不打算再愛了！”

    弘凌剛張口，而下只能緩緩合上，眼中的灼熱隨即慢慢熄滅成灰，而后兩人各自默然撇開眼睛，都有些無所適從。

    錦月臉發(fā)燙，手腳卻冰涼，正后悔著是不是不該如此誠實(shí)，接下來要如何收場。

    弘凌便問道：“那你今后當(dāng)何去何從，以你的身份，哪怕逃出皇宮，只要一朝映玉或者別人的身份被曝光，這普天之下也難有你容身之所。”

    錦月淡然笑了聲：“太皇太后已經(jīng)注意到我，我貿(mào)然逃出宮只怕捅出更大的簍子，不如就呆在宮里，靜觀其變吧?！?/br>
    弘凌審視著錦月，對這個(gè)女子他本以為自己是了解的，可當(dāng)年分別，如今重逢，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錯(cuò)的離譜。

    “你就不怕死嗎？”

    錦月望著虛空，而后垂首輕捻起裙裾，朝弘凌跪了下去。

    “你這是作什么！”

    錦月跪地，朝弘凌真心實(shí)意地磕了個(gè)頭，額頭貼在他面前的地面不起——

    “我怕死，可是怕死并不能讓我不死，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應(yīng)我。”

    弘凌俯視著跟前的女子，她明明粗布麻衣的匍匐在自己腳下，可卻并不讓人覺得有任何卑躬屈膝的卑賤，反而讓他生出一種無力感——她太有主意了。

    有時(shí)候他真希望蕭錦月是個(gè)隨波逐流的女人，像別的女人那樣，盼著嫁金龜婿、盼著榮華富貴、權(quán)力地位，心巴巴的依靠男人過一輩子。但，蕭錦月偏偏不是……更可笑的是，自己當(dāng)年也是因?yàn)檫@個(gè)女人的特別，才動了心……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的，都答應(yīng)你。”

    錦月仰臉，乞求地看著他：“答應(yīng)我，假如我死了，替我照顧小黎，哪怕你再不喜他也請不要傷害他、拋棄他，若可以……”錦月抿唇，“若可以，收他為義子，養(yǎng)在宮外，別讓他牽扯進(jìn)宮中的紛爭?！?/br>
    弘凌凝眉眸光一涌動，薄唇抿緊，隱隱含了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