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錦月知他想到了弘允,可相比告訴他孩子的身世而讓他們母子骨rou相離、讓小黎卷入爭儲的血腥殘殺,她卻更寧愿讓弘凌不知道。 “孩子是無辜的。小黎,是真的很喜歡你?!?/br> 她的淚光在一雙明眸中閃動,滿目具是卑微地乞求,弘凌袖下的拳頭慢慢松了,深吸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已是一片寧靜。 “好,我答應(yīng)你,若你不在人世,我秦弘凌哪怕一日功敗垂成、死無葬身之地,也定讓孩子安然長大?!?/br> 錦月含淚笑了,心中大石頭總算落地。她知道,這個男人說出的話,不會輕易食言。 錦月淚光點(diǎn)點(diǎn)中浮動著喜悅,弘凌俯視著她,只覺這份笑容輕柔得如一團(tuán)薄霧輕云,和著她纖瘦的身子,愈發(fā)教人心生憐惜—— “你是個好母親。” 錦月低首,輕擦了淚光不語,心底嘆息:希望,你也能夠做個好父親。 這是最后一次相談之后,從今往后便是陌路人,秦弘凌,徐云衣,一個太子,一個舞姬奴婢,再不相干。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兩人各自背過身去。 錦月剛走了幾步,便聽身后弘凌低聲說:“雖然我們之間沒有結(jié)果,但我依然不后悔當(dāng)年在那場雨中的等待?!彼D了頓,緩聲說,“珍、重?!?/br> 錦月知他是指當(dāng)年他在丞相府雨中等待一日,向她告白的事,輕輕深吸了口氣,輕聲回:“我會……你也是?!?/br> 兩個人,兩個方向,一個朝高聳入云的凌霄殿走,一個朝矮矮藏在偏僻角落的土坯奴才院去。 從今以后,不再有瓜葛。 錦月走出牡丹園子的時候,見李生路從小路急匆匆繞過去,匆忙間看見她,點(diǎn)頭打了個招呼,腳下也不停,應(yīng)當(dāng)有急事去找弘凌的。 錦月沒有再想下去,回了院子。 李生路跑過去的時候,正發(fā)現(xiàn)自家太子朝凌霄殿踽踽獨(dú)行,很平靜,不,應(yīng)當(dāng)是“冷漠”,就像那一年戰(zhàn)場上,太子一身鎧甲滴著鮮血,獨(dú)自從硝煙彌漫中走出來,手中提著把血劍,雙眼冷漠得像沒有靈魂——對于一個本來信佛理禪的人來說,殺那么多人,如何又不是對自己心靈的屠殺。 李生路收回胡思亂想,忙上前。 “殿下,有急事通稟!” 弘凌負(fù)手而立?!笆翘侍笥忠冶緦m麻煩,還是皇后又唆使童貴妃母子,與本宮作對?!?/br> 李生路四顧一眼,見無人,才低聲說:“都不是,而是……關(guān)于五皇子。” 一聽這三字,弘凌渾身一凜,凌厲回眸來,危險地瞇了眼睛:“弘允?” 李生路點(diǎn)頭,上前悄悄耳語了一陣。 弘凌眸子驟然陰戾下去,袖下雙拳緊攥,咯咯作響?!皼]想到,他竟真活著!” 李生路:“不過現(xiàn)在消息還不確切,皇后仿佛也還不知道此事?!?/br> 弘凌冷冷輕笑一聲,吩咐了李生路幾句,便讓他下去了。 皇后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弘允還活著,若她知道,那日甘露臺就不會只干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的看戲了。 他早預(yù)感道,弘允不可能那么輕易死了,能夠和他比肩相較的男人,怎可能死得那么默默無聞。 清風(fēng)起,弘凌回望念月殿,又似越過念月殿、看向少年時居住的冷宮。那里有他最不堪的歲月。 二十四年前,上任皇后所謂的死于他生母手中之后,便由她雙胞胎meimei、彼時還是姜貴妃的姜瑤蘭繼任,人稱小姜后。弘允便是小姜后所出,因?yàn)榇笮〗箅p生,長相酷似,是以皇帝、太后之流對大姜后的追思都轉(zhuǎn)移到了她們母子身上,小姜后母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是以弘允一出生便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而他,卻是背負(fù)著兩條人命的孽子,是人人都想踐踏的泥巴。同一件事,弘允做就是對的,他做就是居心叵測、裝模作樣。他越聰慧、越能干,他們便越忌憚、越不喜…… 深吸了口氣,弘凌壓下少年時代殘留的陰影,決然朝凌霄殿去。 既然沒有人可以依靠,自己就必須更加的努力,頑強(qiáng)! 他絕不會重蹈少年時代的覆轍! ** 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圓,轉(zhuǎn)眼便到十五。 清晨。 昨夜剛下了一場夜雨,草葉兒掛著露珠在晨曦中閃閃發(fā)亮,一陣疾風(fēng)掃來——是把拂塵不小心掃了它一耳光,水珠簌簌抖落了一地。 拂塵的主人嫌棄地一撣拂塵上的露珠兒,咕噥了一句,而后朝著院子又立馬收斂了不悅,細(xì)聲客氣問—— “云衣姑娘,可起了?” 院里,錦月正在回憶這十來日苦練的舞姿,聞聲聽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那花發(fā)公公,忙出來,福了福身—— “云衣不知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恕罪。” 方明亮一聽,樂呵了。奴才哪兒經(jīng)得起“大駕”二字,雖說平時有小太監(jiān)拍馬屁,但都不如這姑娘說得誠懇動人。 “姑娘快請起,老奴一個奴才,大駕光臨可不敢當(dāng)?!彼麑㈠\月一身粗布麻衣打量了一通,皺了灰白相間的眉毛:“喲,姑娘是打算穿這身粗布麻衣去給太皇太后獻(xiàn)舞?” 錦月看了眼磨破的袖口,低首道:“云衣雖布衣荊釵,但作為粗使奴婢,穿這個才符合身份?!?/br> 方明亮眼皮兒一挑,看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和打量,沉凝了半晌,緩緩笑說:“姑娘真是可惜了,若不是當(dāng)年失足而入了暴室,以你的資質(zhì)和智慧,定然不止今日這點(diǎn)造化?!?/br>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領(lǐng)了錦月走。 太皇太后的用意不明,她此去康壽殿生死未卜。或許,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蕭錦月的忌日。 錦月臨出院門,回頭看了眼門口那雙新做好的小鞋子,眼淚漸漸濕了眼眶。 但想起弘凌的對孩子的承諾,又心下稍安。孩子,娘親走了,但愿順利,娘親還能繼續(xù)照顧你…… …… 康壽殿外種滿了各種菊花,而下春日,只有少部分細(xì)葉菊綻放,白花瓣、嫩黃蕊,裝點(diǎn)著高闊素凈的康壽殿。 一到這兒,整個人仿佛都沐浴在寧靜中,但寧靜中滲透著讓人喘不過氣的莊嚴(yán)肅穆,又讓人更加渾身緊繃了起來! 錦月收回目光不敢多看,躬身跟在方公公后進(jìn)去殿中。每走一步,心中便多一分忐忑。 “愣著做什么,進(jìn)去吧~”方明亮催促。 咬一咬唇,錦月決然踏進(jìn)殿中。 ☆、第二十六章 弘允再救 康壽殿犄角高聳,建得高而闊,本以為是富麗堂皇之所,可錦月踏入殿中便有些吃驚——空曠,清冷,昏暗。 正殿里沒什么物件擺設(shè),微風(fēng)從背后的暗朱色殿門吹進(jìn)來,牽起里頭暗影重重的帷簾,像了無生氣的寂靜墳?zāi)埂?/br> 一抖拂塵,方明亮給了錦月個站這兒等候的的眼色,而后轉(zhuǎn)入帷簾紗帳深處。 錦月輕輕頷首,心頭和這重重帷簾緊裹的大殿一樣凝重。 重簾深處隱約聽見人語和幾聲輕嗽,而后便有紗簾摩擦聲音緩慢推近。 錦月收回視線垂下眼皮躬身站好。 片刻,兩宮婢扶著銀發(fā)老人顫巍巍出來,身側(cè)跟著方明亮,后面還有兩個婢女,一人手持黃銅雕青蓮紋香爐,一人捧著鵝卵石暖袋。 錦月余光輕掃一眼,正對上太皇太后落座之際向她掃來的冷肅目光,脊背立刻埋得更低了,屈膝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見太皇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皇太后鼻間輕出了口氣,沒說話,抬了抬手,方明亮公公便替她道了聲:“起吧……” 錦月垂首低眸地小心謹(jǐn)慎起身,不敢出一點(diǎn)錯漏,靜待吩咐。 殿中片刻靜默,方明亮又說:“跳吧,別耽擱了……” 錦月本以為太皇太后會說些什么、問些什么,不想一來就直接讓她跳。難道,她真是讓自己這個半罐子水來跳舞給她看?宮中并不缺舞姬啊…… 錦月猜不透,當(dāng)然更不敢問,雙袖一舉、翩躚而起,起舞間瞥見座上的老人似并沒看她跳舞,單手撐著臉頰、閉目氣息奄奄地休息,精神比之上回在甘露臺看戲時更弱了些。 她穿著深褐色緞子打底、刺繡銀竹枝文的深衣,領(lǐng)口袖口用深青色混合銀絲滾了壽字紋,滿頭銀發(fā)間也只戴著一朵翡翠金南珠的佛手花形簪,露在外肌膚起皺泛黃,仿佛曾經(jīng)美麗的花朵經(jīng)過風(fēng)霜摧殘,精華盡逝,只剩皺巴巴的枯黃軀殼。 太皇太后整個人都裹著一層哀戚之色,那日錦月在她身上所見的將死之氣,仿佛越發(fā)重了。 轉(zhuǎn)眼已跳了近兩刻鐘,錦月有些受不住,方明亮見錦月吃力,便揮揮手,讓她退到一旁站著。 錦月如蒙大赦,兩腿發(fā)軟地躬身侍立一旁。殿中寂靜,只有黃銅雕花香爐的熏香白裊裊的煙升騰、彌漫。 四婢女左右各一雙地給太皇太后錘腿揉肩,一直伺候到將近午膳十分,方明亮斜望了眼殿外日晷,將近午時了,便躬身得了太皇太后之后,讓人上膳。 魚貫而入的婢女將圓桌擺了滿,各式各樣都是珍饈琳瑯滿目。 布菜、舀湯、盛飯,伺候的婢女雖多,卻無一絲凌亂、沒一點(diǎn)聲音,只有誘人的香味四散,滲透屋里各個角落。 錦月掃了眼桌上的菜,每一樣都叫得出名字、吃過,而今想來,當(dāng)初丞相府的日子過得也當(dāng)真奢華。 “唉……都撤了吧?!碧侍罂匆谎?,揚(yáng)揚(yáng)手厭道。 方明亮立刻跪了下去求道:“太皇太后娘娘,您這幾日飲食稀少,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看在皇上、皇后、太后和諸位皇子公主的份上,保重鳳體啊!” 他大著膽子雙手捧了碗濃稠的八珍黑米粥,呈上——“太皇太后娘娘,進(jìn)些吧!” 太皇太后斜眼一看便擰緊了眉頭,拂袖一推:“哀家說了,不吃!” 整個粥碗摔在地上,滿屋子伺候的姑姑、宮婢都應(yīng)聲跪下去,錦月也不敢慢半拍,膝蓋雖是磕在羊絨毯上,卻也生疼。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太皇太后娘娘息怒……” 奴才們瑟瑟發(fā)抖。 太皇太后掃了一屋子奴才,更覺厭煩,枯槁的手顫顫指他們:“你們成日只知道說息怒、保重鳳體,哀家都聽得生厭了,有誰走了心、懂哀家的心了?都是一群,假模假式的狡猾奴才!” 方明亮聞言渾身一顫,跪趴在地上發(fā)抖什么也不敢說。 方才粥碗剛好滾到錦月跟前,錦月大氣不敢出,只怕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讓老人響起還有這么個從東宮來的奴婢在。 可還是晚了,頭頂上移來一道冷肅的目光。 “你,過來?!碧侍笳f。 錦月渾身一凜,膝行上前幾步,垂首跪在太皇太后跟前?!芭驹冢侍蟮埛愿??!?/br> 老人掃了一眼錦月?!澳闫饋?,給哀家布菜?!?/br> 錦月心中咯噔一聲,小心翼翼站起來,掃了一眼桌上四十九道菜,燒、燉、煨、煮樣樣俱全,色形精美,若是換個平常人只怕連認(rèn)都不一定認(rèn)得是什么東西。 錦月小心拿起如意柄銀勺子,先挑了道酸筍雞皮湯,小心盛了半碗,跪地呈上。 “太皇太后娘娘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