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全見孩子受了這么大委屈竟然還沒哭，幽幽嘆了口氣：“唉……這宮里做奴才，難免受氣，以后日子還長著，別往心里去就好了?！?/br>
    小黎聽他說完，站起來鞠躬道了謝，然后看著曹全的眼睛平靜和篤定地說：

    “老公公，我不是奴才，以后，也不會(huì)做奴才。”

    說完，小黎一句話不說地?fù)炱鹗澈?，又把能撿起來的筍片和雞rou包在衣裳里，走了。

    曹全愣在原地，看孩子的背影，他閱人無數(shù)，方才竟被這孩子眼中的干凈和篤定，震了震。

    這眼神似曾相識(shí)，很多年前，他在年少時(shí)的太子弘凌臉上見過。

    曹全嘿嘿笑了聲，竟生出些期待。這娃娃長大，究竟會(huì)搞出什么大事？

    ……

    錦月到靈犀殿時(shí)，東宮藥藏局的御醫(yī)正在給映玉把脈開藥，便在外殿等著。奴才們對(duì)錦月都很客氣，迎她坐下，又端茶送水。錦月不難猜，定是映玉早有交代在先，不然這些上等奴才怎會(huì)這么伺候自己。

    御醫(yī)終于出來，錦月才得以進(jìn)去見著映玉。

    映玉臉色蒼白地靠著迎枕坐在床上，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一圈，她見錦月來，一掃臉上病容，滿面歡喜。

    奴才們都有眼色，都出去了。

    “jiejie！”映玉欣喜道。

    錦月見她如此憔悴，自己竟無暇照拂，心底暗暗自責(zé)，坐到床邊握她的手，果然瘦了。

    “怎么又生病了，你這樣三天兩頭生病下去，身子怎么熬得住？”

    映玉嘆氣紅了眼睛?！霸龠^一月冊(cè)封太子妃的旨意就要下來，金素棉不光有金家撐腰，又得殿下欣賞，而我……”映玉搖搖頭，“而我，一無所有。這些日子，殿下連見都不見我一面?！?/br>
    錦月雖心疼，不忍說她，但畢竟有些事不能不說，便正色道：“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和潘如夢(mèng)有來往啊。潘如夢(mèng)心思歹毒，定不會(huì)真心對(duì)你，只怕還會(huì)拖累你，到時(shí)候若觸犯宮規(guī)，吃苦頭的是你?。　?/br>
    映玉有些心虛慚愧，忙握錦月的手：“jiejie生氣了嗎？我知道潘如夢(mèng)害過jiejie，可是我眼下也沒有別的盟友，李、鄭兩個(gè)美人已經(jīng)投入了金素棉的陣營，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早晚會(huì)被她們踐踏死的……”

    她愴然，見錦月凝眉嘆氣，輕擦去眼淚討好道：“既然jiejie不讓我與她結(jié)盟，我便不與她結(jié)了。往后的日子……我就聽天由命吧，左右，也是我自己釀的苦果……”

    錦月心下為難，宮中姬妾間勾心斗角如何兇狠，她怎會(huì)不知，不得寵的妃嬪沒有一個(gè)有好下場(chǎng)?！暗故俏液α四?，若那早我沒有出破廟，便可以背著你逃命了……”

    映玉默默垂淚不說話，半晌才抬眼看錦月：“jiejie，我知道，殿下是因?yàn)橄胪浤?，所以才不來看我。jiejie，若你真的放下了殿下，若你真的不想讓映玉成為深宮枯骨，就幫幫我好嗎？”

    映玉捧起錦月的手按在濕漉漉臉頰上，懇求道：“jiejie最是了解殿下，只要jiejie幫我，告訴我怎么能讓殿下開心，殿下一定會(huì)慢慢喜歡我的，jiejie，幫幫我好嗎。我現(xiàn)在在這靈犀殿，孤立無援，每一日都好難熬啊……”

    錦月張張唇卻說不出話。

    映玉跌下床來，跪在錦月跟前：“jiejie，映玉求你了，幫幫我吧……”

    ☆、第二十七章 他的喜好

    天氣入了四月開始轉(zhuǎn)暖，東宮里似錦的春花漸漸凋落，喜暖的花兒又蓄勢(shì)待發(fā)，延續(xù)皇宮的繁榮。

    池中芙蕖花已隱隱冒了綠角，蜷在碧波粼粼的水面，岸邊紫薇花一簇簇打起了綠中帶粉的花骨朵，只待日頭再暖些便齊齊綻放。

    一只女子的手摘了其中一朵早開的紫薇。

    “夫人您看，連紫薇花都開了，后日就立夏了?！?/br>
    婢女寶音捧著紫薇獻(xiàn)給金素棉。

    金素棉素手接過。她穿著一襲淡水藍(lán)、刺繡淺色牡丹的錦裙，雙臂挽著一條淺紅色蠶絲披帛薄如蟬翼，隨風(fēng)輕動(dòng)；一頭烏發(fā)梳作墮馬髻，髻上簪著花簪——碧寶石為葉、赤金雕為繁花、東珠為蕊，其下又掛著淺色寶珠為步搖，行動(dòng)間寶珠顫顫。

    自來到長安她便臉上起疹子，昨日才徹底好了，摘了面紗。額前畫了桃花鈿，襯得人肌膚如雪、粉面透紅，一眼，便覺是個(gè)雍容富貴的吉祥美人，端莊大方。

    “是啊，紫薇花，又開了。記得四年前和殿下相識(shí)正好是立夏，紫薇花也是剛開?！?/br>
    金素棉望向池心，春陽燦燦一片雪光，眸子卻染了惆悵。

    “寶音，你說太子殿下心里裝的那女子，究竟長什么樣？”

    婢女掩口撲哧一笑：“模樣當(dāng)然像夫人?！?/br>
    金素棉眉心一跳，回頭：“你也覺得是她，對(duì)不對(duì)？”

    她這一問倒把婢女給問得懵了懵：“殿下心里裝的女子就是夫人，當(dāng)然和夫人像。夫人難道發(fā)現(xiàn)……有別人？”

    見婢女是奉承，金素棉失望地嘆了口氣，她自詡冰雪聰明，比靈犀殿那位更懂得男人的心，弘凌喜歡什么樣的，她便做什么樣的。他喜歡精致華貴的美人，她便脫下穿了十幾年的蒙兀族的騎射女裝，變作漢家的貴族小姐；他喜歡琴棋書畫精通的女子，自己就鉆研那琴棋書畫。只要他喜歡，她就照做，言行舉止，她都在改。

    可，那日在椒泰殿外見到那叫徐云衣的婢女，她心中就忍不住一抖，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婢女的眼神舉止……

    “夫人莫要擔(dān)心，夫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美麗動(dòng)人又善解人意，殿下不也說過嗎，這世間也唯有夫人最懂他心思了?！?/br>
    金素棉一嘆：“我和殿下已經(jīng)相識(shí)四年，可我還是將他看不透。從前在大漠看不透，現(xiàn)在入了皇宮，他貴為太子，我更加看不透他……究竟是我看不透，還是殿下，不愿掏心讓我看透……”

    金素默然想著入宮后的變化，忽然有個(gè)荒唐的設(shè)想：若自己和那天的粗使婢女一樣，沒有金家勢(shì)力支撐弘凌的宏圖偉業(yè)，還會(huì)得寵嗎？弘凌，會(huì)不會(huì)對(duì)她不屑一顧呢……

    “夫人！”

    此時(shí)池畔假山后的小路轉(zhuǎn)出個(gè)三十許的年長姑姑，作邊塞婦人打扮，她急急看了眼金素棉，又一瞟奴婢們，垂首。

    金素棉會(huì)意，輕抬素手，讓婢女們都下去了。

    “芹姑姑，可有急事？”

    疾步走過來低聲說：“夫人，靈犀殿那個(gè)果然不安分，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太子殿下這幾日午膳都去她那里用，聽說是她親手所做，太子殿下很愛吃。”

    金素棉微微凝眉：“她向來視我如眼中釘，‘不安分’在我意料之中，不過……江映玉家務(wù)膳食不通，向來不擅長這些。而且太子殿下的口味與尋常人有異，連我都摸不準(zhǔn)，她怎會(huì)……”

    “夫人想說的正是奴婢想說的。而下東宮眾姬妾為夫人馬首是瞻，不可能還有人敢給她出主意，我看……她定然暗地里請(qǐng)了‘高人’！”

    金素棉略作沉思便有了眉目：“可是從前受寵過的月美人？我聽聞那月美人曾經(jīng)受過殿下一段日子恩寵，或許是她告訴了江映玉什么?！?/br>
    “奴婢這便去查查。眼看太子妃冊(cè)封圣旨就要下來，決不能再這個(gè)節(jié)骨眼兒上讓那成天裝病的心機(jī)女子出什么幺蛾子！”

    金素棉略一沉思：“還有個(gè)人，你也一并查一查。不，你別去，你轉(zhuǎn)告父親，讓他去留意?！彼D了頓道，“讓父親留意下太尉尉遲府，看他們可有心來東宮爭一席之地……”

    金芹應(yīng)了聲，剛轉(zhuǎn)身又折回來，欲言又止道：“夫人，彩鳳她說……想見夫人?！?/br>
    金素棉臉色一沉，語氣嚴(yán)厲了些：“奶娘不是要見我，是想讓我給她報(bào)仇吧！”

    厭而無奈的嘆了口氣：“罷了，你多帶些補(bǔ)品給她，讓她安分些，別再與我惹是生非了，更不可去尋那念月殿的女婢報(bào)仇。殿下最不喜看見紛爭。”

    金素棉望一眼金芹，緩和了語氣道：“芹姑姑，你和奶娘都是跟著我從大漠入宮的家姓奴婢，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我金素棉和金家，要知道謹(jǐn)言慎行，宮中不比大漠。你處事向來縝密，是你的好，來了宮中千萬別丟了?！彼亲映脸羾@了一息，‘什么‘裝病’‘心機(jī)女子’的話，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見。”

    金素棉寬嚴(yán)相濟(jì)，金芹一凜，忙躬身低首應(yīng)了“諾”。自家主子入宮后比在大漠金家時(shí)更加謹(jǐn)慎、威嚴(yán)了，已有皇宮娘娘的風(fēng)范。

    ……

    靈犀殿的花園全部翻了新土，雜草除了、移栽了新鮮花朵來。百枝蓮和芍藥最多，嬌艷的一片紅花綠葉，襯得這些日子素來冷清的靈犀殿，也生機(jī)勃勃了。

    四個(gè)穿淺紅襦裙的宮女排作一列，端著膳食邁著碎步進(jìn)屋去。

    “太子殿下，嘗一碗雪筍火腿湯吧?！?/br>
    映玉殷勤地拿了翡翠柄的白瓷湯勺，舀了一碗筍湯，小心翼翼地雙手呈給弘凌。

    “殿下，這筍片是早上去竹林新摘的，和火腿一起熬湯最是爽口鮮美，趁熱嘗嘗吧。”

    她又呈得近了些，望著弘凌眼中柔情愈濃。

    弘凌看了眼瓷碗中，雪白的筍片表皮輕輕泛綠，配著鮮紅的火腿片，湯汁清澈如泉，浮著幾點(diǎn)芝麻粒兒大小的香油，薄薄的白熱氣緩緩升騰，確實(shí)引人胃口。

    弘凌一時(shí)怔愣，陷入沉思，腦海里想起了一些……一些想忘的往事。久遠(yuǎn)，卻又歷歷在目。

    見弘凌不接，映玉心中忐忑，弘凌回神來，見她端著碗的手食指纏著繃帶，滲著血跡，無聲微嘆了口氣：

    “辛苦你了，往后這些活兒交給奴才做就是了，你向來病弱，別累著自己。”

    映玉心中一喜，眼眶盈滿激動(dòng)的淚珠，卻又恐破壞氣氛，努力逼了回去，柔柔笑著給弘凌布菜——“不辛苦，殿下是我的夫君，只要夫君喜歡，映玉做什么都不辛苦?！?/br>
    弘凌聞言筷子一頓，眉間似有不悅，映玉見他這“一頓”，心中驟然惶恐，紅了眼睛，直到弘凌喝了湯，放下碗，碗中一點(diǎn)不剩，她才放了心。

    午膳后，映玉在殿門處送走弘凌，輕盈的身子輕輕福了福。

    “恭送太子殿下?！?/br>
    弘凌抬抬手讓她起來，望了眼桌上還未來得及撤走的筍湯，而后大步離去。

    映玉目送那高大俊美的男人走遠(yuǎn)，映玉泛起激動(dòng)的淚水。

    婢女巧芝上前扶她，輕聲道：“夫人，殿下來咱們這兒吃了三日的午膳，定是將夫人放在心上了，奴婢聽說，那李、鄭二美人都有些忐忑是不是投錯(cuò)了陣營，連晚上都睡不著覺。”

    映玉提著白紗裙裾孱孱起身，望著殿外陽光金燦燦，一片紅花嬌艷，勾了唇柔柔笑道：“我看她們誰還敢擠兌踐踏我！”

    說罷，她又?jǐn)咳ツ樕详幦?，孩子般地爛漫一笑：“把早上典膳局送來的食補(bǔ)糕點(diǎn)都帶上，對(duì)了，藥藏局送的人參和天麻也拿上，包好?！?/br>
    她剛吩咐罷又自言自語：“不，jiejie在那院子沒法兒燉湯……”

    “巧芝，把天麻洗干凈拿到小廚房?！?/br>
    ·

    此時(shí)，皇宮的另一方，太極宮西邊的康壽殿，也正張羅著午膳。

    今兒不是十五，可清早公公方明亮就來念月殿的小院子，傳了錦月。

    和上回一樣，她大概跳了回胡璇舞。太皇太后精神比上回稍好，斜倚在御制紫檀木雕八寶云蝠紋的寶榻上，皺紋遍布地臉不辨喜怒地瞥了她幾眼。

    片刻到了午膳時(shí)分，又是滿桌的菜，七七四十九道，卻和上回錦月來時(shí)所見不同，沒有一道重樣的，道道都是精品至極的菜肴珍稀。

    錦月也只識(shí)得其中一部分。

    太皇太后拄著鳳凰頭拐杖，被方明亮扶著落座。姑姑和婢女拿了碗筷正要添飯、布菜，太皇太后手揚(yáng)了揚(yáng)，讓他們都靠邊兒去，而后銳利的視線就落在了垂首侍立一旁的錦月身上——

    “你過來。”

    “諾。”

    錦月一凜，小心過去。

    方明亮給了錦月個(gè)眼色、下巴朝著湯勺點(diǎn)了點(diǎn)，示意她布菜。

    錦月顫顫拿起如意柄燙了金邊兒的白瓷勺。桌上有四道御湯，都是錦月沒有吃過的，不知道怎么選。

    選對(duì)是賞賜，選錯(cuò)可能就要性命！

    錦月不敢掉以輕心，努力回想著弘允曾經(jīng)愛吃的菜，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想不起來，自己竟從未關(guān)心過他的喜好。

    最后，錦月舀了半碗“罐煨山雞絲燕窩”湯，山雞rou香味馥郁，和著燕窩又滋補(bǔ)，湯汁金燦燦的，看著聞著都極好。隱約記得兒時(shí)，弘允提過山雞味美。

    太皇太后一語不發(fā)地喝了兩口，錦月懸著的心才落了地，而后又回憶著弘允曾經(jīng)說過的蛛絲馬跡，選了幾道菜，太皇太后都一一吃了。

    午膳用到一半，忽然門口進(jìn)來婢女跪地通報(bào)——“太皇太后娘娘，童貴妃娘娘來請(qǐng)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