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皇子妃娘娘,奴婢將官籍給您取來了?!?/br> 管事嬤嬤從未有過的恭敬,跪地捧上一張黃黃的牛皮紙,上頭幾行小楷,結(jié)尾是州府的朱紅官印,和掖庭丞的印信蓋在入宮時間上。 紙張泛黃,是皇帝剛即位時的年號,算下來已經(jīng)有二十六、七年。 “你是蜀郡人士,入宮后伺候過哪些主子?” 錦月看罷放下官籍,而地上那仆婦還是不吭聲、不搭理,一旁管事嬤嬤看得忍不住出聲。 “娘娘問你話,還不趕緊說!”管事嬤嬤斥道。 那仆婦,卻連管事嬤嬤都不太放在眼中。 錦月這才想起,或許是閑雜人太多,她有所顧忌,于是讓管事嬤嬤等人都退下,只留了香璇和姑姑周綠影。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旁人了,你可以放心地說了。我既然選了你,便是看上你的才能和為人。出了暴室,你就可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于你,百利無一害?!?/br> 卻聽仆婦一聲蒼涼冷笑,目光望著虛空漸漸蓄積了淚水。 “正常人的生活?呵,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哪里還有什么正常人的生活。還不如在暴室里,哪怕壓迫糟蹋也直接明了,勝過殺人不見血、背后捅刀子的血雨腥風(fēng)。” 果然,她經(jīng)歷過與常人不同的“故事”。錦月越發(fā)篤定。 仆婦深吸了口氣,油鹽不進(jìn)道:“娘娘好意罪婦感激不敬,不過罪婦已經(jīng)心如死灰,只想在此了卻殘生。請娘娘恕罪。” 將她打量了一遍不漏過一個表情,錦月不疾不徐道: “皇宮是兇險,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怎么走、走到什么地步,都憑你的選擇。人既然活著,就要好好活下去,你若真的不想好好活下去,應(yīng)當(dāng)即刻死在這里,何必再待在暴室里白受折磨等死。” 隨著錦月的話,仆婦瞳孔第一次有了驚訝。 錦月:“你既然待著茍延殘喘,其實(shí)心里還是不甘、還有未了的心愿,讓你不肯死。說明白些,你是在逃避?!?/br> 仆婦吸了口氣,垂下臉,錦月看出她是想掩蓋心事。 “告訴我,你在逃避什么?” 仆婦呼吸亂了亂,被錦月三言兩語戳中了內(nèi)心,幾番思量,才徐徐垂頭,嘆了口氣,坦承出來…… 這仆婦二十多年來伺候了數(shù)個主子,她一一說了出來,都是不起眼、已經(jīng)病故的冷宮妃嬪,然而她最后說出的那個,卻讓錦月倒吸了口涼氣。 這個主子,便是曾經(jīng)母儀天下、死后仍然受人尊重的大姜后,姜瑤華。 原來,她當(dāng)年二十出頭,竟已是大姜后棲鳳臺的尚宮,總領(lǐng)棲鳳臺所有侍女事務(wù),而后大姜后薨逝,她自請去守后陵,數(shù)年回宮卻已變天,遭受當(dāng)年大姜后的敵人嬪妃所陷害,顛沛流離去了各處為奴。 說完大姜后,仆婦已是淚流滿面。 錦月親手扶她起來,擦去她臉頰的淚水:“方才第一眼見你,我便覺你目光有神、是有主見的人,沒想到竟然是顆蒙塵多年的明珠。二十多歲便成為棲鳳臺尚宮,恐怕在大周后宮也絕無先例。” 仆婦受寵若驚,不敢讓錦月給她擦淚?!捌鋵?shí)罪婦第一眼見著娘娘,也仿佛看見了瑤華皇后再世為人,或許,當(dāng)真是上天賜予的緣分?!彼幌ドw跪下去,貼地不起。 “娘娘說得對,我若真的心死早該一死了之,如此茍延殘喘確實(shí)是因心中不甘。多謝娘娘將我點(diǎn)醒,更謝謝娘娘不嫌棄罪婦戴罪之身,罪婦日后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錦月靜受她一拜。“你既跟我,我也不會虧待了你?!?/br> “罪婦幾經(jīng)輾轉(zhuǎn),已經(jīng)被各個主子賜了無數(shù)個名字。今日娘娘幾言將罪婦點(diǎn)醒,如同再世為人,輕娘娘重新給罪婦起個名字吧?!?/br> 錦月看她舉止沉穩(wěn)?!氨憬?,靜樹吧?!?/br> 香璇與周綠影對視一眼也十分高興。“這下咱們的隊伍,可真是越來越壯大了?!薄罢前 ?/br> 這一趟暴室之行,倒收獲了個蒙塵多年的人才,錦月十分欣喜。 暴室女犯除了得皇上親自赦免才能出來以外,只有讓主管掖庭宮的宮官掖庭令。出一張“赦令”,可以以戴罪之身暫時恢復(fù)宮婢身份,若戴罪立功就可脫離暴室。 錦月當(dāng)時便是東宮逼迫掖庭令出的赦令。 掖庭令對錦月自是不陌生,說起來他也算錦月的半個恩人。此時再次相見,引人感慨?!爱?dāng)日下官便見娘娘與人不同,不想竟短短一年之間就有如此大的造化,當(dāng)真恭賀娘娘……” 掖庭令態(tài)度奇好,錦月是天家嫡皇子之妃,那能態(tài)度不好么? “張大人別來無恙,當(dāng)日張大人的恩情本宮一直銘記在心。今日本宮來還有一事想請張大人幫忙……” 掖庭令爽快的開了兩張赦令給錦月,只是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讓二女犯犯事兒,她們犯事兒,他也得連坐。 錦月微微笑,抬了抬長及地的廣袖,香璇立刻送上一盒珠寶給掖庭令。 “張大人仁義,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卞\月道。 掖庭令抱著沉甸甸的盒子,越發(fā)喜笑顏開。 “娘娘實(shí)在客氣了,五皇子殿下才德無雙,下官向來仰慕。娘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盡管告訴下官,下官一定盡力而為?!?/br> * 從掖庭回尚陽宮的路上,錦月偶遇了東宮里替弘凌辦事的三個親隨——李生路、江廣和一個刀疤臉的溫儒書生。另外還有個民間打扮的白胡子老大夫。 三人行色匆匆,老大夫走得氣喘吁吁也不敢耽擱片刻,肩上背著針灸木箱子像是趕著去施針救人。 狹路相逢,三人那頭來,錦月的輦車這頭過去,李生路、江廣二人認(rèn)得錦月都是一怔。 而后,二人退后一邊,恭敬讓路。 輦車轱轆轱轆從四人跟前走過,江廣忽然忍不住、撐起身子:“夫人留步!” 李生路一把拽住他將他拉住,小聲:“別沖動!這是‘五皇子妃’娘娘!” 他重咬了那幾個字。 江廣只得忍住,憋得臉通紅。 錦月看見他們二人的眼神交流和小聲細(xì)語,臉色不由沉下去。 關(guān)于弘凌的一切,她潛意識都不想看見,冷聲命令宮人——“繼續(xù)走?!?/br> 李生路既為沒有保護(hù)好小黎和阿竹而自責(zé),也為錦月的無情離去、讓東宮讓弘凌雪上加霜而難受埋怨,眼睛緊緊看著錦月的輦車也是不甘。 兆秀輕搖了羽扇,朝二人揚(yáng)了揚(yáng)臉,李、江二人明白過來,帶上高大夫趕往東宮去給弘凌醫(yī)治。 錦月的輦車剛行起來,便見先前的刀疤臉溫儒書生搖著羽扇,來到輦側(cè)朝她拱手一行禮—— “娘娘留步。草民兆秀,是東宮太子春坊中的門客,故從太子西征匈奴,想請娘娘借一步說話,不知娘娘可否賞臉,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時間?” 錦月冷冷:“本宮若不賞呢?” 兆秀抬眸來溫溫儒儒道:“那娘娘心中所藏之秘密,恐怕難保?!彼抗馑朴兴茻o掃過錦月的腰間。 錦月一凜,對上兆秀的眼神。 這男人,好銳利的目光,反復(fù)翻轉(zhuǎn)著無數(shù)的計謀,讓人不容小覷! …… 尚陽宮與東宮之側(cè)有一不大的花園,錦月讓宮人停在外圍,香璇和周綠影遠(yuǎn)遠(yuǎn)跟在身后。 “你有什么話,說吧。”錦月冷冷道 。 兆秀不由自主嘆了嘆息。“娘娘,我們太子生病了,比較嚴(yán)重,昨夜草民守在太子之側(cè),聽見太子夢中一直喊著娘娘和小公子的名字?!?/br> 錦月目光只是輕微的一閃爍,卻也再無大的波瀾。想起小黎,心中的除了鈍痛和思念,更是不想聽見弘凌的事。 “他生病不生病、夢里喊著誰的名字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你這樣背著太子來告訴我這些,若太子知道恐怕也饒不了你?!?/br> 兆秀輕搖羽扇?!澳锬锂?dāng)真了解殿下,若是太子殿下知道兆某告訴娘娘這些,恐怕會立即將兆某趕出東宮。” “那你還來本宮跟前廢話作甚。”錦月轉(zhuǎn)身,不想再聽見那個讓她心緒煩亂紛擾的男人的任何訊息。 “是,兆某本不該來找娘娘廢話。只是兆某心疼太子殿下一翻癡情不悔卻處處碰壁,更想知道,娘娘預(yù)備將腹中太子的骨rou如何打算?” 錦月猛地回身,眼神一厲。 “兆某起先只是根據(jù)娘娘的品德,猜測娘娘應(yīng)不會與五皇子珠胎暗結(jié),方才娘娘答應(yīng)與兆某來花園說話,兆某便已經(jīng)肯定,娘娘腹中之子,是太子殿下的!” 錦月呼吸一亂,后退了一步?!澳?,想威脅本宮?” 兆秀一收方才的那絲嚴(yán)肅,溫和垂眸道:“娘娘也不必?fù)?dān)憂,這個秘密兆某不會告訴太子殿下。事實(shí)上……”他陰陰抬眸,“馮大人、兆某,以及太子的其他下屬,都不希望娘娘再回東宮來。從娘娘出現(xiàn)在太子殿下身邊開始,太子便不斷的走下策?!?/br> 錦月知道他口中的馮大人是誰,正是小黎出事那天,她去求的羽林衛(wèi)東衛(wèi)尉,馮廉。馮廉當(dāng)時拒絕了她求救,為了東宮的宏圖大業(yè),沒有出動羽林衛(wèi)搜救小黎。 她記得! “太子先為娘娘和小公子悖逆宮規(guī)律法而被陷害入獄,而后貶斥金家自削力量,再是疏遠(yuǎn)尉遲太尉,弄得太子黨屬上下臣子,人心惶惶,只怕一日如金家一般被太子拋棄而無善終?!?/br> 錦月蠕了蠕唇,漸漸緊抿了唇?!斑€想說什么,繼續(xù)說!本宮聽著?!?/br> 兆秀看著錦月的眼睛道:“娘娘,正因?yàn)槟悖硬乓淮未巫隽嘶杈闹?,若非太子沉溺與男女的男女之情,以太子殿下的智謀和力量,這皇位上坐著的,早已經(jīng)是太子殿下!” “而那些跟隨太子殿下拋頭顱灑熱血的人,也都封侯封爵,不至于今日忐忐忑忑,令東宮,到現(xiàn)在還受制于人。” 他頓了頓,“當(dāng)然,這些也不能怪娘娘,畢竟娘娘也是身不由己。只怪娘娘和太子殿下有緣無分,不能善終?!?/br> “聽了你這么大堆廢話,你卻還沒說到重點(diǎn),你這軍師也并不如何。”錦月不耐打斷。“直說吧,本宮沒工夫聽你說道這些?!?/br> 兆秀一收羽扇,拱手似請求:“兆某有兩件事想請求娘娘,算是作為兆某為娘娘保守秘密的條件。” “說。” “其一,兆某想請娘娘往后安心住在尚陽宮,徹底與太子斷了情分,不要藕斷絲連。娘娘可能答應(yīng)兆某?” 錦月拂袖背過身?!斑@自不用你說,我也不會再與……”短暫的一閉目、睜眼,腦海里那不小心跳出的面容立刻被理智碾碎,“再不會與太子有分毫瓜葛!” “好,多謝娘娘。” “第二條,是什么,你一并爽快說了吧,本宮不欲再聽無意義的廢話?!?/br> “其二……”兆秀頓了頓,一掀袍裾,鄭鄭重重地跪了下去,朝錦月行了大拜之禮,語氣也心疼地軟下去,“其二,兆某想請娘娘今晚去東宮陪太子殿下一個時辰。殿下病情兇猛,今夜恐怕有性命之虞,殿下近日精神不濟(jì),若娘娘能陪在身側(cè)或許能多謝求生**,還請娘娘,一定答應(yīng)兆某!” 兆秀人雖溫儒,卻是和弘凌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血性男兒,幾乎從未這樣對人卑躬屈膝過,而且還是對個女人。 “你倒是忠心護(hù)主。”錦月不為所動,別開視線,“我是五皇子妃,去東宮守太子并不合適,這要求我不能答應(yīng)。再說……” “再說若太子真的病情兇猛,為何宮中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有,你這借口編得未免也太次了?!?/br> 兆秀抿了抿嘴,弘凌的病情在心中轉(zhuǎn)了轉(zhuǎn),卻不敢說出來。 “娘娘不是不知道殿下的處境,皇上、五皇子、童貴妃六皇子和端親王,隨時隨地都盯著,只盼東宮一點(diǎn)薄弱,伺機(jī)攻之。殿下又如何敢暴露病情……” 這一點(diǎn),倒是實(shí)話。 錦月妃色廣袖下,雙手微微收攏,鏤空累金絲的長甲刺著手掌微微青白?!八裁床??” “殿下身上舊傷累累,這次是……”兆秀頓了頓,“是內(nèi)傷復(fù)發(fā)了。兆某只求娘娘這一次,往后娘娘不必再來?!?/br> 見錦月沉凝不語,兆秀一冷:“若不然,娘娘腹中骨rou的秘密恐怕兆某難以守住……” 錦月森冷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