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來了？

    眼下已是入夜時分，天色昏暗，宮門過不久便要落鎖了。

    錦月沒有耽擱，略略收拾了儀容，去承云殿正殿中見了夏元清。

    這老兒沒有穿官服，一身泛舊的褐麻布衣裹著干瘦皺巴的身子，頭發(fā)花白略蓬，橫插著一根竹簪，光看一身打扮便是個舉世混濁唯我獨醒那類老頭。

    “臣，叩見太子妃娘娘，千歲千千歲?！彼交恼f，公式化的行禮。

    “夏大人免禮。這么晚了，夏大人怎想著來見本宮？”

    老兒起身卻不抬頭、不露臉，佝僂著脊背顯得有些老謀深算：“臣被皇上委以重任，明日一早啟程前往原安勸說舊太子放棄抵抗，歸師長安?！?/br>
    錦月斂了斂眉，拿捏不準(zhǔn)怪老頭子要做什么，不動聲色道：“陛下慧眼識才，夏大人履歷豐富、博學(xué)多才，當(dāng)著和平使節(jié)綽綽有余?！?/br>
    老兒硬聲接過話：“老臣是能擔(dān)當(dāng)此重任，卻不是因為老臣有才，而是因為四皇子他不忍心殺我?！?/br>
    他一頓，緩緩抬起臉來，蒼老的眼睛直望進(jìn)錦月的眼中，公式化的聲容被柔軟、動容所取代，語重心長說：“四皇子是善良的孩子，太子妃應(yīng)當(dāng)最了解他的性子。”

    錦月心中一悸，退步別開眼?！氨緦m不了解。夏大人說話請注意自己身份。”

    夏元清老眼中略略失望，環(huán)顧了左右宮人。

    錦月雖不想再聽，可這老兒思想難猜，不知要說什么，就看了眼周綠影示意她們都下去。

    殿中無旁人，夏元清也不再繞彎子，看著錦月倔強(qiáng)、強(qiáng)硬的背影，忍不住一嘆：“太皇太后殞命四皇子之手，四皇子又領(lǐng)軍率先挑起戰(zhàn)爭，現(xiàn)在天下人都在詛咒唾罵他。他現(xiàn)在就像一頭爪牙鋒利的老虎，可卻被仇恨沖昏了理智，朝著一條毀滅別人也毀滅自己的路狂奔著。殺業(yè)這么重，他日如何能得救贖……”

    錦月穿著寬大袖子的錦袍，袖口滾了黑金的飛鳥穿云紋，襯得一雙緊握成拳的手，白皙若玉。

    夏元清目光落在背對他的太子妃不覺緊握的手上，失望中又突然騰起一絲希望：“皇上此番令我去原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招安太子，然而實際上是為何娘娘聰慧想必不會猜不到。這皇宮就是精心準(zhǔn)備好要殺他命的刑場，若他歸來，只怕難以逃生；可若他不歸堅持征戰(zhàn)，太子弘允與朝廷必定與他同歸于盡，到時候生靈涂炭國力衰弱，正好給別國可趁之機(jī)?！?/br>
    錦月一語不發(fā)地聽著，夏元清見狀再接再厲：“再者哪怕四皇子戰(zhàn)爭勝了，可作為他個人，他也輸了，背負(fù)著暴力殺戮、弒親叛君的千古罵名。他從一出生就受盡唾罵，若至死，以及至死后百年、千年還受后世唾罵，那就真是太令人心痛……”

    “所以夏大人究竟想說什么！你這些話若被本宮上稟陛下，恐怕九族的腦袋都要為你而掉下?！毙湎码p手握拳，錦月不耐道。

    “老臣方才便說過，四皇子現(xiàn)在正在一條不歸路上走著，那是一條死胡同看不見希望的?？墒钦l也叫不醒他，不，是他不愿意醒?！?/br>
    他說著捏著麻布袖子擦了擦紅眼睛，“皇上要百官想折子將他制服，卻無人想出辦法，殊不知要拯救一顆冷透的心，只有用溫暖和愛，就能讓他回頭。娘娘——”

    他突然雙膝一屈，朝錦月行大禮。“老臣懇求太子妃娘娘一同北上，勸說舊太子。舊太子不會殺我，卻也不會聽我，唯有娘娘的話他才聽得進(jìn)去?！?/br>
    錦月已面有慍怒，瞇了瞇眼?！奥犃税肷蜗拇笕说拱盐依@糊涂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你將太子弄回宮中等于讓他跳進(jìn)圈套，就不怕他死在這里嗎？”

    夏元清抬頭來：“只要太子肯及時停止戰(zhàn)爭，讓百姓免受戰(zhàn)爭之苦，待他歸來后你我再合力將他開導(dǎo)，令他放棄仇恨，回歸從前謙恭溫儒的四皇子弘凌，太子弘允心懷寬大，到時娘娘再勸說弘允殿下一二，他一定不會對四皇子趕盡殺絕?！?/br>
    老狐貍鋪陳了這么長段話，總算說出了心中的計謀，這計謀他顯然是不敢說給皇帝聽的，因為皇帝一早就想殺弘凌了，不會放過。

    錦月笑了聲：“所以，說了半天夏大人是想讓時局回到六年前，回到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時候？弘允為太子，弘凌當(dāng)他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四皇子？”

    夏元清目光閃爍，坦誠：“對！老臣希望一切回歸當(dāng)年，現(xiàn)在的四皇子弘凌不是他真正的本性，他是善良可愛的孩子，不該變成這樣?！?/br>
    錦月呵呵笑了幾聲，戛然而止，“你憑什么認(rèn)為本宮會陪你玩這個可笑荒唐的游戲？”

    夏元清： “當(dāng)年皇族宗室的人都忌憚、唾棄四皇子，但你是真心對他好，老兒看得真真切切，也相信那樣的不為物質(zhì)權(quán)力所左右的感情，不會輕易改變。所以臨行前才來拜托娘娘……”

    “可惜我不會去！”錦月喘著粗氣拂袖打斷?！安豢赡芑氐綇那傲恕，F(xiàn)在窗外的葉子不是的當(dāng)年的那片葉子，現(xiàn)在活在這世上的人，也不是當(dāng)時的人們。哪怕弘凌愿意，這周遭的一切都會迫使他接受變化，夏大人博學(xué)多才怎么還如此天真！”

    夏元清卻不直接回答這問題，而是道：“我知道太子妃因為弘凌殿下有了姬妾了不愿原諒跟隨他，以至于誤會摩擦越來越大，走到而今的地步?！?/br>
    錦月背脊站得筆直，心中卻略有一虛。沒錯，確實是如此。“彼此想要的人生已經(jīng)不同，分開是必然。少年的情愛不過浮羽飄塵，風(fēng)過飄散不值得再提?！?/br>
    “娘娘，你可曾想過。真正愛一個人，是該守著他成長。只要他心中還有你，愿意為你而改變，你應(yīng)當(dāng)給予他時間，去改，去變，變得更好，而不是消磨他來滿足自己的要求?！?/br>
    “四皇子是曾有個姬妾，可也非他所愛，娘娘就若是真的愛這個男人，就當(dāng)給他機(jī)會等著他成長?！毕脑逦丝跉獾溃八±蟽褐毖?，娘娘對四皇子的愛其實從未成熟過，你只是在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感情模式，而從未真正單純地愛四皇子這個‘人’。”

    “夠了！”錦月怒聲斥道，“你這老兒好生不識時務(wù)，我見你、聽你說，是給你面子，你卻盡說些荒唐話污濁本宮視聽。本宮是太子妃，是尚陽宮的女主人，你再說一句本宮便上稟宣室殿將你處死！”

    夏元清從未見過錦月如此盛怒的樣子，錦月身著太子妃袍服，幾分威嚴(yán)，他一時被這樣的氣勢所駭了駭語塞。心中一邊驚嘆此女他日絕非池中之物，一邊嘆息，弘凌與錦月生死相許卻又無疾而終的感情。

    默默然，他終于退下，殿中安靜下來。

    夏元清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錦月如挽滿的大弓驟然一松，渾身都沒了力氣，跌坐在椅子上。

    四肢發(fā)涼，心口發(fā)慌，她想要喝口熱茶水暖一暖，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顫得竟端不住茶盞。

    茶盞應(yīng)聲抖落在黑漆桌上灑了一片水漬，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錦月從水光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略有倉惶。夏元清最后說得或許是對的。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假若是在一年前，她愿意接受“不完美”的愛情，或許還能有機(jī)會與弘凌重來。可事到而今，一切都太遲。遲到不容多想是否自己當(dāng)真愿意接受這樣的感情。

    錦月捧著被燙紅的指尖陣陣出神。

    門口鬼鬼祟祟摸來了個小團(tuán)子，他左右看了看殿外有沒有人，才悄悄摘下帽子，撲騰進(jìn)殿來：“娘親，那個怪爺爺來找你說爹爹的事嗎？”

    錦月正出神想著弘凌的事，驀地這張縮小版弘凌的臉就撞入眼簾。

    眨巴眨巴黑漆漆的眼睛，小黎任錦月捧著自己團(tuán)團(tuán)、滑滑的臉蛋兒，任錦月瞧。

    錦月看著看著漸漸盈上眸中水光：“若是爹爹……也像小黎這樣可愛好說話，就好了?！?/br>
    小團(tuán)子小手兒撓了撓腦袋，想了想?！澳镉H不是說小黎和爹爹長得很像很像嗎，那，那爹爹小時候肯定也和我一樣可愛，一樣好說話呀?！?/br>
    錦月驀地一愣，透過兒子，仿佛看見了許多前獨自生活在冷宮的弘凌。

    見錦月久久不說話，小黎拉拉錦月的大手：“娘親，他們是不是都要殺爹爹，我不要爹爹死……”

    小黎淚流滿面，錦月耐心地拿手絹一顆一顆替他擦去。

    “傻孩子。你要長大了，要學(xué)著接受不完美的人生，不可能什么都盡隨你意，知道嗎?！卞\月紅著眼睛道。

    “娘親，你是說……”小團(tuán)子嗚嗚抽噎，“是說爹爹會死嗎？不，我不要他死……嗚嗚嗚……”

    孩子嗚嗚哭得傷心，錦月拍著他小小的背，卻不想再說假話來安慰他。

    她那句話是對孩子說，也是對自己說。

    當(dāng)年自己是年少輕狂的貴女，要什么樣的便能得到什么樣的，包括感情也吹毛求疵，希望心中的男人是完美無瑕，感情能夠絕對的純潔美好，不要任何人插足破壞。

    彼時的弘凌雪膚烏發(fā)，有接近完美的容貌，孤身一人片花不沾身。她便一眼折服，而后，他的與眾不同、他的淡淡憂郁和聰慧睿智，深深將她吸引了，以為這就是自己追求的此生不渝的完美愛情。

    然而時過經(jīng)年，才懂得完滿如圓月，也有陰晴圓缺?；孟氲膼郏倳龅浆F(xiàn)實的釘子。

    弘凌是一場夢，現(xiàn)在夢醒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錦月想著，周綠影抱了小桓來。那袖珍的小嬰兒平時安安靜靜，只有餓了的時候才會咔咔哭起來，傷心得世界都要崩塌了似的。

    奶娘染了風(fēng)寒，錦月自己喂孩子吃奶。

    “慢慢吃，少不了你的?！?/br>
    錦月滿心的陰霾被這小東西驅(qū)散，一旁團(tuán)子眨巴著眼睛瞧著，認(rèn)真地問：“娘親，我小時候難道也這樣丑巴巴的嗎？”

    錦月忍俊不禁?？粗@兩個孩子，心中滿滿的，漸漸濕了眼眶。

    弘凌啊，弘凌。

    **

    夏元清領(lǐng)了十?dāng)?shù)人的護(hù)衛(wèi)隊單槍匹馬去了原安，不過一月內(nèi)，舊太子弘凌竟答應(yīng)解兵回宮，接受朝廷安撫，這消息讓整個皇宮、朝廷都為之大喜！

    而大喜還未過夜，這些天子朝臣就又多疑地忐忑起來！

    舊太子未免答應(yīng)得太容易了，難道，他有更深的陰謀嗎？

    招安，會不會是引狼入室？

    一干猜測讓之前緊繃、忐忑氣氛，短暫一松之后愈加緊張起來。

    不過，招安令已下，已不容后悔。

    昭珮殿，錦月正在拍著小桓的背，哄孩子睡覺，小黎端了小板凳坐在一旁，捧著下巴酸酸地望著自己娘親。

    團(tuán)子看了許久，扁嘴道：“娘親，你好久沒這樣抱著我哄我睡覺了……”

    錦月笑嗔了他一眼：“你都六歲了，青澄看了會笑話你的?！?/br>
    小黎這才注意到，角落里還有安安靜靜坐著的小姑娘，青澄。她怯生生地看著他，小黎立時坐直了些，維護(hù)好自己男子漢的形象。

    宣徽殿被封抄家，弘凌一干遭永禁冷宮，唯有青澄，錦月將她要了過來照顧。

    殿外淅淅瀝瀝下著一場細(xì)雨。錦月望去，心中等得略有些迫切。弘允的家書說大約今日回宮，外頭雨這樣大，他又受了重傷，不知會不會影響身體。

    錦月想著便有些坐立不安。

    “娘娘，娘娘——”

    朦朧雨霏中傳來侍女青桐的聲音，大門口一侍女頂著細(xì)雨跑來。

    “娘娘，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宮了，在承云殿?！?/br>
    錦月忙將孩子交給周綠影和奶娘，跑出去后才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個小蘿卜頭兒——

    小黎見錦月停下，他也停下，睫毛沾著細(xì)雨珠兒瞧她?！澳镉H……”

    “聽娘親的話，在這兒等著，你要是被人看見了，娘親會有大麻煩，知道嗎？”

    小黎扭扯著衣服角角，不情愿地扁了扁嘴，卻還是點了頭答應(yīng)。

    錦月這才露出個誘哄安慰的笑容。“這才是娘親的小男子漢，乖?！?/br>
    和青桐和后趕來的秋棠一道奔赴承云殿。

    周綠影出來將領(lǐng)小團(tuán)子進(jìn)屋：“小公子這么想見太子殿下嗎？”

    現(xiàn)在的太子是弘允。

    小家伙嘟了嘟嘴：“我才不想見他呢。我是想去和他打聽爹爹怎么樣?！彼槐菊?jīng)地嘆了口氣，“娘親去看這個新太子叔叔了，看爹爹回來了誰去看他呢，他好孤單，我想去陪他……”

    周綠影一怔，瞧著小團(tuán)子一片孝心，不由有些心發(fā)酸。只怪生在皇家，諸多事情便不能如民間百姓之家那樣自由，簡單。

    對于孩子來說，那位只是父親，可是對于別人來說，舊太子卻是殺人奪命、能攪得天下大亂烽煙四起的魔頭。

    錦月一邊朝承云殿走，一邊問秋棠：“情況如何？弘凌回宮了嗎？”

    “未曾回宮，娘娘。四皇子駐扎在城郊，并不進(jìn)城。眼線打探到消息，說好像是皇上有一個條件沒答應(yīng)四皇子，所以他還沒有答應(yīng)回來……”

    錦月一頓步子?！皸l件，他開的什么條件？”

    ……

    大漠之師駐扎在原安與司渧相交之初，若弘凌在長安有任何事情，兆秀、韓碩二將便能迅速揮兵直攻京師長安。

    長安的城郊，駐扎著一隊千人輕騎，鎧甲沉沉，大刀生鋒，個個威風(fēng)凜凜，十分不好惹。附近農(nóng)戶都關(guān)門閉戶不敢出門，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