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wèi)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面,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圣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伤麅?nèi)心有著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長安仍舊處于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只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于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涌,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quán),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后的準(zhǔn)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jīng)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抵、戲馬斗雞,熱鬧非凡??諝庵懈≈粚佑湍伳伒目狙蛳銡?,伴隨著胡樂班的春調(diào)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yīng)和。 這只是一處小小的街區(qū),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xù)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jīng)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沖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臉面,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愿的事。這既是責(zé)任,也是承諾。 “權(quán)當(dāng)是紅塵歷練,砥礪道心吧?!崩蠲谄v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里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游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qū)。灰白色的坊墻沿山坡逶迤而展,墻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游原和曲江池并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nèi)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shù)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游原東北角。他選擇這里,一方面是因為這里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南邊的升平坊中,設(shè)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后,把京城房產(chǎn)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qū)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qū)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yán)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nèi)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里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里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rèn),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后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里面仆役認(rèn)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后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并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yǎng)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后,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yǎng)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rèn)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dān)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yǎng),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tài)度,賀知章應(yīng)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里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jiān),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后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jiān)。”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nèi)門關(guān)緊。待得屋子里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于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jiān),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wèi)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br>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里,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yīng),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比缓笫终圃陂娇蛏弦豢?。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diào),強調(diào)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少R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yù)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賀監(jiān)若耿耿于懷,在下愿……負(fù)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jiān)……以大局為重?!?/br>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rèn)罪姿態(tài),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rou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nèi)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tài),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fù),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yīng),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少R知章純粹出于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么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tài)度堅決,絕無轉(zhuǎn)圜余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zhí)拗,如一塊巨巖橫亙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fēng)。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dāng)機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驍衛(wèi)的官署位于皇城之內(nèi),坐落于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食莾?nèi)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wèi)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墻垣。從外頭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桿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wèi)負(fù)責(zé)把守皇城南側(cè)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兇器,所以要用一道墻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wèi)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yōu)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zhuǎn)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么。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食侵T多官署的人已經(jīng)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游玩。這兩個人閑立在御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余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只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轉(zhuǎn)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游原的努力已經(jīng)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后患無窮的計劃,只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么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復(fù)。不過她并不后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么她一心只為了公子。她愿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zhí)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xì)想想,確實沒什么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并不像對公子那么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fù)?dān)心。 “好,我們走吧?!碧雌鍙妷合虏话?,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wèi)的重門。 守衛(wèi)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里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wèi)里辦事的?!本鸵镞~。守衛(wèi)連忙持戟擋?。骸氨臼痍P(guān)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nèi),還請恕罪?!蹦茄沏y光閃閃,守衛(wèi)不明底細(xì),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jīng)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br>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br> 守衛(wèi)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復(fù)道:“這里并沒有貴客的門籍?!币θ昴苊媛独Щ螅骸安粫桑w參軍明明已經(jīng)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wèi)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么重要的事,怎么連門籍都沒事先準(zhǔn)備好?你是怎么做的事!”守衛(wèi)有些緊張:“這里只負(fù)責(zé)關(guān)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币θ昴芘溃骸拔也还苣銈冇因斝l(wèi)內(nèi)部什么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里硬闖。 幾名守衛(wèi)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fā)聲道:“莫亂來?!币θ昴苓@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wèi)暗自松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愿意背。對方肯松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于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么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么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tài)度客客氣氣。 前面這個年輕護衛(wèi)也就罷了,他身后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么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wèi)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qū)區(qū)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quán)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干?”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佩。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jié)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zhì)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br>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后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nèi)。 守衛(wèi)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guān)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fēng)骨,惜乎不顯?!?/br>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jīng)附庸風(fēng)雅,刊了一本詩集,不過只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后的檀棋發(fā)出一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小敬。”趙參軍一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br> 西市那一場混亂,趙參軍聽說了,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伤麤]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后的復(fù)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干系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wèi)安排的。要不然,怎么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一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松:“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yǎng)婢,混入右驍衛(wèi)接走張小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wèi)發(fā)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wèi)所為,所以文書中只說“拘拿相關(guān)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wèi)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只拘拿了相關(guān)人等,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游戲,便反過來設(shè)法利用。既然你們只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們把人劫走。 那一塊玉佩,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rèn)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xì)節(jié),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wèi)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幸,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shù)”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盡快帶我們?nèi)ヌ崛??!壁w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guān)系,身子骨都飄了,忙不迭地答應(yīng)。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wèi)署深處走。這里廂廊、內(nèi)室、廳庫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走過一個轉(zhuǎn)角,迎面走來一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一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么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檐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小心。”檀棋松了一口氣,隔著一層薄紗,在這么窄的通道里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zhuǎn)過身去。傳說李相沉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么一個家養(yǎng)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么細(xì)節(jié)都會往上聯(lián)想,越發(fā)篤定無疑。 他們一直走到一處小院,方才停住。這里說是院子,其實和室內(nèi)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檐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wèi)站在院子入口處。 據(jù)趙參軍介紹,右驍衛(wèi)本身并無專門的監(jiān)牢。這箍鐵大門后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wèi),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wèi)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fā)抖,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huán)節(jié),要靠一點運氣。 “被發(fā)現(xiàn)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币θ昴苎弁胺?,手握鐵尺,語氣里多了一分張小敬式的兇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小敬并無好感,來這里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br>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里可沒人能攔住他?!?/br> 檀棋嘆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見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殺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們怎么就這么信賴?”姚汝能一直對張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聽這話,連忙追問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獄的?” “公子略微提過,說是他殺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驚,張小敬的上司是縣尉,那可是從八品下的官員,以下犯上,難怪是死罪。他又追問為什么殺上司,檀棋搖頭說不知道。姚汝能大為奇怪。根據(jù)他的觀察,張小敬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種沖動性子——退一萬步講,就算張小敬有心殺縣尉,憑他的手段,怎么會被人抓個正著? “不,不會這么簡單,這背后一定有別的事?!币θ昴軗u頭。 “哼,他一個無聊的登徒子,能有什么事?”檀棋一直記恨著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