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對了,伊斯執(zhí)事呢?”檀棋忽然想起來,還有這么一位跟著。張小敬回頭掃了一眼,大街上不見蹤影,這家伙自從跨過朱雀大街后就沒見過,想來是走散了吧。 “無所謂了,隨便他?!?/br> 張小敬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這些宅院像是出自軍匠之手,建筑樣式幾乎一樣,排列嚴整,都是三進七房。唯一能把它們區(qū)分開來的,是每一處中庭高高飄飄起的鳥獸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沒有重復的——這正是十位節(jié)度使設在長安的留后院,每個院的旗麾,都與節(jié)度使的軍號相應和,一看便知是哪家節(jié)度使的院子。 而留后院的對面街里,則是雜七雜八的一溜商鋪,都是珍珠寶石、香料、金銀器、絲織、漆物之類的奢侈品鋪子。留后院每年在京中采購大量禮品,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 不過這會兒鋪子都已經(jīng)關門,店主伙計都跑出去看燈了,整條街幾乎沒人。張小敬與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轉八轉,來到巷子最盡頭的一家劉記書肆。這家書肆的門面比其他鋪子都要小,幾乎只是兩扇門的寬度,兩側緊鄰著一個車馬行與銀匠鋪。這個時辰,書肆早已關門,連門板都上了。 據(jù)刺客供認,這家劉記書肆是守捉郎的火點?;瘘c是他們的專用切口,指的是用于任務發(fā)放的聯(lián)絡點。在火點負責的人,叫作火師,也是張小敬這次要找的關鍵人物。 按道理,應該先讓刺客叫開門,說明情況,再進去跟火師交涉。但張小敬在入巷前已經(jīng)和望樓確認過了,馬車押送著刺客還在路上,趕過來還要一陣。 張小敬不能再等了。自從得知靖安司被襲擊后,其實他比檀棋還要焦慮。內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預感,越發(fā)強烈。他必須抓緊每一個彈指的時間。 他沒有去拍門板,而是走到了門板左側的墻邊。這是一堵黃色的夯土墻,夯工粗糙,墻上有大大小小的土坑。張小敬數(shù)到第三排右起第十個小坑,把指頭伸進去,在盡頭摸到了一截小繩頭。 繩頭打了一個環(huán)扣,另外一端從小孔穿墻而過。張小敬把指頭套進去,輕輕扯動繩子,扯了五下,停頓片刻,又扯了三下,最后急撥兩下。 這是刺客交代的聯(lián)絡之法。不扯這根繩子,或者扯法不對,這間書肆永遠不會對你袒露真實面目。 扯完不久,門板“咣當”一聲,從里面被卸下去一條,一只警惕的眼睛從門內空隙閃過:“春江?” “白云一片去悠悠。” 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十七句,亦是證明身份的一個標識。屋內沉默了一下,說道:“你不是劉十七,也不是摩伽羅?!睆埿【匆涣零~牌:“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劉十七介紹我來的?,F(xiàn)在有要事相商?!?/br> “那劉十七他們在哪里?” “正在永樂坊路上,稍后即至?!睆埿【椿仡^看了一眼望樓。 望樓恰好打過來一束信號,馬車已經(jīng)過了永樂坊,距離這邊只有兩三個路口了。 “那等他到了再說吧。”對方說完就要上門板。張小敬“啪”的一掌按在門板上,態(tài)度強硬:“朝廷辦事,等不得。你是要我現(xiàn)在進去,還是等縣尉親自帶隊過來?” 這個威嚇似乎起了作用。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另外一扇門板很快被卸下來,露出半扇門的空隙。張小敬、檀棋側身而入,屋子里的一只手點亮了案幾上的龜形燭臺,托在手里。 火師是個滿頭斑白的老者,皮膚如棗色一般皴裂,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在他身后,一排排全是竹書架。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名貴綢卷,每一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軸、水晶環(huán)扣,還用五色布簽標明了類型。有淡淡的樟腦香氣彌漫其間,清腦醒神,兼防蠹蟲。 這些書不是用來看的,而是專供達官貴人贈送之用的禮品?;瘘c每天要處理各種聯(lián)絡文書,用書肆做掩護再合適不過了。 張小敬也不寒暄,進門后劈頭就問:“我要知道是誰發(fā)出的委托,讓劉十七和摩伽羅去刺殺波斯寺普遮長老?!?/br> 老者托著燭臺,燭光照在臉上的重重皺紋里,光影層疊,讓人無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都尉該知道,我們守捉郎要為委托者保密。這個要求,恕難從命?!?/br> 張小敬冷哼道:“現(xiàn)在這個暗殺委托,牽連到一樁危及整個長安城的大案。朝廷必須知道答案,有意隱瞞者,以同謀論處!”老者不屑一笑:“守捉以誠信為本,否則何以取信天下人?別說都尉,就是京兆尹親臨,也不能說?!?/br> 張小敬怒火中燒,一拳重重捶在墻上,屋內的書架都為之一顫。老者手里燭臺卻穩(wěn)穩(wěn)托著:“小老只有一人在此,都尉盡可以鎖拿拷問,絕不反抗,但也別指望在下能說什么?!睆埿【础班А钡靥统鲥髾C,頂住他的腦門,陰惻惻地說:“劉十七當初也是這么說的?!?/br> 他沒說下面的話,可動作表示得很明白了。能用劉十七的暗語進入這里,自然是已得了全盤交代。老者右側眉頭輕微地抖了一下:“十七違背戒律,禍及家人,我救不了他。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 這是守捉郎的箴言。守捉郎外出做事,家眷都要留在守捉城內。劉十七泄露了火點的秘密,就算他逃得性命,家人卻死定了。 張小敬道:“豈止是他,長安若有什么變故,整個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見張小敬聲色俱厲,嘆了口氣:“委托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絕不能透露的,不過都尉想問別的,權限之內,小老知無不言?!?/br> 能在長安城當火師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張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過得罪,便提出一個變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獨到的情報網(wǎng),說不定掌握著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資料。 張小敬便把突厥狼衛(wèi)與闕勒霍多的事說了一遍,問他是否聽到過什么。老者聽完之后,大為駭異:“小老今日未曾出門,不知外頭……居然出了這么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詢一下?!?/br> 他托著燭臺,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著。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一拳與其說是嚇?;饚?,不如說是發(fā)泄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睆埿【础班拧绷艘宦?,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么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里,那怎么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幾,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臺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托,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家伙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蒙在鼓里。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jié),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里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后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尸體壓在了下面。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家伙反撲,然后雙臂一抬,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么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沖到書肆盡頭,發(fā)現(xiàn)后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jīng)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夫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著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wèi),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xiàn)身。剛才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并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fā)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wèi)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xiàn)在被這些護衛(wèi)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wèi)推開張小敬沖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墻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著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F(xiàn)在屋子里的火師尸體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幾案旁邊,還撿到了屬于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币粋€隊正模樣的人念著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里有十幾個人,又已經(jīng)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弊o衛(wèi)們冷笑著,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兇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br>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彼幌乱幌聮佒掷锏蔫F錘,肌rou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范圍。 聽到吉溫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里,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說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么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wèi)的文書里,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沖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幸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jié),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愿地改成了稱呼。 “講?!奔獪剡@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wèi),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么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jīng)說過,突厥狼衛(wèi)只是枚棋子,背后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wèi),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著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jian并沒有聯(lián)系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駕馭的?!?/br>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系,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里,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注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jian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于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面孔里,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里頭琢磨著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干掉!這他媽叫什么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干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里,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里,光憑著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xù)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著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盡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jiān)控,這是第一要務?!?/br>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復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br>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一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抬手道:“在下略懂?!?/br> “哦?” “此前在下?lián)蔚恼峭麡瞧煺Z、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說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著你去做。一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復運作?!?/br>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為此,他不得不捏著鼻子與虛偽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xiàn)在總算明白,張小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么意思。 這時一只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F(xiàn)在忝為吉御史的副手?!痹d笑瞇瞇地說道,晃了晃手里的簿子,“你說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一件事情?!?/br> “元評事請說?!?/br> “我剛才查了一下記錄,有一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你帶出了監(jiān)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渴恰币θ昴芤怀隹诰秃蠡诹?。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鉆了空子。 元載眼神一亮:“這女人與張小敬關系匪淺,想抓張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里?”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币θ昴芑乇芰嗽d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一轉,把他給攔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為這點小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br>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么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家伙,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著不耐煩:“快說,難道你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小敬了。 現(xiàn)在,自己必須在張小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