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明白對方話里話外的含意，弦外之音：這無關(guān)你是否優(yōu)秀，你是否努力敬業(yè)，你打得漂亮不漂亮，這個片子從一開始，就沒預(yù)備讓你這樣的演員做男一號，你原本就沒有機(jī)會，不在競爭人選之內(nèi)。

    就這么簡單。

    裴琰也有脾氣的，不爽，不開心，在誰面前都是這性子。

    強(qiáng)尼吳緊隨出屋，拉住他：“哎呀老裴……你留給我談嘛，不能這樣耍性子就直接給我談崩了，片子還是要繼續(xù)拍攝的……”

    裴琰說：“我履行白紙黑字寫好的合同，我只拍自己角色的戲份——別人的戲份我拍個屁?。?！”

    肥查緊跟著邁出房間，在走廊里摟過他的脖子：“臭小子，你他媽脾氣還不小??？”

    裴琰瞟著花白胡子的老家伙：“是啊，怎么著？”

    老家伙說：“你比我脾氣還大？！”

    裴琰不忿地說：“你一個人身兼導(dǎo)演、攝像、服道化和后勤了？”

    “饒了我吧，老子這輩子絕不干服道化和后勤那群蠢貨的無聊工作！”肥查哈哈大笑，摸了摸他光溜的后腦勺，“小子，我真喜歡你這脾氣?！?/br>
    裴琰一噘嘴，委屈了：“喜歡我，你不用我主演？”

    肥查當(dāng)他面兒就把托尼小白雞狠狠埋汰了一頓，安撫他說：“事情這樣了，我沒法拍板決定換人，但這片子也不能瞎！你給我好好做完這部電影，別他媽讓老子晚節(jié)不保！”

    裴琰也沒有談判籌碼了，思忖片刻：“讓我做武替，我要三倍片酬，你給我加到兩百萬美元，稅后?！?/br>
    老家伙瞪眼罵道：“你小子他媽的還敢坐地漲價？！”

    強(qiáng)尼吳此時一直在兩人身后伸了一顆腦袋，正在作即時口譯，聽見裴琰張口就來的要價也是一哆嗦，拼命打眼色。裴琰都不理，直接用手指比畫，你給我加到兩百萬，而且是稅后。

    裴琰說：“沒宰你們，我在大陸就是這個價，我不值這個錢么？”

    肥查以眼神微微示意：“你去跟片方出品人要價，我沒嫌你貴，我不攔著你?！?/br>
    裴琰也是一副無賴樣：“大爸爸，你去幫我談，你一定能談到這個價，我給你認(rèn)真敬業(yè)地拍?！?/br>
    老jian巨猾的查爾斯瞪著裴琰，面對比他臉皮更厚的裴先生很沒轍，狠狠一捏他肩膀：“成，你給老子好好地演，明早準(zhǔn)時開工，全是你的重頭戲！……ian，我很看好你的將來，下一部大片，我找你做男一號。”

    裴琰一笑，瞟著對方：“說定了？”

    老家伙狠拍他的后背，手勁還挺大：“說定了，寶貝兒！”

    ……

    沒人是為這筆錢來的。

    裴琰事后揣摩自己為什么來打這瓶醬油，一是為事業(yè)前景，開拓的野心；另一個，就是想跟莊先生合作。

    也沒有更多的心思，與莊嘯和莊家班團(tuán)隊合作，摔出一身青紫讓他倒貼錢都不虧，這就是他想要拍出來的東西——終于不用在肥皂劇里掛著清宮辮子跟穿越過來的格格們集體裝瘋賣傻了，那種劇拍多了掉智商，傻透了！

    今日片場，特技組調(diào)來了直升機(jī)。從機(jī)艙門口甩出一掛軟梯，從天而降場面驚險。

    時代不同了，rou搏不過癮，這種片子就是用錢堆，觀眾就要看火爆的大景。

    直升機(jī)盤旋在“唐人街”上空，這是片場臨時搭建的一條破巷，巷口兩旁中文標(biāo)識的商販店鋪林立，破敗中又透著古意森然，棚景還挺逼真。

    現(xiàn)在，他們一群武行私底下都喊托尼小同學(xué)為“拖地”。

    沙云飛在干活兒間歇插著腰，喘著一肚子氣：“剛才就為了教他一個‘浪步抹胸式’，容易嗎？把我這白汗衫胸前都抹出一堆黑手印?！?/br>
    薩日勝問：“他抹哪里？”

    沙云飛用眼一橫：“小薩你試試，你去教？”

    薩日勝一臉戒備和性冷淡的表情：“我才不去?！?/br>
    旁邊一小弟笑道：“我們沙師傅被拖地那小子非禮了，抹了半天也沒教會那套拳怎么打！挺大歲數(shù)，白被人吃了豆腐啦！”

    裴少俠站在不遠(yuǎn)處系保險繩呢，冷不丁哼道：“老豆腐才好吃?！?/br>
    沙云飛回道：“好吃個屁，不嫌咯牙嗎？！”

    裴琰笑道：“筋頭巴腦的，骨頭也硬，耐嚼！”

    沙云飛說：“你嚼過誰的老豆腐？你這重口味，哼。”

    一群武行小弟在片場歡歡樂樂地打趣，干活兒有勁。

    裴琰在心里說，怎么著，我還就喜歡有點兒成熟滄桑感的老豆腐。不過，這耐嚼不耐嚼的玩笑話，他也只敢拿不相干的沙師傅開句玩笑。

    沙云飛在那兒比畫：“噯，不就是讓他左掌推我再右手摟腰讓我摔倒嗎，結(jié)果我沒摔倒，那小子先忒么趴地上了！練一回趴一回，動不動就‘臥草’滿地打滾，認(rèn)真是真認(rèn)真學(xué)了，就是冥頑不靈，待會兒怎么跟老大比畫？”

    要不怎么叫“拖地”呢。反正對方也聽不懂這外號，聽見叫“拖地”，還以為是這群莊家班的武行英語口音太爛，發(fā)音不準(zhǔn)。

    另個小弟說：“師傅，您就甭cao心拖地了，待會兒上陣跟咱們老大比畫的，反正不是拖地，是裴先生啊！裴先生拳腳有準(zhǔn)的吧？總不會瞎踢么。”

    裴琰浮出一絲笑：“放心吧，我腳有準(zhǔn)兒，不會把誰籃子里的蛋踢飛了。”

    一群人笑。

    “所以說，還是要混到有臺詞的主角，拍個大臉特寫、擺個姿勢都能賺錢?！鄙吃骑w瞟一眼身旁的薩日勝，“小薩，你長相也夠了，想出頭得加把勁，別混一輩子混到師傅我這地步，一輩子都沒在鏡頭里念過一句詞?！?/br>
    ……

    裴琰那時心想，你裴爺爺早就混到有臺詞了，還不是要跑這地方來做替身？

    有時候覺著真苦，真難。

    這不是來打醬油，掘地鉆井打石油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他也時常自戀地認(rèn)為，明明就有來錢更容易、比現(xiàn)在容易很多的路子，爺我也青春貌美、才貌雙全的，隨便cao個人設(shè)，演幾部偶像劇，開個演唱會，唱功再爛都不怕只要會撩，上各大綜藝賣個笑——怎么都能掙錢。

    就是愛這行，喜歡這口，但非不夠喜歡，誰樂意吃這苦？

    片場攝制工作仍在繼續(xù)。

    直升機(jī)上是特技演員，這個大boss的鏡頭導(dǎo)演就沒有讓莊嘯親身上陣。

    莊嘯從副導(dǎo)演那里拿走一部對講機(jī)，一直在跟直升機(jī)上的人溝通，是喊著的。

    “你們過來時候停得不能太急，注意角度！”

    “前幾趟速度都沖太猛了，你們這樣容易撞下來，直接撞到房頂陽臺了！”

    “軟梯下來還要打，ian在下面陽臺這個位置，你們把軟梯吊準(zhǔn)了，不然……ian是從這里跳，車開到白框那個位置……”

    裴琰老遠(yuǎn)聽著片場內(nèi)回蕩自己的名字，莊嘯不斷喊到他名字，那種感覺挺奇妙，畢竟對方當(dāng)面都沒叫過他名兒。

    莊嘯眼睛都沒往他這邊看，兩人視線無交流，只在心里互相交流接下來的動作場面，陽臺上應(yīng)當(dāng)怎么跑，怎么抓軟梯，往樓下運(yùn)貨車上怎么跳……不用語言交流，都知道動作場面應(yīng)當(dāng)怎么拍，怎么走位，莊嘯有時做了沙師傅的活兒，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

    過了許久，他把盯著莊嘯看的脖子扭回來，自己前后左右活動活動肩膀。再扭他的脖子就落枕了，影響今天的狀態(tài)發(fā)揮啊……

    裴琰的妝容和打扮，和主演托尼是一模一樣，背臉都分不清誰是誰，幾可亂真，片場現(xiàn)在有倆男主角“唐義”。他自己反派戲份早就拍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場被人打吐血領(lǐng)盒飯的場面還在后面，還沒拍到?，F(xiàn)在戲份，都是替男一號在演。

    各組各就各位，片場各處的浪聲浪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進(jìn)入嚴(yán)肅工作狀態(tài)。爆破組、煙霧組和鼓風(fēng)組的人馬藏在鏡頭收不到的角落里，等候指令。

    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響徹天空，街道飛沙走石，鋼筋鐵骨的大家伙企圖碾碎rou軀。

    軟梯拋下，在狂風(fēng)中飛卷，特技演員差點被卷出三里地外，十分驚險。

    下一個鏡頭，莊嘯終于親身上陣，大boss的長發(fā)挾裹著濃烈的硝煙，在劇烈晃動的軟梯上持槍掃射一排房間！而裴琰就在陽臺內(nèi)的玻璃門后面，側(cè)身注視莊嘯從天而降殺到的身影，他守株待兔，伺機(jī)殺出……

    第十四章 協(xié)議

    噼噼啪啪——

    槍火與破碎的酒瓶碎渣在裴琰臉側(cè)四濺！

    酒水潑到他臉上，流進(jìn)他嘴里，濕透他胸口……

    片刻的寂靜，蓄勢待發(fā)……

    “唐義”突然從斜刺里沖出，一腳精準(zhǔn)地踢向“鄧柏”手腕，下了對手的槍，再踢飛對方企圖“點燃”酒精燒死他的打火機(jī)。每一腳都很準(zhǔn)。

    裴琰踢得自信，因為對莊先生自信。他即便踢得沒那么準(zhǔn)，有些微的小瑕疵，莊嘯也能“接”得很準(zhǔn)，讓鏡頭里的銜接天衣無縫。

    軟梯也被這一腳踢得心驚膽顫，在人造煙霧中亂晃。短兵相接，赤手空拳，由此才是真正的功夫場面的呈現(xiàn)。

    軟梯終于禁不住兩人撕扯而分崩離析！莊嘯跳落陽臺，掌風(fēng)兇猛地劈向裴琰胸口。裴少俠仿佛醉態(tài)蒙眬地后仰躲閃，身體似乎就是軟的，但軟而不散、形醉而意不醉，突然暴起，擒肘襲肋，隨即直奔下三路，兩人開始對腳……

    在快要被槍火轟塌的陽臺上輾轉(zhuǎn)騰挪，事先設(shè)計的套路已經(jīng)不全是套路，拳拳到rou，火花四濺，打起來時不由自主從眼底迸出殺氣，只想著爭勝，打得肆意張揚(yáng)，還管什么套路？

    裴琰一腳出去，莊嘯也是一腳。兩人前腳掌相撞，仿佛就在毫厘之間，瞬間筋骨相錯。

    裴琰輕聲“嘶”了一聲。

    呃……

    莊嘯已經(jīng)抱了他的腳橫撲出去，從陽臺邊緣翻著滾了下去。

    這是劇本橋段。

    不是真打，用力可能太猛了……裴琰有瞬間的恍然，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撈對方，卻被莊嘯順勢抓住他胳膊。兩人背著抱著似的，以先前預(yù)設(shè)的路線和場景，雙雙墜落陽臺，墜向樓下那輛裝滿假紙箱和泡沫塑料填充物的大貨車……

    抱他后腰的那條胳膊勒得很緊，好像還有只手替他擋開鋪頭蓋臉撞過來的紙箱子……

    裴琰也抱了對方的頭和肩膀。就是那一秒鐘，然后就是倒栽蔥，雙雙狼狽地?fù)溥M(jìn)貨車后廂。各種天然音效的激烈撞擊在耳畔組成一股混響，他們栽進(jìn)一堆亂七八糟的緩沖物中間……

    吃了一嘴土，滿目煙塵。

    大導(dǎo)演只是片刻猶豫，沒舍得喊停，可能對他倆的能耐太有信心了。

    肥查用無聲的激動的手勢示意所有人“走”“走”“繼續(xù)走”！兩人從一堆泡沫紙箱中躍起，沒有遲疑，繼續(xù)！所有幕后工作人員隱在鏡頭下各個角落，面目嚴(yán)肅，隨著拍攝節(jié)奏各司其職……

    打戲么，只要導(dǎo)演不喊停，就不要停；停了還要重拍，重拍手感又沒了。

    兩人放開對方，下一秒再次進(jìn)入掐架狀態(tài)！互相襲擊扭打?qū)κ值年P(guān)節(jié)，咄咄逼人步步緊逼，比預(yù)設(shè)的套路甚至更加逼真到位。裴琰這時已經(jīng)察覺自己剛才掉了一只鞋，從陽臺上倒栽蔥之前就已經(jīng)掉了，cao……

    眼底都有異常的神情閃過，卻又不動聲色，表面上還要裝作咬牙切齒，互相斗個你死我活。

    莊嘯頭發(fā)散開，扮相冷酷而兇狠，眼線的色澤因為化妝效果更顯濃重，眼皮和額角都有疤痕，裴琰卻總覺得那后面的眼神仍然冷靜柔軟——可能就是他想多了。

    那雙眼里，好像有兩叢微淡的火光，照射著他，是對他的“認(rèn)可”和“欣賞”。那火光永遠(yuǎn)若隱若現(xiàn)，每次他想要近前仔細(xì)辨別時，就消失不見了……

    他最終按沙師傅的編排設(shè)計，一腳將大boss從車頭踢落在地。

    也只有在不真實的劇情中，能壓莊嘯一招半式，竟然還能跺上一腳，過一把心頭癮……

    隨著導(dǎo)演一聲“?！?，裴琰自己也跳下去，打了個滾，恰好在莊嘯摔倒的地方，抓住對方胳膊。

    扶住手腕，慢悠悠把地上的人拽起。

    莊嘯是一手撐腰微微使力，然后就被裴琰扶住后腰借他一把力，拔起來了。裴琰問：“腰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