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深給他爹寫了封口水信，想了想，側(cè)頭問許長安：“如今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去簌都了吧？”

    薛云深所想的，也正是許長安的打算。他肚里孩子還算不得十分穩(wěn)固，舟車勞頓，怕是不妥當(dāng)。

    “前后折騰了一年多，竟然還是見不到三叔的面?！痹S長安無聲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酸葡萄干，搖了搖頭：“不去了。”

    事實(shí)上，薛云深并不知曉許長安素來與他三叔親厚，但身為皇子，他卻清楚許惜自鎮(zhèn)守蕪城起，已有數(shù)年不曾返京。

    看著幾息前還言笑晏晏的王妃，薛云深沉吟許久，給許長安三叔許惜寫了封鄭重的邀請。

    這兩封親筆信，在不久后就讓薄暮送去驛站了。

    數(shù)十日之后許惜收到信，氣得當(dāng)場拍了桌子，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將領(lǐng)，全扔出去互相演練了一番。

    苦不堪言的將領(lǐng)們，紛紛哭嚎著跟許惜長子，就是許家排行第二的許道宜訴苦。

    許道宜聽了前文后事，好奇心頓起，趁他爹不在，偷偷翻看了那封墨王殿下的親筆手書。

    只見上面寥寥寫了幾行字，概括大意為：三叔，我和長安就不去看您了，長安懷了身孕，不宜車馬勞頓。我們大婚時(shí)，還請三叔一家老小務(wù)必賞臉前來。

    “嘖嘖嘖，未婚先孕?！痹S道宜頗為幸災(zāi)樂禍。

    片刻后，意識到許惜為什么生氣的許道宜，重新掐指算了算時(shí)間，發(fā)現(xiàn)距離長安開花才不過過了兩月，當(dāng)即肅然起敬：“這個(gè)小弟夫可真是后來者上的濟(jì)世人才啊?！?/br>
    第72章 你到底變不變原形牡丹花

    許道宜偷看墨王殿下親筆信的行為，情理之中的, 被他爹許惜發(fā)現(xiàn)了。

    作為毫無威嚴(yán)的小元帥, 許道宜被親兵拎進(jìn)他爹書房時(shí)，很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爹，”許道宜察言觀色好半晌, 試探地開了口：“不知您叫兒子來，所為何事？”

    許惜頭也不抬地懸腕練著書法, 他與許長安他爹的相貌頗為相似，都是風(fēng)神散朗的氣宇軒昂, 只不過面貌要顯得更年輕些。不知是不是因?yàn)槌Ｄ晟砭訋浳坏木壒?，眉目與鬢角有點(diǎn)過于鋒銳的凌厲，不笑的時(shí)候, 十分令人望而生畏。

    許家六個(gè)孩子，有五個(gè)平生最懼怕許惜, 只有“膽大包天”的許長安敢同他親昵。

    最后一筆勾完, 許惜直起腰, 順手將狼毫掛回了筆架。

    仔細(xì)端詳著剛剛完成的子昌帖, 許惜對堂下站著的許道宜道：“說說看，有什么感想。”

    坦白而言, 許道宜很想腆著臉裝糊涂。

    可惜上次裝糊涂的后果還歷歷在目，故而有賊心沒賊膽的許道宜，在心里同小堂弟長安說了聲對不住后，死道友不死貧道地干咳一聲，大義凜然道：“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未婚先孕一事不說有辱門面，卻的確不是什么雅事。此先河一開，若是后輩爭相效仿，將導(dǎo)致大周婚姻律法名存實(shí)亡……”

    許道宜引經(jīng)據(jù)典，舉一反三，滔滔不絕地說了老半天。

    許惜不置可否，等他一口氣說完了，才聽不出喜怒道：“這就是你的感想？”

    許道宜壯著膽子咽了口唾沫，還沒得及回話，就又聽見他爹問道：“你嫌長安未婚先孕丟人？”

    許道宣以名譽(yù)發(fā)誓，按照許惜對許長安的偏愛程度，他坐實(shí)此誣陷的下場，絕對是板上釘釘?shù)亩姽鳌?/br>
    為了避免遭到棒打，許道宜不得不連忙開口辯解道：“不是，爹我沒有這個(gè)意思，您聽我說——”

    “不是這個(gè)意思？”許惜出言打斷了兒子，“不是這個(gè)意思你是哪個(gè)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是……”

    許道宜吞吞吐吐是了半天，急得抓耳撓腮，也沒是出個(gè)所以然來。

    書到用時(shí)方恨少。由此可見，即便是武將，平日里也應(yīng)該多讀些書的。

    對面，自收到薛云深的親筆信開始，就憋了滿肚子火的許惜，此刻終于控制不住了。

    他耐心告罄地將鎮(zhèn)紙重重一放，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長安，同樣都是男人，你怎么，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

    許道宜完全沒想到此事還能扯到自己身上，只好直眉楞眼地盯著他氣得渾身哆嗦的親爹。

    許惜想起兒子十年來毫無動靜的肚子，氣得忍不住繞著書桌轉(zhuǎn)了兩圈。又轉(zhuǎn)了兩圈，還是氣不過，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破口大罵道：“混賬東西！老子還沒嫌你跟他十年，連半個(gè)孫子都沒給老子生出來，你反倒先嫌棄長安來了？”

    “你要有本事，怎么不曉得努把力生個(gè)孫子出來？”

    被混賬東西混賬東西地罵了好半晌，反應(yīng)過來的許道宜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

    眼見許惜越說越氣，尊奉百善孝為先的許道宜，只好斗著膽子，支支吾吾地打斷了他爹：“那個(gè)，爹……”

    “我，我是……上面的那個(gè)?！?/br>
    許惜聞言，大驚失色：“什么？你這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竟然還是上頭的那個(gè)？！”

    許道宜：“……”

    “這可真是我親爹啊?！痹S道宜心酸地抹了把臉。

    當(dāng)晚，茍延殘喘，互相攙扶著站在校場外圍喘氣的將領(lǐng)們，有幸親眼目睹了大元帥提軍棍棒打不肖子。

    “天可憐見的小元帥，又要挨二十軍棍了?！痹谝黄渚率倪駠u聲中，膚色黝黑的年輕小將，用胳膊肘撞了撞旁邊的年紀(jì)稍長的將士：“哎秦大哥，你怎么不說話？”

    “我在想小元帥因?yàn)槭裁从秩桥嗽獛??！憋E骨高聳的將領(lǐng)不著痕跡地將微微顫抖的左手手背，往背后縮了縮，與往常一般無二地笑道。

    小將完全沒發(fā)現(xiàn)身旁的秦大哥有哪里不對，主動湊過來神神秘秘道：“我聽說小元帥挨打跟咱們一樣，是因?yàn)橐环庑?。你說元帥……”

    小將絮絮叨叨的聲音響了起來，火光照不到的昏暗處，一串鮮紅的血液，緩緩淌下了手背。

    相比簌都的雞飛狗跳，收到薛云深言簡意賅的口水信的皇宮，則是一副風(fēng)平浪靜的模樣。

    當(dāng)然，只是表面上的。

    敬宗皇帝拿到那封僅僅寫了幾個(gè)行的信，只來得及瞄上兩眼，便急匆匆地趕去皇后宮里了。

    “……長安有喜，不日返京?！被屎?，即薛云深他娘，逐字逐句地將信讀了遍，登時(shí)又驚又喜道：“長安那孩子有孕了？”

    “天佑大周，真是天佑大周，”皇后翻來覆去地翻看著信，“我皇室后繼有人了。”

    敬宗皇帝竭力壓住上翹的嘴角，佯裝不在意地冷冷哼了聲：“那臭小子，要不是想讓我吩咐禮部提前準(zhǔn)備大婚，他會知道寫信來？”

    過了片刻，敬宗皇帝到底沒忍住，又狠狠罵了句：“臭小子！”

    只不過這回，與薛云深如出一轍的眼睛里，笑意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既然欽定的墨王妃有喜，那么婚約的事情自然也到了昭告天下的時(shí)候。

    許慎被召進(jìn)宮時(shí)，雖然心中隱約猜到此行和小兒子的婚事有關(guān)，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原因竟然是這樣。

    ——小兒子長安有喜了。

    接了賜婚的圣旨，叩謝了皇恩，許慎回到了府里。

    在牡丹皇城因?yàn)槿首幽醯钕屡c許長安的婚事而喧囂歡鬧之時(shí)，大司馬府卻罕見地陷入了可怕的寂靜。

    許道寧的長子，許長安的大胖侄子，安安靜靜地窩在娘親懷里，黑濯石般的眼睛瞅了瞅沉默不語的祖父，又瞅了瞅拿帕子拭淚的祖母，最后拇指也不啃了，只哇地一嗓子，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哇啊哇啊——”

    于是，哄孩子的撥浪鼓聲，輕微的拍打聲，幼兒的哭聲攪成了一片。

    “元祁乖啊，不哭了不哭了?！绷d心疼不已地從兒媳手中接過孫子，又哄又逗地聽了半天，終于聽明白了。

    一旁的許慎見妻子動作僵住，連忙問道：“他說的什么？可是要什么玩具？”

    柳綿心情復(fù)雜望了眼丈夫，沒說話，默默將手里的長孫遞了過去。

    片刻后，聽清嚎啕大哭的長孫嘴里嚷著什么的許慎，臉色五彩紛呈般精彩。

    那牙還沒長全的胖小子，正口齒不清地哭著要“弟弟”。

    而早在許慎出宮之際，一位烏衣的太監(jiān)，鬼鬼祟祟地跟著他馬車后頭，去了城外的寒山寺。

    暮色將臨，寒山寺絡(luò)繹不絕的香客，猶如知倦的飛鳥，零零散散地歸巢去了。

    松香四溢的寺廟后院，野趣橫生的小亭內(nèi)，幾只野鴿被人指間的饅頭碎屑吸引，遲疑著收了翅膀。

    “過來?！?/br>
    一把仿佛水中泠石的清冷嗓音，輕輕掠出了冬日雪花般的唇峰，蕩漾進(jìn)稀薄的夜色。

    灰色野鴿受到溫和的蠱惑，躊躇地朝布衣僧人的方向，邁出了爪子。

    就在那灰色的小東西，探頭探腦地伸出尖喙，即將啄食僧人掌心里的饅頭屑的瞬間，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翻過了墻，落在了布衣僧人身后一丈處。

    撲棱翅膀的聲音響了起來，受到驚嚇的野鴿，慌亂拍著翅膀飛遠(yuǎn)了。

    僧人垂眸看著面前空蕩蕩的青石磚，良久，他斜過掌心，將手里的饅頭屑倒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什么事?！庇袟l不紊地清理干凈掌心，僧人緩慢開了腔。

    黑衣人始終佝僂著頭，不敢抬高半寸下巴。直到被問起，才略微挺了挺僵直腰背，簡明扼要地稟告：“許惜起疑，邊陲兵力部署圖乃是故意偽造，甲秦恐已暴露?！?/br>
    “可惜了?！闭f是這么說，僧人的語氣卻絲毫沒有惋惜之意。

    他略略轉(zhuǎn)過頭，亭下的燈籠被風(fēng)吹動左右晃蕩，昏黃的光線幾次險(xiǎn)險(xiǎn)擦過他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映照出他的臉，又被風(fēng)挾持著換了個(gè)方向。

    維持著側(cè)頭的姿勢，僧人淡聲道：“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就讓他把罪名往右相身上倒?！?/br>
    “左右九族都被斬了的人，再加個(gè)通敵賣國的罪名，也無甚大礙?！?/br>
    黑衣人等了會兒，沒等到別的吩咐，便用力一頓首，應(yīng)了個(gè)是。

    喬裝打扮過的烏衣太監(jiān)，躬著腰背趕到小亭，剛好與黑衣人擦肩而過。

    “殿下。”太監(jiān)見到亭內(nèi)的布衣僧人，立馬磕頭行禮。

    “怎么了？”僧人嘴唇嗡動，默念著觀音經(jīng)，如玉雕的手指，隨著念誦，緩慢撥弄著佛珠。

    然而下一刻，僧人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的姿態(tài)，倏地凝固住了。

    年邁的老太監(jiān)，即便努力克制著，聲音依舊足夠尖銳，像是無所事事的野貓，偷跑進(jìn)富貴人家府里，專撿著珍貴的琉璃磨爪子。

    重重磕了個(gè)頭，老太監(jiān)一字一頓道：“三皇子的王妃有孕，敬宗有意提前立太子。”

    另外一頭，還不知道婚事已到了人盡皆知地步的許長安幾人，近日則在準(zhǔn)備船只。

    從風(fēng)都回皇城，陸路對目前許長安來說，是最不能選擇的返京方式，反倒是海路更為方便快捷，且對他肚子里的孩子傷害最小。

    風(fēng)都素來有海上之城的美譽(yù)，可惜稍大一點(diǎn)的船只，都讓梁軍撤退時(shí)一把火燒了個(gè)干凈，眼下城內(nèi)只有幾條草蓬漁船。蕪城倒是有幾條備用的大船，可惜宮將軍回信來說全是戰(zhàn)船。

    造船來不及，戰(zhàn)船不夠舒適，無奈之間，也只得將就了。

    故而薛云深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忙著指揮人改造從蕪城駛來的戰(zhàn)船。

    但不巧，今日墨王殿下想趁著王妃睡著未醒偷溜的計(jì)劃泡了湯。

    幾乎是剛掀開被子，薛云深的衣角就讓許長安抓住了。

    “你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