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遲硯彎腰又行了個大禮。

    趙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遲硯，良久，低聲道：“你知不知道祈雨術(shù)后你必死無疑？你若身死，雪蓮族便就此滅絕了?！?/br>
    “縱使我今時不死，待來日老死魂歸天地，雪蓮還是要滅族。”

    不知想到什么，遲硯深深笑了起來，漂亮的丹鳳眼里宛如盛滿三千星辰：“我本天地孤行客，向來無牽無掛?？v使今日身死魂消，又有何妨？”

    “再說昔日在蕪城外，墨王妃曾救我一命?！?/br>
    “請王爺看在您弟媳肚里孩子的份上，全了遲硯知恩圖報的心意。”

    不得不說，遲硯這話掐得再精準不過。

    許長安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帶著整個牡丹皇族的希冀。多少皇室宗親翹首以盼，等著他肚里的孩子落地。甚至于趙王與魏王兩兄弟，過了這么久，仍舊對太醫(yī)的診斷感到難以釋懷。

    如果遲硯說看在許長安或者薛云深的份上，趙王未必同意讓他一試。

    但偏偏，遲硯說的是許長安肚里的孩子，是迄今為止，當朝皇帝唯一的親孫子。

    趙王權(quán)衡許久，最終一甩袖，大步流星地重新上了船。

    遠遠地，趙王聲音傳來：“希望你的能力，對得起本王的信任。”

    遲硯沒說話，他只是轉(zhuǎn)過頭，看了眼蕪城的方向。

    那里是遲硯的故鄉(xiāng)，也是他所有親人的葬身之地。

    第81章 我們?nèi)ヅR岐接長安回家吧

    在無辜的天下百姓與許長安父子之間，別說趙王, 哪怕是薛云深, 也會選擇前者。只不過薛云深做出選擇之后，會緊隨許長安父子而去。

    但是若將天下百姓換成遲硯一人，一命換兩命, 不，是一命換三命, 趙王不得不承認，他動搖了。

    趙王回到船上, 先是飛鴿傳書給了皇兄魏王，緊接著步入薛云深與許長安的屋子，趁薛云深不備, 干脆利落地打昏了他。

    為了防止薛云深半途驚醒，趙王還不忘吩咐太醫(yī)：“給墨王灌碗安眠湯?！?/br>
    做完這些, 趙王小心翼翼地掰開了薛云深的手, 將他懷中的許長安抱出來, 上了甲板。

    見變回原形的糧草兵凌宵, 穩(wěn)穩(wěn)捆妥當了許長安，趙王招來薄暮：“看好你家王爺?！?/br>
    頓了頓, 趙王又對兩位太醫(yī)道：“三弟性命，就全權(quán)托付給二位了?！?/br>
    任太醫(yī)同木太醫(yī)齊齊躬身行禮：“老臣定不負殿下所托?！?/br>
    “余下的人，除了傷重的，都隨我回京?！壁w王說完，眼尾余光瞥見渾身紗布包裹的許道宣，正跌跌撞撞地掙脫如意，企圖下船隨行，連忙阻止道：“許三公子——”

    到了嘴邊的勸阻，在瞧見許道宣臉上的眼淚后，不得不咽回喉嚨。

    許道宣今日晌午時分蘇醒，見過如意，見過楚玉，見過薄暮，甚至連薛云深打了個倉皇的照面，卻唯獨沒見到一同出皇城前往蓬頹漠開花的堂弟。

    所有人閉口不談許長安，許道宣心里的驚慌越來越重。就在方才，他勉強說服了如意，掙扎著下了床，想來探望眼他的堂弟。

    卻沒想到會見到這樣場景。

    被凌宵仔細束縛著的許長安，短短兩日不見，已經(jīng)呼吸微弱，白發(fā)滿頭。當初那件恰好合身的粉色長袍，穿在枯瘦如柴的他身上，空蕩蕩得能再裝下個薛云深。

    許長安快死了。

    許道宣不敢想他那望穿秋水的大伯一家知道此事會是什么反應，他看著趙王，圓而明亮的眼眸里，清澈淚珠無意識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掉。

    哆嗦著顏色慘淡的嘴唇，許道宣不停輕聲重復道：“伯母說長安年紀小，又自幼體弱多病，我是哥哥，讓我多多照顧他。我答應了伯母會好好照顧長安，我答應了的，我答應了的……”

    好好的兩兄弟共同出門，到頭來，竟然只余得一個回來。

    許道宣的眼淚沉甸甸砸下來，砸得趙王啞口無言。他有心想安慰幾句，然而當著遲硯的面，又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畢竟許長安如果能活著回來，代價必然是遲硯灰飛煙滅。

    最后，還是對許道宣印象不錯的遲硯出來打了圓場：“許三公子，你且放寬心好好休養(yǎng)，不出三天你堂弟定能平安歸來?！?/br>
    許道宣雖然有些愚笨，卻并不傻。即使完全不知道趙王與遲硯接下來要做什么，但這不妨礙他聽出遲硯話里的孤注一擲。他本能地揪住了遲硯的袖子，想開口說些什么。

    然而遲硯動作輕柔且不容置疑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轉(zhuǎn)頭對趙王道：“事不宜遲，即刻就動身吧。”

    趙王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

    “出發(fā)！”趙王輕叱一聲，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腹，率先沖了出去。

    捆住許長安的凌宵甩動枝條跟上，其后是遲硯、楚玉及剛回來尚未歇口氣的段慈玨。

    許道宣被如意與薄暮硬拉著，眼睜睜地目送一行人遠去。

    與此同時，大戰(zhàn)方歇的牡丹皇城，皇帝秘密召見了大司馬夫婦。

    柳綿聽完魏王的復述，整個人顯得異常平靜。她沒哭沒鬧，也沒有殿前失儀，只俯身磕頭行了個禮：“請陛下準許妾身與外子先行告退?！?/br>
    端坐龍椅內(nèi)的皇帝，昨夜篡位戰(zhàn)役中還是威震四海所向披靡的模樣，現(xiàn)今才過了半日，鬢角已新添了不少銀發(fā)。他疲憊地擺了擺手，連半句寬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云期，”皇帝喚了聲大兒子，低聲囑咐道：“你替父皇送送大司馬。”

    魏王薛云期跟在得了無聲示意的許慎夫婦后頭，倒退著出了暖閣。臨轉(zhuǎn)身出門前，他回頭看了眼，發(fā)現(xiàn)孤身獨坐昏暗處的父皇，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魏王送許慎夫婦出了宮門，還要再送，讓柳綿婉言謝絕了。

    同魏王道別后，柳綿望著來時的馬車，忽然對許慎道：“老爺再帶我騎次馬吧。”

    “我們?nèi)ヅR岐接長安回家。”

    嫁給許慎之前，柳綿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官家小姐，平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不懂得什么騎御之術(shù)。許慎剛成婚那會不懂，硬拉著她同騎過一回，結(jié)果不出半里路，就磨破了她嬌弱的肌膚。

    那次同乘讓柳綿疼怕了，無論許慎好說歹說，都堅決不肯再碰韁繩。

    現(xiàn)在，為了小兒子，柳綿主動提出讓許慎帶她騎馬。

    面對柳綿的要求，許慎沒應聲，他只是背過身，用手按了按眼角，而后親自解了套繩，扶著柳綿坐上去后，自己也踩著腳蹬上了馬。

    “抓好了?！痹S慎故作輕松地笑道。

    柳綿以用力環(huán)住許慎的腰身，作為回答。

    被用來套馬車的馬匹，因為要求穩(wěn)當，通常都跑得不太快。但許慎騎著的這匹黑馬，好似通靈性般，硬生生跑出了大宛良駒的速度。

    黑馬宛如離弦箭，眨眼睛奔到了數(shù)丈之外。殘留血跡的皇城街道，行人寥寥無幾，唯有馬蹄急促踩踏青石板的得得聲。

    這夜，焦急等在府中的許道寧夫婦，沒等到進宮覲見的爹娘。聽完車夫不知所云的稟告，許道寧匆忙穿上官服，請求入宮覲見。

    許道寧撩開官袍，才在宮門跪下，就正好碰見了收到趙王傳信急匆匆往宮里趕的魏王。

    由此，許道寧得知了弟弟的現(xiàn)狀，也知曉了趙王預備做的開棺掘墳之事。

    暫且不論百官知曉此事之后會有何等阻攔，且說許慎與柳綿二人。

    出了皇城，連夜奔馳的兩人在半路碰到了趙王一行人。

    來不及過多敘述，趙王言簡意賅說了回京打算：“請溫侯亭下的那位出來救長安?！?/br>
    “犬子福薄，未得老天垂愛。趙王爺好意，老臣心領(lǐng)。”看見被裹在凌宵枝條內(nèi)的許長安，許慎心中劇痛。他深深呼吸兩次，才佯裝鎮(zhèn)定地在馬背上揖禮道：“若是那位現(xiàn)世，彩云間又要天下大旱，百姓何辜，蒼生何辜?！?/br>
    鬢側(cè)斑白的許慎，輕聲懇求：“還請王爺下令放下犬子，讓老臣帶回府中去吧?！?/br>
    “司馬大人不必擔心，”不善騎術(shù)的遲硯，頗為狼狽地策馬從后頭趕了上來，“有遲硯在，彩云間必定不會大旱。”

    瞥見遲硯額間花樣，許慎微微錯愕，還要再說什么。柳綿卻先他一步跳下馬背，撲通跪在了遲硯馬前。

    “夫人這是做什么！”遲硯嚇得趕緊跳下馬，伸手想要扶起柳綿，“遲硯受不起夫人如此大禮，夫人快快起來?！?/br>
    柳綿掙脫遲硯，板板正正地給他磕頭：“公子年紀輕輕，正是壯志有為時候。妾身本該對公子此舉加以阻攔，奈何妾身身為長安母親，勸阻之話著實說不出口?！?/br>
    砰砰砰三個頭，柳綿一個磕得比一個重。等悉數(shù)磕完，額間已然沁出血跡。

    “遲公子大恩，許氏沒齒難忘。”重重磕完最后一個頭，柳綿伏地不起。

    遲硯想起幼時不懂事，打了縣衙的長孫，孀居的母親也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他眼底有水光掠過，面色卻很沉著。

    雙膝跪地，遲硯還了柳綿三個磕頭。

    “當日令郎許小公子救晚輩在先，晚輩此番是為償還恩情?！笨耐觐^，遲硯拉起柳綿，柔聲道：“一切都是晚輩心甘情愿，哪里能受夫人這般大禮。”

    見狀，許慎只得嘆息一聲，亦下馬給遲硯行了個大禮：“老夫代不成器的犬子謝過遲公子?！?/br>
    遲硯好不容易扶起柳綿，又要伸手去扶許慎，一時之間，頗有些手忙腳亂。

    好在旁觀的趙王還手握分寸，知道不能再多耽擱，及時出聲拯救遲硯于水火道：“長安無法再堅持太久，許司馬同夫人還是趕緊上馬，先回京要緊?！?/br>
    “王爺此話有理，妾身險些糊涂了。”柳綿朝趙王福了福身，接著在許慎的幫助下奮力爬上了馬背。

    一行人稍稍整頓片刻，復又重新出發(fā)。

    到達皇城十里外時，天色尚且熹微。

    連綿不絕的火光，宛若游龍，經(jīng)過持槍鵠立的禁軍侍衛(wèi)之手，一路自皇城墻下綿延到溫侯亭。

    鑾駕留在山坡腳下，帝后相攜站于高處眺望。遠遠瞥見徑直朝溫侯亭而來的火光，面容威嚴的皇帝抬了抬手指。

    候立一旁的魏王微微垂頭頷首，而后豎掌做了手勢：“動手?！?/br>
    圍繞在溫侯亭附近，手持各類工具的侍衛(wèi)，得令立馬拆起小巧別致的溫侯亭。不到片刻，鐵錘敲擊木頭聲，石塊落地翻滾聲，混合地響了起來。

    小亭很快被鏟平，最后塊奠基石被抬開，露出黑色的土壤。光潔如新的鐵鍬鏟進濕潤泥土，數(shù)位侍衛(wèi)揮汗如雨。漸漸地，四方形狀的淺坑慢慢露出了形跡。

    臉如花貓的侍衛(wèi)，手中鐵鍬頭次挖到硬物時分，恰逢凌宵架著許長安上了山坡。

    親眼見過許長安模樣的皇后，忍不住啜泣出聲?；实叟牧伺乃募绨?，示意魏王接過許長安。

    “皇上，讓微臣來吧?！痹S道寧踏出半步，自后面儀仗隊伍中露出了身形。

    這才想起許長安親兄長在場的皇帝，擺了擺手，算是準了。

    第82章 你給許長安喂了什么東西

    許道寧展臂，凌宵托著昏迷的許長安, 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偷搅怂直劾铩?/br>
    弟弟入手剎那, 強忍著沒露出情緒的許道寧，險些當場紅了眼睛。

    這時，許慎柳綿互相攙扶著, 跟著爬了上來。見到帝后二人，急欲行禮, 讓皇帝攔住了。

    “都免了吧，”皇帝道, “今日你我乃是親家，不拘這些虛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