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都是于知樂和《焉知》。

    民謠不是流行樂，它不需要迎合大眾。它要的，是聽者能夠從中找到自己。

    一曲畢，席間掌聲如潮。

    于知樂起立，走到麥克風(fēng)旁，深鞠一躬。她雙眼發(fā)亮，像滲進了光。

    ——

    一周后，于知樂接到了第一個通告。

    省臺的一個在國內(nèi)人氣極高的談話性娛樂節(jié)目，也許多發(fā)行新專輯，或著宣傳新片的藝人，必走的流程。

    出道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于知樂的經(jīng)紀(jì)人相當(dāng)重視，大早就帶她去了臺里。

    經(jīng)紀(jì)人叫陶寧，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濃眉大眼，生了一張頗為正氣的面孔，對于知樂的事情也一板一眼，像個不茍言笑的jiejie。

    把于知樂安排到化妝間，就有造型師走過來，為她描眉抹粉。

    鏡子里，一張素淡的臉，慢慢變得明艷生動起來。

    于知樂幾乎不說話，除非化妝師主動與她搭腔，女人才禮貌地回兩句。

    中途，陶寧進來一趟，她瞄了于知樂兩眼，提出異議：“別化濃，唇膏顏色淡一點。”

    “濃點上鏡好看?！被瘖y師說。

    “不需要，”來之前，林有珩特意交代過的冷靜蒼白感，陶寧銘記于心：“她路線不一樣。”

    陶寧又掃了眼妝鏡：“她五官本來就好，又這么瘦，上鏡沒問題。”

    化妝師點頭同意，為于知樂細(xì)心擦掉先前的唇膏。她再一次留意到她鼻子的小痣，忍不住夸道：“你這個痣很別致?！?/br>
    于知樂道了聲謝，也瞬時想起了一個人，他說過最喜歡這里。

    考慮到是較為隨性的談話節(jié)目，陶寧從公司一并帶來的服裝也偏于休閑，白色的無袖露背連體褲，白色v口細(xì)跟鞋。

    一套全白的搭配，向來難以駕馭。但于知樂纖瘦高挑，尤其背部袒露的那一塊，剛巧放出了她那對精致相稱的蝴蝶骨，路過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

    演播廳布置得當(dāng)，于知樂坐在休息間，安靜地等著。

    距離她登臺，還有一段時間，說不緊張是假的，手心已經(jīng)濕濡，于知樂從一旁小幾上抽了張紙巾，垂下眼，細(xì)細(xì)擦拭，打發(fā)時間，也試圖緩解自己的忐忑。

    幾分鐘后，陶寧領(lǐng)了個導(dǎo)助進來，于知樂起身，與男人握手，互相問了個好。

    導(dǎo)助開始交代今天的事宜：“于小姐，林總跟我說過，你不太愛講話，沒關(guān)系，今天也不用你說太多話，做太多事，你不用緊張?！?/br>
    “你是以神秘嘉賓的方式出場的，”他打量她片刻，似乎在判斷她今天的形象是否合宜：“上場后，你和你師兄，嚴(yán)安老師會有個簡短的互動，然后你唱歌，唱完歌，你回座位，兩位主持人會問你們一些問題，題目和參考答案都在這上面，你提前準(zhǔn)備一下?！?/br>
    接過導(dǎo)助遞來的冊子，于知樂還未從聽到嚴(yán)安名字的怔愣中回神。

    但她沒有立刻發(fā)問，等導(dǎo)助囑咐了兩句，關(guān)門離去，她才蹙眉問陶寧：“嚴(yán)安也在？”

    陶寧理所當(dāng)然回道：“這期要錄的上半段，本來就是嚴(yán)安和你的主場?！?/br>
    于知樂抿了抿唇，質(zhì)詢：“為什么我毫不知情？”

    “你不需要知情，接受就好?！碧諏庬樖洲哿宿鬯l(fā)絲，它們剛被吹出了蓬松的空氣感，有種倦怠的女人味。

    “這不是隱瞞嗎？”于知樂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為什么我唱歌，嚴(yán)安也要在場？”

    “這是公司安排?！碧諏幷Z氣鎮(zhèn)定如常，未覺有不妥。

    “神秘嘉賓是什么意思？”于知樂攤開那幾張裝訂著的a4紙，每頁都有偌大的黑色字體寫上問題和回答。

    其中一頁上，赫然寫著：

    q：聽說你曾是知樂的吉他老師？

    嚴(yán)：對。

    q：那時給她寫過歌嗎？

    嚴(yán)：寫過。

    q：能說說是什么樣的歌嗎？

    嚴(yán)：當(dāng)時年紀(jì)輕，能寫出多好的歌。

    q：知樂來說說看呢，那首歌怎么樣？

    于：還是很不錯的啊。

    q：那為什么這次又為她寫了《焉知》這首歌？

    嚴(yán)：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知樂成為我學(xué)生后，我就為她寫了一首?，F(xiàn)在她出道，和出師差不多，再寫一首也無妨。

    ……

    ……

    看到這里，于知樂幾乎穩(wěn)不住腳后跟。

    她垂下手，捏緊那本薄薄的冊子，轉(zhuǎn)頭不可置信地問：“焉知是嚴(yán)安寫的？”

    “是，他主動請纓，”陶寧見她神態(tài)異常，解釋道：“其實你不用太在意，就算不是他寫的，節(jié)目里也會聲稱是他為你創(chuàng)作的?！?/br>
    元氣盡失，于知樂只剩下刨根問底的力氣：“為什么要這樣？”

    “這是你出道的最佳方式，”陶寧眼底，總是流露著一種很規(guī)范也很職場的冷漠：“請理解和服從公司安排，對你不會有壞處。”

    “我不能接受。”于知樂回身往沙發(fā)走，她大口呼吸，想用氣流化解著周身所有快著火的血管脈絡(luò)。

    喉間發(fā)緊，手不由摸上頸側(cè)，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戴，可卻有置身密室一般的窒息。

    陶寧仍在看她：“你想違約么？”

    “難道不是你們先騙了我？”于知樂陡然回頭，她臉頰通紅，有些熱量幾乎要奪眶而出。

    話罷她又轉(zhuǎn)回去，完全背對著陶寧。

    陶寧凝視她少傾，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是，是的，很激動，快哭了……”

    聽見她在概括自己的情形，于知樂愈發(fā)心煩意亂。

    一會，一只手機遞到她面前，稍稍斂目，是陶寧的臉：“林總想跟你聊幾句。”

    于知樂拿過手機，貼到耳邊，壓了壓聲，就問：“為什么騙我？”

    “于知樂，”林有珩聲音尋常，還是那么篤厚溫和：“這是欺騙么？這是巧妙的布置，是值得你享受的工作?！?/br>
    于知樂把頭發(fā)往后抓，好像這樣才能透口氣：“我就該這樣出道？”

    “對?！?/br>
    眼眶那圈紅，再度滲出來：“林總監(jiān)，你還記得我那天和你說的話嗎？”

    “記得啊，我記得很清楚。”

    于知樂心潮起伏：“你答應(yīng)過我，不和嚴(yán)安捆綁，可現(xiàn)在又有什么區(qū)別？”

    “當(dāng)然有區(qū)別，“她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并未惹惱林有珩，“你和嚴(yán)安組隊，對你沒用處。他有名氣在先，很容易掩蓋你的光芒。但今天不一樣，今天的他，只是你一躍而上的墊腳板。或者你們互利共贏，這是最理想的后續(xù)反應(yīng)?！?/br>
    于知樂握電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安安分分唱歌就不行嗎？”

    對面的林總監(jiān)，依然表現(xiàn)得像個循循善誘，知書達理的老尼姑：“于知樂，我要捧你，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捧你?！?/br>
    “我第一次就跟你說過，嚴(yán)安為什么能一夜成名，起碼一半是因為他的外貌?！?/br>
    “你還不明白么？不明白你就下樓，去外面隨便找一枝花看看，密密麻麻的，你分得出哪一朵最好看嗎？”

    “但如果，其中一朵下面剛好襯著兩片葉子，你是不是第一眼就能瞧見？”

    “有句老話說得很好，紅花需要綠葉襯，”

    “所以我利用嚴(yán)安目前的人氣，為你創(chuàng)造最好的條件。他就是托舉你的葉片，別人看得到你，才有興趣湊近了聞你的香氣，欣賞你的美麗?！?/br>
    “你必須明白，全世界不是只有你會唱歌，比你有才華卻泯然眾人的，大有人在。”

    “這么說，”于知樂盯著窗外白到晃眼的日光，雙目發(fā)干，嗓音發(fā)澀：“我當(dāng)時以為的解脫，不過是換了個牢房？”

    林有珩哼笑兩聲：“這怎么會是牢房呢，這是大環(huán)境啊。哪有那么多隨心所欲，每個人都活在規(guī)則之下，不管你選擇哪條路，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外界的cao控和擺布，有的你能意識到，有的無關(guān)痛癢。浮躁的大環(huán)境，光是勤奮未必能得到伸張，成功也需要捷徑。我是幫你的人，不是害你的人?！?/br>
    “希望你早點清楚這個理，”林有珩興許是呷了一口涼茶，口氣慢慢冷下去：“你不服氣，可以立刻解約，回去找景總哭訴，回去找爸媽抱怨，你一身輕地過來，投靠我，不就是為了實現(xiàn)唱歌的夢想。”

    “為此你已經(jīng)放棄很多東西，難道你還想失去更多？”

    “留下來，功成名就，讓人生有更多可能和選擇；還是毅然離開，繼續(xù)乞丐一樣討要所謂的自我?！?/br>
    “你自己掂量?！?/br>
    ……

    ……

    于知樂獨自一人，在休息室坐了許久，也沒有翻閱那個問答稿。

    直到陶寧過來通知她可以上場，她才起身，整理衣衫，跟著她停在了通往舞臺的那扇自動門的陰蔽處。

    于知樂能清楚聽見門那邊的對話，女主持故弄玄虛地吊人胃口：“嚴(yán)老師，今天我們節(jié)目特別請來了一位神秘嘉賓，據(jù)說是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一個女人，你能猜到是誰嗎？”

    嚴(yán)安口音帶笑，“難道是我媽？”

    男主持笑呵呵提點，“往浪漫點的方向想。”

    嚴(yán)安假裝留了個冥思苦想的空隙，才說，“難不成……”

    也是此刻，于知樂面前的兩扇門倏然敞開。

    鼻腔里瞬間灌滿了恣意噴泄的干冰氣體，亂竄的燈光晃花人眼，頭頂回蕩著音樂的巨響，轟得她耳膜發(fā)脹。

    于知樂眉心微皺，但她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并適應(yīng)了一切浮夸的節(jié)目效果。

    逐漸清晰的視野里，她找到了臺上的三個人，他們也望著她。

    她看到了，嚴(yán)安臉上刻意為之的、那些近乎逼真的驚訝和狂喜，攝像鏡頭推向了他……

    在同樣的特寫快來她跟前時——

    于知樂得體揚唇，義無反顧地，邁入了近在咫尺的光里。

    ☆、第六十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