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長廊兩端似乎被時光分隔兩岸。 一處是手術室的深淵,而另一處是柳暗花明的新彼岸。 不知明天何人提著易碎的燈籠再傳訊息,噩耗還是喜報? 程溪不再多想,靠在孟平川肩上淺淺入睡。 相互依偎。 第44章 夜長 孟平川身體底子結實, 打小在清溪里光腳踩著石頭過河,腳底早已磨出了一層泛白的死皮,偶爾磕到棱角上也不感覺到疼。 他無所謂慣了,從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態(tài)度跟程溪這種敬仰生命的人大相徑庭,不過在連續(xù)照顧孟平川近一個月后, 她多少轉了些性子, 熟知孟平川這人對酒不上癮, 不嗜甜食, 偏是煙不離手。胃里的窟窿還沒來得及補上,煙癮就蠶食了他不少的耐性。 程溪給他買過戒煙糖,也試過電子煙,統(tǒng)統(tǒng)不管用。 到最后無意想起小學暑假讀過的《包法利夫人》, 那會兒連生字都認不全, 不管不顧的去通讀一遍消磨時間, 囫圇吞棗,談不上細想,頂多摘幾句經典。 如今陡然冒出來這么個念頭, 程溪才發(fā)覺—— 這親身經歷過的,跟聽來的,哪怕一字一句毫無錯漏, 也始終無法感同身受。 孟平川生于湘城,長在鄉(xiāng)野,所見之人大多相似。當程溪坐在寬敞通亮的教室里,一筆一畫寫著“烈日給農民伯伯偉岸的身軀鍍上一層崇高的光芒”時, 孟平川眼前走過的都是戴草帽、脖上系一條發(fā)酸白毛巾的鄉(xiāng)親們。 站在麥田里,粗糲的大手朝他一揮,開口豪邁:“阿川,回去問你老子借根鋤頭來!快給你叔兒搭把手!” 孟平川胡亂拋了手里的石子兒,下地幫忙,力盡不知熱。 路過泠泠河畔,鄰家阿嬤拿棒槌洗衣鼓搗出“篤篤”幾聲。 如同《蠶婦》一詩所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br> 要說一身戎裝,浮沉于世是孟平川的過去,那與天地為伴,晝出耘田夜績麻,便是孟平川的童年。倘若他少收一粒稻子,少耕一塊地,少一分責任感,多添一分優(yōu)柔,都不是如今完完整整的孟平川。 問及過去,企及將來。 這都是讓程溪深愛的孟平川。 想到這個層面,程溪也就基本達到了自我說服的效果。她不再強制性要求孟平川戒煙,只是仗著孟平川舍不得浪費她的心意,便變著法兒給他下廚,有時候做些家常菜送去醫(yī)院,更多的時候是做幾樣甜點、果醬帶去。 一來二去的,孟平川的煙癮消減了不少。 上善若水,柔軟的法子成效倒是鋒利卓然。 在醫(yī)院住了二十來天,等孟平川身體各項指標恢復正常,程溪替他及時辦理了出院手續(xù)。 吉旸開車來接,一次性繳清了他這些天的醫(yī)療費用,還順手塞給他一張卡,孟平川僵在原地死活不肯收,“不用,沒花多少錢,我住院圖個方便?!?/br> 吉旸氣結,把卡往他病床上隨意一丟:“我舅舅說了,你這算工傷,沒有讓你自己負責的道理,傳出去我跟我舅舅在平江也不用做人了?!?/br> “我這還真不全算工傷。” 孟平川坐在床邊等程溪拿藥回來,想抽煙的時候把木糖醇拆了,往自己嘴里丟了幾粒:“老毛病了,小時候沒好好吃飯給折騰壞了?!?/br> 吉旸打趣,“喲,現在轉性了,連煙都不抽了?!蹦┝耍泴Υ膊∪思覍僖惶嵝?,把自己手里的煙也給摁滅了,叮囑道:“胃病得慢慢養(yǎng),以后有的是麻煩?!?/br> 孟平川苦笑,“就不難盼我點兒好?” “成啊,我這不為了慶祝你順利出院特意給送禮來了?!?/br> “甭跟我客氣了?!?/br> 吉旸拍拍自己腦袋,接過孟平川遞過來的卡,“那要不這樣,我去莞香居訂桌飯,叫她們準備柚子葉,順帶把拳館的兄弟們都叫上,當給你洗洗晦氣?!?/br> “免了吧,我這樣兒也吃不下多少,別掃了兄弟們的興致。” 吉旸看他整個人氣色不錯,但瘦了不少,心里隱隱擔心:“馬上就到決賽前的封閉訓練了,為期一個月,能撐得過去不?” 他拿手指向孟平川,壓低聲音:“我上次就讓你找機會抽身,你偏不聽我的,這行水有多深沒人知道,到時候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兄弟一場,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br> 孟平川有自己的考慮,小棠的身世和當歸兒子的下落至今尚未水落石出,就這樣抽身而退,未免可惜。 況且拳賽已經死撐到決賽了,不結束拿到錢,小棠的手術費又該怎么辦? “我有自己的打算?!?/br> 看他神色諱莫如深,吉旸點到為止:“行吧,反正我是勸不動你?!?/br> 他跟孟平川相識時間不短,但一貫摸不清孟平川在打什么主意,好在處事老道,從來不會出什么岔子。吉旸知道自己問不出什么東西,搞不好一失言就又當了回攪屎棍,索性不開口了。 他先下樓開車,讓孟平川動作麻利點。 扁擔和程溪是一道來的。 扁擔提著行李,程溪手里拿個小筆記本,她怕把用藥的時間、劑量給弄混了,在醫(yī)生交代的時候順手記下來。 孟平川攬住她的腰,低頭陪她一起看,“怎么這么多?” “誰讓你虛呢……”程溪拿肩膀撞他一下,“真不知道你以前當兵的時候是怎么熬下來的,醫(yī)生說你以后得千萬注意,不然老發(fā)作。” “說誰虛?” 程溪冷他一眼,“誰生病我說誰唄!” 孟平川在背后伸手,一把將扁擔推進電梯,自己帶著程溪拐進樓梯通道。 程溪整個人被壓在門背后,“哎”了一聲,孟平川的吻就結結實實落下來,他不留余地的咬住程溪的下唇,破了一點皮,他再拿舌尖輕舔。 程溪拿手掐他的腰:“你這什么毛病?。俊崩弦恕?/br> 孟平川壞笑,“還敢說我虛嗎?” “還記上仇了……” “嗯,我晚上還得收拾你,這點兒還不夠塞牙縫?!?/br> 程溪舉拳頭絲毫沒有威懾力,動了下小聰明,主動摟住孟平川的脖子,跟他親了一會兒,感覺身下有硬物抵過來才貼著他耳邊說軟話:“晚上我想……” “嗯?” “晚上我想早點睡!我大姨媽來看我了!” 孟平川已經情動,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剛想轉移下注意力,卻被她這話嗆笑,見程溪在他跟前瞎嘚瑟,孟平川笑而不語。 須臾,程溪被他看穿似的撇開眼,“你看著我笑什么……” “在想晚上用什么姿勢收拾小騙子?!?/br> “……” “你可能忘了,你大姨媽的日期我比你記得更清楚?!?/br> 程溪咽了下口水,模仿吉旸的語氣,拍了下他的肩膀:“孟平川,我們倆兄弟一場,你能不能對我好一點?” 孟平川挑眉,“兄弟一場?” “……嗯,不然是姐妹一場?” “本來只是考慮姿勢?!泵掀酱◥毫暡桓模笞〕滔谋羌?,看她漲紅小臉,“現在我就一個想法?!?/br> 程溪扁扁嘴,鼻音喜感,“什么?” “只想做到你下不了床?!?/br> “……” —— 孟平川封閉訓練期間,程溪跟室友去了趟日本,視作畢業(yè)旅行。沒趕上落英繽紛的時節(jié),櫻花大多染了深紅,又輸桃花一分嬌嫩。 程溪對日本文化沒什么認識,看過幾部類似《戀空》的愛情片,大多時間只是跟在室友后頭,隨行程安排,入鄉(xiāng)隨俗,該泡溫泉的時候她不矯情、羞怯,該吃日料的時候她也依葫蘆畫瓢,凡事學著當地人的模樣。 寢室長替四人定制了畢業(yè)旅行計劃,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備忘錄寫了厚厚一疊,內容繁冗,難免會有跟現實有脫節(jié)。盡管并非分內之事,但成果不周,遭人埋怨,落得兩邊心生嫌隙。 但好在程溪性子溫吞,待人向來不苛刻,夾在室友之間說幾句好話,小事情也就不再因敏感而多做擴大解釋。 七天六夜的行程,程溪跟室友無時無刻不擠在一起。 等其他人睡了,她跑去陽臺給孟平川回復未接電話時,那頭又一直忙音。 程溪知道他在封閉訓練,也不愿讓他分心,只好每天以漂洋過海的“晚安”作結,直到程溪登上返程的航班,夜空迷離,她往窗外看去,漆黑的濃云席卷而來,幾乎將其周身淹沒,但地面璀璨的城市燈火,讓她心頭一動。 似是予人歸家的信號。 程溪趕緊掏出手機,給孟平川發(fā)去微信:日本的夜空很美,我在看月亮。 “有點想你”幾個字被她按了好幾遍,但還是刪了去。 到關機最后一秒,孟平川回復說:平江是陰天,沒有月亮。 程溪清淺的彎了下嘴角,心想,真是不懂風情啊…… 她抬頭往前瞄了眼逐漸靠近自己的空姐,手指局促得總按錯字,一行回復還沒來得及發(fā)送,孟平川的消息發(fā)進來—— 但我很想你。 托清風帶信,一句話送來歡愉。 程溪盯著手機屏幕傻笑,心情異樣,好似苦夏悶在壇子里的幾根黃瓜揭了密封的蠟,伸手從鹵水里抓一把酸甜,切斷時的脆響和入口的清爽相呼應。 配一碗白粥,四季都好味。 不免暗想,與孟平川這樣的人過一輩子,三餐一宿,應該挺有意思。 淡如空氣,重于生命。 —— 孟平川封閉訓練結束,參加決賽當日,程溪去了趟拳館。 一進門就被扁擔挽住,程溪不動聲色的抽回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拿話損他:“你別老挽著別人,看起來特娘……” “那還不是因為我你當親姐嘛!”扁擔屁顛屁顛的跟在程溪后頭,替程溪把塞的鼓鼓的背包拿下來,“你這包裝什么了?沉得不行,給川哥知道又該心疼了?!?/br> 到沒人的值班室,程溪才把背包打開:“他才沒那么矯情呢……” “怎么沒有?小溪姐你是不知道哇,川哥出院那天還跟我感慨來著,說他恢復得太他媽快了,他真想在醫(yī)院多住幾天,好讓你天天陪著他?!?/br> 程溪垂眉輕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