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滿目凄涼的空城。

    偌大的福州城, 曾經(jīng)湛煊頗為滿意的富饒之城，如今竟然成了一片荒蕪之地。而沿著福州至?xí)h長長的河壩堤岸, 處處都是骨瘦如柴的尸體。

    湛煊走過一堆堆的尸骨小山，勞役們猙獰的死狀令人心驚, 腐爛的腥臭令人作嘔，蒼蠅蚊子、蛆蟲烏鴉在這些美味大餐上流連不去, 沒人在乎這些人是否暴尸荒野，大堤上的士兵衙役手持長鞭, 全神貫注的兇狠目光掃視在疲憊不堪的活勞役身上，他們大聲喝斥, 粗暴推搡，一個(gè)面黃肌瘦穿著破爛衣服的挑夫被推倒在地, 引來一頓鞭打與無情怒罵。

    “打死你！打死你！沒用的懶貨！再偷懶, 大爺我就把你送去填水壩！”

    “哎喲，哎喲，官爺，官爺饒命！”那挑夫又痛又啞地縮著身子求饒。

    湛煊的拳頭青筋鼓起，差點(diǎn)就想上前去。圓臉少年早已嚇白了一張臉，豆大的淚珠子又滾落下來，他的父兄，一定已成了這些尸山中的一員。

    一個(gè)囚犯見狀，轉(zhuǎn)身就想逃跑，早有士兵守在一旁，追上去二話不說，拔刀就將人自后捅殺。

    “看見了沒有，誰再敢逃跑，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眾囚犯瞪眼抽氣，噤聲對(duì)望不敢言。

    “主子，請息怒?！币话敌l(wèi)壓低聲音與明德帝道。

    湛煊此時(shí)心里已說不出是何等憤怒滋味，他的臣子，居然是如此對(duì)待他的百姓！

    一管事的大胡子武將坐在石堆上大口啃干糧，見有sao動(dòng)，將干糧往懷中一塞，拿手抹抹嘴就走了過來，大聲哼哼道：“他奶奶的怎么了，怎么了？”

    “胡千總，沒啥事兒，有人要逃跑，屬下依令，就地處決了！”

    “你小子，他奶奶的殺人還挺快，”被稱做胡千總的武將摸摸沾著干饃饃碎屑的大胡子，“現(xiàn)下是關(guān)鍵時(shí)期，眼看就要到稟明圣上的期限，可這兒水壩還他奶奶的沒修好，鄒大帥與朱大人急得頭頂都冒煙了，一會(huì)又得他奶奶的過來巡視。你他娘的沒事給個(gè)教訓(xùn)就算完了，人手多一個(gè)是一個(gè)，不然真還得向華州再要人！”

    湛煊掃視在堤岸上如大蛇緩緩游走負(fù)著重?fù)?dān)的勞役，一眼竟望不到頭。福州空了，常州怕是也空了罷！他原以為水利局真是想出什么好法子，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他們拿他的萬千子民，去堆積他們的功業(yè)！

    他分明已對(duì)此次勞役下了旨，除卻正常服役的百姓，可再招募勞役之士，但須其家中無農(nóng)事自愿參與，按例給薪餉。他不敢置信，倘非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這血淋淋的實(shí)情，他寄于期望的水利局，還有他頗為信任的老將鄒經(jīng)業(yè)，竟都是這般陽奉陰違。

    “胡千總，胡千總！”一道中氣不足的焦急聲音由遠(yuǎn)及近，身后氣喘吁吁跑來一個(gè)身著七品縣官服的大白胖子。

    “吳大人，你有什么事？”大胡子千總瞇眼問。

    來人正是會(huì)玄縣縣官吳有才，也正是那蛇精臉小妾的老爺。他停下來接過師爺遞的帕子擦了汗，緩了半晌才緩過來，“朱大人，朱大人派了人來，告訴下官，說是恐怕有朝廷中人過來微服巡視，叫咱們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br>
    “朝廷來了人？來了誰？”

    “朱大人也不知道，只是守城門的差役說是有幾輛馬車帶著帝都的通關(guān)文書進(jìn)了會(huì)玄縣，他說自帝都來的，見福州都已空了，還繞彎往會(huì)玄過來，不直走常州官道，定是直奔水壩而來。恐怕是圣上不相信咱們能馬上修好水道，派人下來一探究竟了?！?/br>
    “他奶奶的……”胡千總抓了胡子一把，“看就看罷，反正咱們也修得差不多了，若是如實(shí)稟報(bào)天家興許還高興！”

    “唉，水道倒不是什么事兒，就是這……”白胖子縣官用嘴努努那成堆的尸山，“朱大人怕御使看見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此叫咱們趕緊處置處置?！?/br>
    “怎么處置？”大胡子從不是個(gè)愛動(dòng)腦子的，上官叫他干啥，他就干啥。

    吳縣官道：“趕緊叫人埋起來？”

    “好！”

    “等等，這么多人，也不知得挖多大個(gè)坑，怕是挖完了人也到了?！?/br>
    “那你說咋辦？”

    吳縣官抓抓耳朵，小眼珠轉(zhuǎn)了幾圈，“不如，咱們爽性將他們?nèi)既舆M(jìn)水里去便完事了，反正是些賤民，家里也沒……”

    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吳縣官不知該如何說，而是他再也說不出口。

    他如剛才那逃跑的囚犯一般，被人一刀自后捅穿了肚子。

    他的小眼從未瞪過那般大，看著胡千總的表情帶著痛苦驚懼與茫然。他連殺他的人是誰也沒看真切，便直直地向前倒在了地上。

    大胡子千總還未反應(yīng)過來，眨眨眼看向吳縣官倒下后露出的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

    暗衛(wèi)見皇帝終于忍不住動(dòng)了手，立刻抽出削鐵如泥的匕首來斬?cái)嗝鞯碌凼稚系溺備D，團(tuán)團(tuán)護(hù)在他的周圍，一人大喊：“圣上在此，爾等還不下跪！”

    變故猝不及防，一些本欲上前的小兵聽得大喝，心頭猛地一驚，僵硬不敢再動(dòng)。

    胡千總從未見過當(dāng)今天子，他看看倒在地上流了一淌血的吳縣官，又看看面前撕了一張假皮臉的高大威儀男子，一時(shí)不知是真是假。

    寂靜的sao亂迅速蔓延開來，原本各種巨響繁雜的壩口漸漸都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全都往這一處聚集，近處遠(yuǎn)處的管事之人全都匆匆趕來，終有兩人是自帝都而來，臨行前破格進(jìn)宮面圣一回，自知龍顏相貌，他們冷汗涔涔地五體投地跪在沙石地上。

    兩人一跪，如同潮浪般，胡千總等人全都跟著跪了下來，不明所以的衙役士兵，茫然失措的勞役百姓，也都跟著停下下跪，游走的蛇行成了停止的蜿蜒曲線。

    水利局監(jiān)史丞朱興為與大將軍鄒經(jīng)業(yè)在半道上得知了這天大的消息，一路駕馬狂奔而來，匆匆整了衣冠后與眾屬下趕來水壩，對(duì)著正眺望河道的九五至尊的背影膽顫心驚下跪，“臣等接駕來遲，臣等罪該萬死！”

    明德帝置若罔聞，負(fù)手佇立堤上遠(yuǎn)眺那奔流不息的水面。

    死一般的寂靜。

    朱興為與鄒經(jīng)業(yè)二人跪在前頭，互視一眼，冷汗自頰邊滑落。

    好半晌，明德帝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龍顏卻是如覆寒霜。

    “鄒經(jīng)業(yè)，朱興為?！?/br>
    “臣在！”

    “抬起頭來看朕?！?/br>
    兩人依言抬頭，見到那飽含怒火的黑瞳，心里頓時(shí)再打了個(gè)突。

    “這就是……你二人亟欲向朕炫耀的水道功成？”

    二人不敢做聲，底下一干人等也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