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退下，只留這座府邸的主人——知府譚之洲。

    譚之洲著青色官服，腰間系有同色玉佩，面容俊朗長身玉立，唇邊一直噙著淺淺笑意，更顯風(fēng)度翩翩。倒不像個普通知府，而是話本中春上少年游的世家公子，也怪不得京城中至今仍有貴女惦記著他。

    據(jù)說譚之洲于此地治理有方，深得百姓和富豪鄉(xiāng)紳愛戴。太后本想該是個極為清廉的官，但見這府邸裝飾，亭臺樓閣無不精致，流水潺潺，花樹間隱有雀鳥相躍，便知這小探花確實有幾分本事。

    “恭請?zhí)竽锬秫P體安康?！弊T之洲微一稽首，“不知皇上近年可好？”

    他生得一副似沒長大的少年面孔，此刻作晚輩姿態(tài)向太后請安，還真讓太后面色稍霽，緩緩道：“皇上自然是好的，只盼著你能早日回京，為他分憂?！?/br>
    原來譚之洲是宣帝特地放出來歷練存資歷的，太后當(dāng)初見他的那一面還是因了他的外祖母。譚之洲外祖母與太后頗有幾分淵源，所以他才能大著膽子向太后獻(xiàn)好。

    “聽說您身邊有人病了，可否要下官去請幾位城中最好的大夫？”

    太后有些乏了不愿做聲，原嬤嬤開口道：“大人不必麻煩，隨行太醫(yī)已看過了，只是需個清凈住處歇息。”

    譚之洲識趣不再多言，領(lǐng)著眾人到府邸南邊一處大院間，早有管家領(lǐng)著十來個婢女在內(nèi)等候，以備太后所需。

    “你們先退下吧，這兒不需旁人伺候?！绷謰邒咔餐俗T府中人，扶著太后上軟榻小坐，太后取下護甲，柔聲道：“酣酣還睡著？”

    “醒了?！毙鞁邒呱锨?，懷里抱了個圓滾滾的厚毯，知漪正被包在里面。

    小姑娘醒了好一陣，但安安靜靜的一直沒出聲，只睜著大眼睛好奇地張望。反倒是景旻，進(jìn)城前生龍活虎的，進(jìn)城后說了聲想睡便直接躺下了，嚇得邱氏還以為他也病了。

    該是起了藥效，知漪雪白的小臉終于又紅潤起來，看上去水嫩嫩的，額間只留一點余溫，不再像起初那般燙得嚇人了。

    “真是奇了?！毙鞁邒邅砘靥搅颂筋~頭，“從沒見姑娘燒這么快退下過，那藥也沒甚么特殊的啊，反倒是像……到了這兒就好了?！?/br>
    林嬤嬤斜她，“這不好事么，你反倒覺得稀奇了，許是姑娘身子比以前好了許多。”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了。

    知漪被放在小凳上，坐了會兒朝徐嬤嬤伸手，“雪寶兒。”

    太后沒準(zhǔn)貓兒上馬車，每次她只有車隊暫歇時才能見到自己的小愛寵。

    原嬤嬤笑意盈盈自院外掂了小貓兒進(jìn)來，雪寶兒聰明，見著知漪就喵喵叫不停，被松開便一把撲上來，似乎在訴說自己的思念之情。

    它嘴邊染了點點淡黃粉糕而不自知，叫人一眼便能知道之前還在偷吃呢。只有知漪看不出，摟著它捋捋尾巴摸摸耳朵，雪寶一邊炸毛一邊享受，長尾搖來擺去，愜意極了。

    太后含笑看著這幕，此時離她們決定改道往松江城走已過了兩個時辰，暮色將至。

    一路勞累，太后不知不覺倚在榻上小睡了半個時辰，最后被雷鳴聲驚醒，恍然睜眼，屋內(nèi)點了幾盞燈明亮無比，但外面竟是一片黑漆漆的了。

    “什么時辰了？”太后慢慢起身，目光在屋內(nèi)掃視一圈，見知漪靠在小窗前好奇地聽著漂泊雨聲，不禁露出笑意。

    “該是……酉時正中了?！毙鞁邒咚剂苛讼?。

    太后微緩出一口氣，“那今兒天暗得有些早了，怎么聽著外邊兒還有別的動靜？”

    話音剛落，小門被原嬤嬤二人打開，她們皆是一身的雨水，在遠(yuǎn)處脫了斗篷擦拭衣裳邊道：“主子，聽說此地往南二十里處的官道旁小山塌了，剛好埋了兩隊進(jìn)去不久的馬車，有人報到譚知府這兒了，譚知府正著人去營救呢?！?/br>
    太后皺眉，“怎的又生災(zāi)禍?！?/br>
    原嬤嬤搖搖頭，續(xù)道：“主子，那條官道本是咱們原定今日要走的路。”

    此話一出，房內(nèi)頓時寂靜下來，徒余燭火噼啪之聲。

    太后久久不能言語，饒是她歲數(shù)不小，也從未體會過這種生死起落的感受。

    “咿～”知漪回頭見眾人都不說話了，疑惑出聲，轉(zhuǎn)眼綻開笑顏跑到太后身邊，舉起小手，“阿嬤～雨?！?/br>
    第17章 堪相

    知漪手心聚了一團雨水，小小rourou的手掌幼嫩無比，帶著孩子特有的生氣，映入太后眼簾時便使周圍景色瞬間鮮活起來。她長長舒了口氣，原嬤嬤等人忙上來給她拍背，“主子，沒事呢，您有上蒼保佑，災(zāi)禍都會避過?！?/br>
    太后搖搖頭，一把將知漪摟進(jìn)懷里，微笑道：“還要感謝阿嬤的小酣酣?！?/br>
    雨水灑在地面，有些打濕了知漪衣袖，她茫然地看來看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便學(xué)原嬤嬤給太后拍背。又指著沉睡的景旻道：“哥哥，小豬?！?/br>
    徐嬤嬤給她擦手，笑話她，“姑娘竟會說人壞話了，那姑娘知不知道自己每日睡的時辰可比這位小少爺多得多?！?/br>
    知漪歪頭看她，眨眨眼，一副不知道徐嬤嬤在說什么的模樣。

    “真是越來越機靈了。”太后安下心來，抱著她軟軟的小身子逗了好一會兒，令人領(lǐng)了一隊侍衛(wèi)去幫當(dāng)?shù)毓俑仍?/br>
    一夜伴著陣陣雨聲而過，許是昨日受驚，太后比往日睡得要沉些，知漪都醒來在暖塌上和自己玩了好一會兒她還未醒。

    幾個嬤嬤輕手輕腳走來，見到小被子里卷成團兒的知漪都下意識對她一笑。知漪露出小酒窩來，對徐嬤嬤張開手，小聲道：“阿嬤在，睡覺?！?/br>
    話剛落，徐嬤嬤見太后眼皮跳動一下，顯然已經(jīng)醒了，便沒抱起小姑娘，故意壓低聲音道：“太后娘娘再不起就要誤了早膳的時辰了，姑娘可還記得原先怎么叫主子起來的？”

    靜太妃教了知漪許多事情，比如別人生氣的時候要躲開，不然就乖一點。還有對著阿嬤的時候，親親抱抱是最有效的方法。

    知漪想了想，從被子里鉆出小腦袋，縮進(jìn)旁邊太后被褥里，抱住太后吧唧一下軟軟印在臉上，沒動靜。又親親眼睛，親親鼻子，柔軟微癢的觸感終于讓太后忍不住了，伸手抱住不安分的小知漪，點了點她，繃著臉，“搗蛋鬼?！?/br>
    語氣卻是親昵極了，即使對著幼時的宣帝也從未見太后這么溫柔過。知漪感覺得到，便兩只小短腿并用扒上去，點著小腦袋，“阿嬤，阿嬤。”

    太后早先想要個公主，就是覺得公主嬌嬌軟軟特別可人疼。如今“小公主”的確是有了，不想是個小磨人精，帶了幾日便如此黏著自己，她一邊心中愛極了又有種隱含欣慰的無奈。

    “皇祖母，起來用早膳了！”窗外同時響起景旻清脆的叫喊。

    “真是哀家的兩個小魔星?！碧笾坏闷鹕?，帶著兩個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用好早膳，再在這府邸內(nèi)四處走一走。

    譚府是在原來一個富商宅子擴建出的，期間好些擺設(shè)沿襲了其豪奢之風(fēng)，譚之洲玲瓏心思，在里面添了好些花木，立刻使府邸精致起來。太后賞過假山池水，雕廊畫柱，不禁點頭。

    譚之洲沒有親自去救人，一早處理好事務(wù)后便趕回府中。正好太后于涼亭小歇，任景旻和知漪兩人在花圃間玩耍，旁邊有幾個嬤嬤看著。

    花圃不同他處，不知匠人用了什么法子，使這里溫度要高上一些，合季的芙蓉牡丹等遇暖緩緩盛開，露出淡色花蕊，偶有粉色蝴蝶于花叢中紛飛，美不勝收。

    知漪自能記事來見得更多都是冰天雪地的景色，初見這些春景便好奇地盯著那些花兒和花間飛蟲，同時抱緊雪寶兒不讓她去撓花。

    譚之洲猜測這位小公子該是信王爺?shù)亩?，那位小姑娘……他就不大確定了。

    他向來討小孩兒喜歡，微微一笑邁入圃中，剛一看清里面知漪的面貌，頓時停在了原地，臉色變了幾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失色的事物。

    幾個嬤嬤同他見禮，譚之洲略點頭，低聲道：“這位是……？”

    他示意在里面玩耍的知漪，原嬤嬤溫聲道：“是跟在太后娘娘身邊的侄孫女兒?！?/br>
    侄孫女兒？譚之洲更驚訝了，“是太后的小孫女？”

    原嬤嬤疑惑看他，心道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也差不多了，況且對這位譚知府也著實沒必要將姑娘的身世講得太清楚，便點了點頭。

    譚之洲不禁后退兩步，深深懷疑起自己的堪相之術(shù)來。他說這些不過是旁門左道，可也向來相信自己于這方面的能力。

    如今他看出這位小姑娘的命格，分明會與皇家有姻緣糾葛，更可能是身負(fù)鳳命，但是，居然是太后娘娘的侄孫女……

    親緣關(guān)系頗近，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未來的皇上……都說不通啊。思及自己所了解的宣帝為人，譚之洲第一次不確定了。

    他走近些蹲下身，故意帶了一絲生氣道：“你摘的可是我園子里的花兒?！?/br>
    知漪“咿”一聲，下意識收回手，粉色的花苞卻掉落在地垂在她的小繡鞋邊，正是明晃晃的證據(jù)。知漪想彎腰撿起，隨之而來的一陣風(fēng)卻把花苞吹走，瞬間不見了蹤影。

    粉嘟嘟的包子臉?biāo)坪醺牧?，知漪心虛的小眼神飄向面帶笑意的譚之洲，半天鼓起勇氣，從旁邊又摘了一朵小花兒來，攤開手?jǐn)[在譚之洲面前，軟嫩的聲音道：“對不起，還，給你?！?/br>
    譚之洲：……

    他極力忍笑，覺得小姑娘實在是憨態(tài)可掬，順勢瞟了一眼小姑娘手相，還是得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不要你還我花兒，你會寫字嗎？寫個字給我看就行?！?/br>
    怕小姑娘聽不懂，他盡量放慢語速，目光期待地看著她。一旁的景旻見了，兩三步跑了過來，倒也沒覺得譚之洲是壞人，畢竟嬤嬤們都默許了他接近，景旻是想聽這人在和meimei說什么。

    知漪才三歲多，字認(rèn)都不認(rèn)得幾個，更別說寫。不過靜太妃往日喜歡抱著她持筆作畫寫字，興致來時還教過知漪幾次寫她的小名兒“酣酣”，所以她對字是有印象的。

    接過對面遞來的小木棍，知漪開始歪歪扭扭地在土上寫起字來，一個“酣”字左邊寫得極大，右邊極小，顛來倒去筆畫錯亂，晃眼看上去還當(dāng)她是在畫什么東西，虧得譚之洲眼力極好又富聯(lián)想力，才猜出這是個什么字來。

    他哭笑不得，找他測過字的人不知凡幾，寫成這樣的字真是第一次見，還是認(rèn)真看起字來。

    皺著眉，他喃喃自語，“勁足，字圓，中缺火，右偏……為酣，合其手相，分明是早夭之勢，但觀面相又已遇貴人，該是得以續(xù)命改運……”

    “難道我真的看錯了……？”譚之洲陷入疑惑中，景旻耳尖獨獨聽到‘早夭’二字，立刻不高興了，牽著meimei離這個怪人遠(yuǎn)遠(yuǎn)的。

    他可是懂得這個詞意思的，之前一個嬤嬤在他娘親面前哭訴過。

    悶悶不樂的景旻把知漪帶到小石凳上坐下，握著小手，認(rèn)真道：“meimei不會有事的，我這就派侍衛(wèi)去把那人揍一頓。”

    知漪懵懵懂懂的，但不妨礙她知道景旻生氣了，便攤開手，雀躍道：“哥哥，蝴蝶?！?/br>
    原來剛才她將一只小蝴蝶攏在了手里，此時松開，小蝴蝶便翩翩飛起在二人面前轉(zhuǎn)悠。

    “meimei真厲害。”傻哥哥景旻立刻笑了，明明沒差多少的身高非要踮起腳摸摸知漪發(fā)頂，叫太后見了好笑，“元涵，帶著meimei坐在這兒干什么呢？”

    “皇祖母！”景旻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決定還是不把剛才的話告訴太后，皇祖母年紀(jì)大了不能聽這樣的話，他回去悄悄告訴皇叔或者爹爹就好了。

    “太后娘娘?！弊T之洲起身行禮，變回了原先溫潤如玉的模樣，“不知您昨夜休息得可好？”

    太后點頭，“尚可，你也不必讓人忙了，過了晌午哀家便要啟程，已著人去準(zhǔn)備了?！?/br>
    這么快，譚之洲微驚，想著這個小姑娘的事情還沒弄清楚呢。

    不過這似乎也與他無關(guān)……譚之洲暗暗搖頭，他和這小姑娘一面之緣，方才起了好奇只是因為她面向手相奇特又與鳳命有關(guān)罷了。可這種事，卻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府該去探究的。

    第18章 八仙山

    太后只歇了一夜便離開了松江城，譚之洲與眾官員恭送至城外三里處，便于原地目送車隊緩緩?fù)鶘|行駛。

    知漪趴在小窗邊同他們招手，稚嫩的笑顏直至很遠(yuǎn)處似乎都還能被譚之洲看見，他心中隱隱有一分對這小姑娘的擔(dān)憂，只希望她莫離開命中貴人才好。

    景旻覺得單坐著無聊得很，央求太后讓雪寶兒也上了他們所在的馬車，此刻同小貓對著叫喚。原嬤嬤干脆捻起針線綉起小帕子來，知漪撐著兩腮呆呆地看她，密密絲線穿梭，不一會兒就綉成一條擺尾的小魚兒。

    太后身邊無庸人，這幾個嬤嬤各有所長，原嬤嬤心細(xì)手巧，林嬤嬤擅養(yǎng)身之道，亦能辨別字畫。原先跟在靜太妃身邊的徐嬤嬤更不用說，能被太妃專派去照顧心尖兒上的寶貝的，必有過人之處。

    知漪打了個小呵欠，雙眼迷蒙起來，徐嬤嬤見了心疼，把小姑娘擁到懷里溫柔道：“姑娘睡吧。”

    迷迷糊糊應(yīng)一聲，知漪不知是不是暈起了馬車，倒頭直接將這幾日的行程都睡了過去。太后憂心地叫來蕭太醫(yī)看了兩三次，確定只是貪睡才稍稍松口氣，對幾個嬤嬤道：“如今哀家才知原先皇上有多么省心了，現(xiàn)在看著酣酣，哀家可整日都得提心吊膽的?！?/br>
    原嬤嬤笑，“主子心中明明高興著，還要拿這些話來唬奴婢們。”

    太后眉目柔和，含笑搖頭，目光往窗外一轉(zhuǎn)，頓時直起了身子，“可是八仙山要到了？”

    林嬤嬤掀了簾子推開車門一問，果然約莫再有十里便能到八仙山腳下了，她回稟給太后，太后連連點頭，“可算是到了，哀家的這把老骨頭都快禁不住了?！?/br>
    小半個時辰后，徐嬤嬤輕聲喚醒知漪，給她披上這幾日原嬤嬤特縫制的淺粉色小披風(fēng)。

    八仙山地處東南一帶，天氣溫和濕潤，雖地勢高了些，可因山間有幾眼天然溫泉，常年繚繞著濕熱的霧氣，使山間氣候倒和山腳相差無幾了。

    知漪如小蝴蝶般撲下馬車，被景旻接住，順勢捏了捏小手，頗為欣慰道：“meimei終于長rou了?！?/br>
    這幾天在馬車上不是吃就是睡的，確實長了些rou，知漪抱住躍過來的雪寶兒，揉揉它圓滾滾的身子，嚴(yán)肅點了點小腦袋，“長rou?！?/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