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江潮低著頭,憋紅臉,忍不住反駁。 “爽,什么是爽,你他媽覺得被人炸死就是爽了?你知不知道在方志明閨女他那個案子里,我們宏景警方最后犧牲了三個人,三個人、三條人命!”刑從連單手插兜,極其強硬地訓(xùn)斥著江潮,他說,“你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里跟我說話,純粹是因為你命好!” 刑從連站在江潮面前,總讓林辰有種領(lǐng)導(dǎo)教育下屬的錯覺。 其實從級別上說,雖然江潮是副隊,但永川卻是省會,江潮的實際行政級別比刑從連還略高,更何況他們本就是永川警方的地盤上協(xié)助辦案,在別人的地盤訓(xùn)斥別人的老大,刑從連大概真是氣急。 林辰在他們身后站定,從理智上說,江潮有他不能走和必須留下的理由,那些理由說服了他,可或許,同樣的理由,在刑從連看來,就弱智得可笑了。 他上前一步,想說些什么,卻聽見江潮說:“這個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和林顧問破的,我又做了什么呢,如果不是你們,是不是說在我的管轄地、在我要守護一方平安的地方會發(fā)生驚天慘案,而我又很有可能因為能力太差而沒有辦法阻止慘劇的發(fā)生,我為什么我會這么沒用?”江潮高昂著頭,聲音也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里,告訴他們我們不害怕他們不畏懼他們就算死亡也無法讓我們后退一步,我連這個都不能做嗎?” 林辰停住腳步,他望著江潮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的眼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因心酸而無法說出任何話來。 是啊,不是那些永遠站在守護生命第一線的人們,大概永遠無法體會因無能為力而造成的恐懼,就好像醫(yī)生無法救治病患,母親無法握住孩子的雙手。無論他們見慣了多少生離死別,無論以為自己變得多么麻木,總會在那么某個瞬間,因為自責(zé)而渾身發(fā)抖。 他抬起頭,望著刑從連。 刑從連一如既往平和鎮(zhèn)定,或者說,他比以往更加平和鎮(zhèn)定。 “你對我們的職業(yè)有什么誤解?”刑從連站在那里,如山如海,他說,“我們從來不是為了暢快而做這些這事情,很多時候,甚至當(dāng)你將那些罪犯繩之以法哪怕目送他們走上斷頭臺,你都不會覺得痛快,因為只有你知道,這是多么艱難的過程而在這個艱難過程中你又付出了什么代價,而這所有代價里,必須付出的最大代價,就是要忍受這一切,忍受他們的那些骯臟罪惡同時也忍受自己很多時候的無能為力,然后堅持著,忍受下去?!?/br> “這就是我們的職業(yè)?!?/br> 刑從連最后說。 林辰望著他,覺得一切言語都已失去效力,他很陳懇地,向他欠身致意。 第88章 后續(xù) 之終 “最后,你就被他送來醫(yī)院了?” 醫(yī)院病床上,蘇鳳子打了個哈欠,這樣問道,林辰覺得蘇鳳子就差沒有翻白眼來表示不屑之情了。 “是啊?!?/br> 看著明明只是傷了手卻要賴在醫(yī)院過夜的好友,他移開視線,盡量眼不見為盡。 就在剛才,刑從連在結(jié)束對江潮的思想教育后,就令江潮手下的警員順路將他送到醫(yī)院,目的是讓他重新做手部檢查,看來刑從連忽然就不信了那個關(guān)于骨科教授的借口。 而刑從連本人,當(dāng)然同王朝一道,留在現(xiàn)場處理后續(xù)事宜。 “也就是說,就因為直播畫面又亮了亮,你們緊張兮兮地鬧了那么久,搞得你到現(xiàn)在才來探望我?”蘇鳳子很不滿地加重語氣,重復(fù)問道。 “你又沒什么大事,不用這么哀怨吧?”林辰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離九點探視結(jié)束,忽略掉他先前和刑從連閑逛的時間,現(xiàn)在離探視時間結(jié)束還有一小時,也并不算很晚。 “怎么能說沒什么大事呢,你不來都沒人給我削蘋果。”蘇鳳子長腿交疊,按下手里的遙控器,換了個臺,然后放下遙控器,順手從床頭柜上拿了蘋果遞給他,“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真怪他來晚了,蘇鳳子今日怨氣十足,他邊說,還邊憂傷地舉起被紗布纏繞的右手,展示著自己的“工傷”。 林辰扯了扯嘴角,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石膏,然后重新把蘋果塞回果籃內(nèi),說:“當(dāng)然,你明明知道,我早移情別戀了。” 想是沒意料到他回答的這么干脆,饒是蘇鳳子也靜默了片刻,然后說:“林先生,老實說你不覺得剛才那句話有點不要臉嗎?” “是啊?!?/br> “并且對我太絕情了?!?/br> “對啊?!?/br> “我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白菜都被豬拱了?!?/br> “嗯?!?/br> “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啊。” “沒錯?!?/br> 林辰看著電視里正在播出的娛樂新聞,隨口答道。 那似乎是關(guān)于某位歌手言辭失當(dāng),引起某些樂迷反感的新聞,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看過這種娛樂八卦,偶爾看起來,竟還覺得很有趣味。等主播絮叨完雙方樂迷論戰(zhàn)重點,林辰都才意識到,床上那人沒再說些什么。 他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蘇鳳子正很認真在端詳他。 “你從前辦完案子,都不會是這個狀態(tài)。” 蘇鳳子很平靜地說。 “我從前是什么狀態(tài),現(xiàn)在又是什么狀態(tài)?”林辰問。 “你從前會默默把自己關(guān)很多天,然后天天騙我去給你送飯,你現(xiàn)在都移情別戀了,那些飯錢什么時候還?” “以前太中二,有太多事情想不通吧,那現(xiàn)在呢?”林辰默默扯開關(guān)于飯錢的話題,很生硬地轉(zhuǎn)折著。 可是蘇鳳子這樣的人,又哪會如他愿: “所以,關(guān)于黃薇薇的死,你想通了嗎?” 蘇鳳子問道。 他的目光少見的嚴肅著,就好像在游樂場高興時,有人戳破你的氣球,抑或是在小區(qū)內(nèi)散步,被人用涼水從頭澆頭。林辰垂下眼簾,地磚雪白,大概有三秒鐘時間,他覺得那涼水激得他骨髓都要冷得發(fā)疼。 他艱難地握起拳,深深吸了口氣,與面對黃澤時不同,陡然聽到別人再次提起那個名字,那些零碎的畫面一一浮現(xiàn),那些令人追悔莫及的瞬間再次播放起來,他竟再次有種想要撥轉(zhuǎn)時間改變過去的想法。 這當(dāng)然是種妄想,非常非常不健康的妄想。 林辰發(fā)現(xiàn),他竟然要調(diào)動所有的心理調(diào)節(jié)知識,才可以把那些情緒再次壓下。 “鳳子,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很嚴重的問題?!绷殖轿嬷劬?,嘗試著把那些畫面再次包裹起來。 “你想夸我太善解人意嗎?” “不,我是說,你真的很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嗎,強行將不愉快的記憶壓下而不去試著解決,那它永遠就在那里,并且日積月累,會造成你嚴重的心理疾病,到時候你積重難返,再厲害的心理醫(yī)生都治不了你?!?/br> 蘇鳳子很嚴肅地說道。 “可我該如何解決呢?”林辰反問。 這世界上或者說在人生中,總有一些過不去的坎或者說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為它太難了,那么除了繞開它,還能怎么辦呢? “你從沒和你的警官先生,交流過那個綁架殺人案嗎?” “沒有?!?/br> “為什么?” “因為他從未問過我。” 蘇鳳子很不可思議地坐直身子,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你怎么這么八卦?”林辰蹙眉問道。 “我聽說你們和黃澤見過面了吧,就黃澤對你那種喊打喊殺又求而不得內(nèi)心分外煎熬的變態(tài)樣子,刑從連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從沒有問過你當(dāng)年的那個案子,那只有兩種可能了,要不就是他真的很能忍,要不就是他一點不在乎你啊……”蘇鳳子拖長了尾調(diào),眼波流轉(zhuǎn),目光中最后卻帶著笑意,“我覺得你真得單戀得很辛苦啊。” 林辰很無奈。 蘇鳳子畢竟是蘇鳳子,太敏銳太犀利,剛才的那些問題和那些話,大概從他們重逢時他就想問,難得案子解決可以好好問一問,他又被憋了幾個小時才可以八卦,難怪怨念這么深。 “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绷殖綋u了搖頭,說。 “什么可能?” “因為秘密這種事情,是需要彼此交換的。”林辰走到床尾,將蘇鳳子的病床緩緩調(diào)下,然后關(guān)掉電視,將想要掙扎坐起的病人按倒在床,最后給他蓋上薄被,“你不用想得太復(fù)雜,他不問我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自己也有太多不能說的故事。” 林辰重新在病床邊坐下,將床頭的燈調(diào)得更暗了一些。 想起那張房卡、那些莫名其妙攝像頭、身世離奇卻天賦異稟的王朝,刑從連又哪里會是個普通刑警呢。 可他現(xiàn)在又確實只是個普通刑警,這里面必然有許多故事,許多他未曾講述的故事。 林辰當(dāng)然也很想知道那些故事,但講故事和聽故事,都需要恰當(dāng)?shù)臅r機,或許是一壺酒或許是一盞茶或許是深夜出門你向左走我向右走卻最終還是遇到的瞬間。但很可惜的是,他們現(xiàn)在仍舊沒有走到那樣彼此都覺得很恰當(dāng)?shù)臅r機,甚至很有可能,他們一輩子都走不到那樣的時候。 如果無法坦誠相待,那么保持對他人隱私的恰當(dāng)距離,是最起碼的尊重,起碼,他想刑從連便是這樣對他做的。 “你們這樣,真不是很有意思。”過了很久,蘇鳳子才這樣說道。 “我覺得還挺有趣?!?/br> “有趣在哪里?” 有趣在,如果未曾走到那樣的瞬間,他便永遠可以對刑從連心存幻想,如此而已。 “嘖,你果然是真移情別戀了,還是把大學(xué)里那些蹭我的飯錢先還了?”蘇鳳子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 “你怎么這么市儈?”林辰笑道。 “我真的很傷心啊,刑從連有什么好?” “蘇鳳子,你知道你現(xiàn)在問這個問題,特別像你小說里那些小女生。” “那我換個問題,刑從連有什么不好?” 林辰想了想,還是說:“據(jù)說他隱藏的控制欲很強?!?/br> “哦,控制欲強的人性能力也一定很強?!?/br> 林辰咬了口蘋果,發(fā)現(xiàn)這種話從蘇鳳子嘴里說出來,他真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嗯,有可能,但我暫時還沒試過?!?/br> …… 從醫(yī)院走出時,林辰已經(jīng)不太記得他和蘇鳳子在那間燈光暗淡的病房里最后聊了些什么。 大約是些很無聊的,可以寫進三流言情小說里的對話。 被夜晚的風(fēng)一吹,他才忽然意識到,蘇鳳子很有可能真把他當(dāng)素材在取材,所以才問了那么多詭異至極的問題。 刑從連的吉普車,停在對面馬路上,隔著漫長而空曠的馬路,他看見他站在車邊,卻沒有抽煙。 夜風(fēng)拂過他的發(fā)梢,拂過他的衣衫,他面容模糊,但身形卻很清晰。 林辰朝他走去,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被寫進蘇鳳子的書里,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呢? “蘇鳳子怎樣?”上車后,刑從連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問蘇鳳子。 林辰系上安全帶,見王朝捧著電腦在后排睡得歪七扭八,想來刑從連大概是怕車里氛圍太冷清,特地找個話題出來可以閑聊。 “很幸福吧,護士小姐給他買了蘋果,他還吵著說沒人給他削皮?!?/br> “你這個朋友,真是很有意思啊?!毙虖倪B降了點車窗,夜風(fēng)讓人稍稍清醒一些,“你的手怎么樣?” “去重新拍了片,給我看片子的醫(yī)生用一種沒事找事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绷殖娇可弦伪常藭r已接近午夜,街上沒有什么人,整座城市都平靜得仿佛夢境一般,他轉(zhuǎn)頭看著刑從連,說,“幸好我沒拿張教授給寫的病例,否則那個主治醫(yī)師估計會罵人?!?/br> 刑從連啞然失笑:“林顧問,組織也是為你的身體健康考慮,局里給報銷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