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母親既然這么說,溪清再好奇再心急,也只好裝作沒聽到,臉上云淡風清的吃飯。 晚飯吃的差不多時,牛角聲也歇了。 戰(zhàn)事結(jié)束了,聚集地外圍的守林人到竹樓通報:入侵者已被逐出林外,有六個族人受傷。 大母仁慈地叫人收拾出旁邊的竹屋,讓他們把受傷的孩子們抬到旁邊的竹屋,到自己的身邊來養(yǎng)傷。 自始至終,溪清都不知道入侵者是誰,為什么會打起來,到底算誰贏誰輸。因而,當南柳帶著赤珠營和青云營的將士進林送和談書時,溪清是害怕的。 她怕攻入林中的是青云營,怕之前和她起了兩次沖突的女人這次以戰(zhàn)勝者的身份進林來逼她低頭認輸。 溪清把和談書拿給大母看,擔憂地問大母:“這是什么?會不會是讓我們投降的東西?剛剛我們和青云營打起來了嗎?” 她的母親懶懶看了眼那張紙,繼續(xù)閉上眼睛養(yǎng)神,說道:“溪清,不要讓毫無根據(jù)的不安占據(jù)了你的心亂了你的陣腳。槍聲是從西北邊來的,和我們打起來的絕不會是青云營。底下站著的那個小姑娘,剛剛報出了兩位故人的名字。和二十年前一樣,仍是他們兩個,他們的名字我不會忘記。若是他們,那更不會是為了剛結(jié)束的戰(zhàn)事而來。何況,這紙上寫的……溪清,叫拾京來?!?/br> 蒼族只有語言而無文字,但蒼族現(xiàn)在的族長,大母霞溪,卻認得幾個字。 其中就有拾京這兩個字。 祭壇下,她meimei和那個男人常住的地方,曾放著那個男人給自己兒子親手磨出的小床,床頭的木頭上刻著拾京的名字。 不僅是床,當時,祭壇下的石屋中還有許許多多那男人親手做的小玩意,明顯小一號的杯子,色彩斑斕的陶碗,上面都刻著拾京的名字。甚至包括石屋一側(cè)的墻,也有拾京的名字。 有些工整好看,有些歪歪扭扭。 而今,除了那面挪不動的墻,其余的東西無一例外全被丟進了墨玉潭。 大母沒有同女兒多說,只是道:“叫拾京來,讓他念念這上面到底寫了什么?!?/br> 月明星稀。 與青云營定好明早入林會面的時間后,溪清從祭壇返回竹樓向大母通報情況。 大母背對著門斜躺在竹床上,正在歇息,她沒有睜眼,只緩緩問道:“拾京在祭壇?” “是。阿媽,巫依把他鎖了起來?!?/br> 大母懶懶抬起眼皮,目光散漫,怕了怕正在她身旁熟睡的幼子,問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私逃出林,穿了外族的衣服,還和外族人一起賞燈?!?/br> 大母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問:“紙上的字,他念了嗎?” “念了?!毕濯q豫了一刻,說道,“可是阿媽,我覺得奇怪。” 大母的表情很玩味:“你說說看。” 溪清掏出她卷好的和談書,仔細展開來,說道:“我知道拾京的名字怎么念。這張紙里面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念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紙上只有短短一句話,但他再說給我聽時,卻說了很多事。我覺得這張紙上寫得字,應(yīng)該是給他看的?!?/br> “拾京看完后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明早青云營和赤珠營有兩個人會進林同阿媽見面商量些事情,但沒有說什么事。” 竹床挨著竹墻,頂上敞著一扇窗,抬頭就能看見外面的夜空。 大母撐著腦袋,望著夜空,說道:“明天,每三十年才會出現(xiàn)的扶蒼星就要升空了。” 溪清不知母親為何突然提起扶蒼星。 大母問她:“溪清,你知道扶蒼星對蒼族而言,意味著什么嗎?” 溪清搖頭:“阿媽,我從未見過扶蒼星。” “扶蒼星升起時,我們最接近溪水母神。那時,母神會聆聽你的心愿。當扶蒼星映在溪水中央的鏡石上時,無論什么樣的心愿,溪水都會送出祝福,為你實現(xiàn)愿望?!?/br> 溪清高興道:“這就是說,拾京也能被祝福,成為我們的族人嗎?” 大母摸著熟睡中的小兒子剛剛及肩的黑發(fā),說道:“溪清,明日不必派人到墨玉潭守潭,讓那些原本要守林的人現(xiàn)在到祭壇去,守住祭壇。明日祭典之前,除了我和巫依,其余的,誰都不能到祭臺去?!?/br> 竹樓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急切而歡快。 “阿媽!”溪砂面帶笑容,在門口停住腳,放下弓箭卸下彎刀,歡快地跑來,抱住大母,“阿媽,我聽他們說,外族人剛剛來找我們談事情?他們談什么?。俊?/br> 大母揉了揉他的發(fā)頂,眼底多了些笑:“溪砂,你怎么一直跟長不大一樣。我還沒問你,剛剛跑哪里去了?” “……阿媽,我去了墨玉潭?!毕按炅舜曜约旱谋亲?,小聲說道,“我去送珠明了?!?/br> 大母輕輕點了頭:“知道了,你還有什么事?無事就去睡吧,不早了,月亮都要沉下去了?!?/br> “阿媽,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毕翱戳讼逡谎?,懇求道,“阿姐你能先出去嗎?” 大母嗤笑:“你要說什么她不能聽的?” 溪砂湊近大母,從肩頭披掛的橘紅色布掛中取出一個藍紫色香囊,銀線暗紋,繡工精致。 “這個送給阿媽……” 大母低眉一看,問他:“哪來的?” “撿來的?!?/br> 大母捧著他的臉左看右看,溪砂連忙垂下眼,臉紅道:“阿媽,這是夜空的顏色?!?/br> 大母瞇眼笑道:“我瞧出來了,你這個表情……你喜歡這個小玩意?” 溪砂點了點頭。 大母笑道:“拿去玩吧,外族人的一點小玩意,阿媽還不稀罕。” 溪砂笑瞇瞇收好香囊,卻也不走,再看向大母時,眼神中多了些憂愁。 大母見他這個表情,慢慢說道:“還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在阿媽這里不用藏著掖著?!?/br> “阿媽,我聽到那些拿著火銃傷我族人的入侵者說,要我們離開玉帶林,他們的皇帝要玉帶林。如果我們不離開,就要放火燒了我們的林子?!?/br> 溪清一嚇,問道:“當真?誰告訴你的?” “我們聽到的,他們說的是我們的話?!?/br> 屋里靜了好久,大母忽然笑了起來。 她語氣依然平靜:“好了,阿媽知道青云營明天要來談什么了。溪清,溪砂,你們?nèi)ニ??!?/br> 她懶懶翻了個身,說道:“明日他們來,就讓他們回去。萬事等祭典結(jié)束后再談。溪清,讓他們看好祭壇,看好拾京……不要讓他跑了?!?/br> 離開竹樓,溪清吩咐完看守祭壇的事情后,叫住了一臉笑容的溪砂。 “溪砂,那東西哪來的?” 溪砂收起笑,說道:“撿來的?!?/br> 溪清卻說:“祭典就快到了,你耳邊淙淙流淌的溪水替母神聽著呢!不要撒謊!” 溪砂堅定道:“沒有撒謊,我就是撿來的,有人弄掉了它,我撿了它,那它就是撿來的?!?/br> 溪清壓低聲音道:“你明知那是……” “阿姐維護他!他丟掉不要的,我撿回來,那就是撿來的。阿姐,你的心是偏的,溪水明鏡一般,早就映出了你的心偏向誰,我沒偷也沒搶,他不要的我撿回來,這也不行嗎?阿姐,心偏了,小心以后溪水母神不承認你做我們的族長!” 這句話傷到了溪清,她惱怒道:“滾走,祭典之前別讓我見到你自私的笑容!” 祭壇恢復了寂靜。 南柳走后,拾京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了下來,困倦襲來,他倚在祭臺上的石床邊,閉上眼任由自己昏睡過去,讓天與地都陷入寧靜。 貝珠輕輕將跳動著火苗的爐臺推到石床附近,燃燒的柴發(fā)出一聲輕響,拾京猛的睜開眼睛,警惕的眼神把貝珠嚇了一跳。 見到是貝珠,拾京松了口氣,他好像一直在提防著除貝珠外的族人:“阿娘還沒走……阿娘去照顧珠明吧,我沒事了?!?/br> “就快了。巫依剛剛催促我了?!必愔樾α诵?,說道,“阿京,你好像著涼了,聲音聽起來不大對,之前那個裝滿藥草的香囊呢?” 拾京摸了摸衣服里的袋子,怔然片刻,垂下手,慢慢說道:“找不到了,可能掉在路上了……” 貝珠說:“沒關(guān)系,阿娘幫你找點藥草來……” 祭壇邊傳來拐杖敲地聲,巫依靜修完畢,走上祭壇,她卸掉了頭上的貓頭鷹,白發(fā)在火光和夜風中飄動著,一半橙紅,一半銀灰。 “你該走了,貝珠?!?/br> “巫依,拾京病了?!?/br> “野鹿有它自己的草地,從不去管野兔去哪里吃草。貝珠,你該走了,不要讓我說第三次?!?/br> 拾京擔心她會被巫依訓斥,也道:“阿娘走吧……我沒關(guān)系的?!?/br> 貝珠想到他與那個女孩兒的約定,深吸口氣,按下心頭的不安,和拾京道了別。 那個女孩能帶人闖林以和談名義正大光明與拾京約定明天帶他離開,貝珠就不怕她會食言。 可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懸在喉嚨處。 她終是不放心,又道:“巫依,請照顧他,請你像溪水一樣仁慈無私,悉心照顧一個受了傷的孩子?!?/br> 巫依沒有說話,貝珠懷著不安離開了祭壇。 拾京不敢再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著巫依。 巫依的眼睛埋在深深的皺紋中,此刻,這雙蒼老的眼,流露著冰冷的目光,如同沒有溫度的銀星。 拾京問她:“請告訴我,生與死,你會替我選哪一邊?” 巫依答:“一切看母神的意思。母神若給你祝福,接納你,你想死也死不了?!?/br> 巫依滄桑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溫度,也感受不到信仰的虔誠。 她說:“她等扶蒼星,已經(jīng)等了很久。你的生死去留,十年前早已注定。” 祭壇被一排背著弓箭腰挎彎刀的蒼族守林人圍住,他們像站崗一般,面朝樹林直立在祭壇邊。 拾京愣然道:“……守林兵?為什么會到這里來?” 巫依卻跟早知道事情會如此一樣,她看著拾京,用沙啞蒼老的聲音慢慢說道:“她不放心你。拾京,你走不了的,把心中燃起的叛逆之火熄滅吧,不然絕望的灰燼遲早會將你的心掩埋?!?/br> 拾京沉默了會兒,說道:“明天青云營的人要來和大母談事情,大母需要我來做譯者?!?/br> 巫依笑了:“族長的意思很清楚,你難道還不明白?” 她慢悠悠朝自己祭壇下的居所走去。 合上石門前,巫依聲音中帶著拾京聽不明白的笑,慢慢說道:“拾京,你或許不知道,你可比和談的事重要得多。” ☆、第19章 祭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