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固守會像刺一樣扎進(jìn)心里，一扎就是幾十年。這期間他看著裴謹(jǐn)成長，從活潑好動的孩童一點點被磨成背負(fù)責(zé)任，隱藏內(nèi)心情感的少年，再到披荊斬棘成就事業(yè)，每一步路他都看在眼里，同時也能看到背后的心酸。他用十幾年把敵人熬死，用十幾年把他的家宅搞得烏七八糟，再用十幾年埋伏下兄弟鬩墻的禍患，自相殘殺的引子，那么裴將軍在九泉之下會不會恨到暴跳如雷、切齒泣血？

    現(xiàn)在輪到他最出色的兒子了，出色到不僅僅之于小小的裴氏，更之于足下這片土地，好一個泱泱大國啊，僅憑當(dāng)權(quán)者的私欲，就可以橫加干涉別國，窮兵黷武，貪婪掠奪，這一切遲早要被反噬，而這個惡果，現(xiàn)在輪到裴謹(jǐn)替他的祖國承擔(dān)。

    至于曹薰那些齷齪的念頭，李明修一個都不想滿足，畢竟道不同，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真實意圖。是時候離開了，在走之前，他確實想攤一次牌，為曾經(jīng)亦假，卻又亦真的關(guān)懷做一個收官。

    靜坐良久，裴謹(jǐn)依然闔著雙眼，不曾醒過來。

    李明修忽然很想看看那雙眼睛，很久沒見過它神采奕奕的樣子了，多少有些懷念。演了一輩子戲，總會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瞬間，情不自禁地入戲，要是從頭到尾都不曾流露半點真情，人活一世也未免太可悲了。

    此刻他看著裴謹(jǐn)，心里在想，今日過后，你身染頑疾無法行動，雙目失明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繼而傳遍大燕，軍中或許會有嘩變，曹薰等人指望你斡旋便會落空，或許會有地方勢力蠢蠢欲動，或許會有人真心為你報仇，或許有人只不過是打著你的旗號……

    都不重要了，天下熙來攘往，各有各的利益山頭，你的理想國在邊陲小城也許能實現(xiàn)，放眼大燕太難了，腐朽之花早就開遍，不是一個兩個心懷家國之人能拯救得過來。漫漫長路，你該停下來歇歇，我把真心待你的人留下，從今以后山高水長，去逍遙處安身立命吧。

    “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無論如何，你給過我尊重，待我如長輩。在那樣一個家里還沒被養(yǎng)歪，也是不易，希望你別再那么重情義，放下那些無謂的惦念?！?/br>
    這些話在李明修腦海里徘徊，終于漸漸脫口而出，低低的道，“有些人，不值得你一直放在心里。”

    就在此時，床上的人倏地一下睜開了眼，目光清明冷冽，開口便是直指人心，“這些人里，也包括你么？”

    李明修一凜，下意識去摸袖中短刀，才動了下胳膊而已，已被裴謹(jǐn)一把扣住手腕，牢牢按住。

    裴謹(jǐn)?shù)氖秩缫话唁撱Q，豈是他這等老朽能掙脫得開的，李明修大驚之下，瞪著他問道，“你眼睛全好了？之前一直都是在裝？”

    “我是裝給你看，”裴謹(jǐn)以肘支頭，側(cè)身靠在枕頭上對他說，“因為我好奇你的動機(jī)，我猜你的苦衷很深，埋在心里應(yīng)該很久了，也知道你會挑個時候來和我告別。”

    李明修眼神微微一顫，如果裴謹(jǐn)發(fā)狠對付他，他勢必只言片語都不會透露，然而裴謹(jǐn)態(tài)度平和，似乎真的只是想知道答案，那么多年相處的光陰，實打?qū)嵍伎淘谟洃浬钐?，人心并非鋼鐵鑄，他需要給彼此一個交代。

    “你從什么時候知道是我？”

    裴謹(jǐn)蹙了下眉，“我這病本來就蹊蹺，來遼東之前懷疑過，過篩子似的查了身邊所有人，親衛(wèi)都是自己帶出來的，還是讓游恒挨個摸排，直到最后才懷疑到你。這就更費解了，我想不明白，你的身世履歷我查不出問題，你又是父親在世時跟著他的人，我也就差讓人把父親的墳刨開找線索了。為了知道答案，我決定配合你演下去?！?/br>
    “那藥呢？”李明修奇道，“是了，是你和仝則合著伙騙我………”

    裴謹(jǐn)搖頭，“他不知道，藥我喂給耗子吃了，田鼠兄弟現(xiàn)在得了失憶癥，明顯發(fā)傻，四肢也僵硬，所以失明只是第一步，后續(xù)是讓我癱在床上？”

    李明修笑了，“原來還有樣板供你參考，我還是大意了。那天你故意靠在仝則身上，假裝行動不便，其實也是演給我看的？”

    裴謹(jǐn)點頭說是，“我時間不多，不能再陪你演下去了，可是心里疑惑還在，你也許不愿說，我也不會逼你，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會讓人愉快，之于你我，都是一場被設(shè)計的騙局?！?/br>
    句句切中要害，李明修仰天長嘆，嘆過一番，只覺五味雜陳，也不知該憤恨還是該遺憾，“棋差一招，枉費我經(jīng)營一生，不過你的氣運就算還在，和那些人依然有的磨，建立一個新的時代何其艱難，當(dāng)年我的父輩何嘗不想建立一個全新的朝鮮?！?/br>
    他眼里涌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腦海中遙遠(yuǎn)畫面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連鮮血的顏色都黯淡了，只是心口還會痛，需要艱難呼吸才能倒出一口氣來。

    “我的父親是李朝宗世子弟，不滿足腐朽政體，知道這樣下去只會在大燕和東瀛兩國的夾縫中求存，更不想被倭人一再sao擾，聯(lián)合有識之士發(fā)動了政變。那時節(jié)李朝向大燕求救，你父親被委任為總督，以幫辦朝鮮軍務(wù)為由平叛，我的父兄，還有合族百余人，都被當(dāng)年的裴司馬殺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我一個，被義士轉(zhuǎn)移到了大燕。其后東躲西藏，為一戶李姓人家收養(yǎng)，十歲來到京郊，過上了一個普通農(nóng)人子弟的生活?！?/br>
    裴謹(jǐn)不動聲色的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怪不得，你養(yǎng)父母死的早，又是后來遷居京郊，沒人知道你是領(lǐng)養(yǎng)來的。你在我父親身邊十多年，他去世時不過五十，年紀(jì)并不大，是你的手筆么？”

    李明修冷笑，“那是他自作孽，征戰(zhàn)多年一身傷病，不用我出手也一樣會早死。”

    說著，往裴謹(jǐn)身上瞄了一眼，冷笑不減，目光中卻又多了一份意味深長。

    “何況還有你母親，一直都像防賊似的防著你父親的人?！崩蠲餍藿又?，“等他死了，我費盡心思才得到她信任，但仇只報了一半，仇家死了，你們一家子都還活得好好的，大燕的狗皇帝也活得好好的。機(jī)會不好找，你平日連裴府都不回，要不是跟你來了遼東，我真連下藥的時機(jī)都沒有。”

    裴謹(jǐn)了悟似的哦了一聲，“所以報仇不光要殺人，還要攪亂時局，弄得仇人家破人亡，一敗涂地？這倒是比看著仇人死更解恨，你也是照著這個思路對付我的？”

    李明修滯了滯，咬牙道，“是你自己想不開，非要為朝廷賣命，你在做當(dāng)年我父兄做過的事，結(jié)果如何，你自己已經(jīng)看到了。就算沒有我，你以為他們會放任你東山再起？”

    裴謹(jǐn)覺得李明修還是不太了解他，他可沒為朝廷賣命，不過也無謂反駁，他問，“太太和裴詮之間的矛盾，有你的挑撥吧？你故意讓裴詮知道太太對他放任自流，把他的紈绔都?xì)w罪于太太，還有他曾經(jīng)有過的孩子一一流產(chǎn)，最后也都賴在太太身上。這一點不得不說，太太這個人，從來都不屑于解釋。”

    他說到這兒不禁想，原來這一點他是隨了母親，可惜這領(lǐng)悟來的有點遲，有點讓人哭笑不得。

    “不錯，看著裴詮借機(jī)報復(fù)，我有種生啖仇人rou，生飲仇人血的淋漓暢快?！崩蠲餍薇砬橛悬c瘋，笑得充滿了神經(jīng)質(zhì)，“那個紈绔，活著一天就是對你父親這類人最大的諷刺，他最在意的兒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滿肚子全是男盜女娼，居然還能活得風(fēng)生水起。大燕，遲早要完！”

    裴謹(jǐn)在一聲聲癲狂的笑里瞇起雙眸，眼里凝聚出一道冷鋒，“大燕本就不會萬世不滅，走到盡頭沒什么可惋惜，但是中華完不了，華夏民族永遠(yuǎn)都會屹立在這片土地上?！?/br>
    李明修愣了一刻，嗤笑著問道，“有意義嗎？強(qiáng)人爭奪疆域，滿足個人膨脹的野心，幻想被后世吹捧的功績，你就算嘗過那滋味又如何？一身傷病，親情淡漠，高處不勝寒，每個人都把你當(dāng)成靠山，你自己又能去依靠誰？”

    裴謹(jǐn)聽得嘖了一嗓子，頗有幾分牙疼于這類煽情的忽悠，“說的挺通透，你又為什么放不開，你對家國不也有磨滅不去的執(zhí)念么？”

    李明修笑了，搖搖頭道，“執(zhí)不執(zhí)無所謂，我這輩子夠本了。你現(xiàn)在知道也沒什么，將來必定要收拾裴詮，就讓他下去陪你父親作伴吧。你的路不會好走，我寫了信函，飛鴿傳到了京都大營，今日過后，你身患惡疾失明失憶的消息就會傳開，你猜，你那些部下會不會打著為你報仇的旗號，攻占內(nèi)閣和皇城？”

    手腕上猛地收緊，他知道裴謹(jǐn)終于動容了，可彼此誰都沒說動對方，裴謹(jǐn)在意的和他李明修在意的都已深深根植進(jìn)血rou里，拔除不掉了。

    裴謹(jǐn)發(fā)作不過兩秒，壓下去火氣，平復(fù)出一臉波瀾不興，“真的假不了，亂一亂也好，流血犧牲不可避免，這樣省得我再有顧忌，多謝你推了我一把?！?/br>
    李明修懶得去辨別他到底是不是在嘴硬，越發(fā)淡笑道，“說這么多沒用，你應(yīng)該恨我，我唯一對不起的，也只有你。你曾為我的祖國打過一場本不是非打不可的仗，令我的同胞免受奴役，單為這個，我死在你手上半點都不冤，動手吧。”

    他仍有很好的氣度，苦心孤詣大半生，要說人偏執(zhí)不難，一直在一個點上偏執(zhí)幾十年卻不易，只是一把年歲了，心到底沒有青年時代那么冷硬了。

    裴謹(jǐn)問，“有什么要求么？”

    李明修微微一笑，“什么時候能不再重情義，至少別讓有心人看出來?！?/br>
    裴謹(jǐn)一哂，“我是人，狼心狗肺無情無義，還能叫人么？”

    李明修點點頭，短促的笑了一下，“把我的骨灰送回朝鮮，你能辦得到的。”

    落葉歸根，裴謹(jǐn)當(dāng)然可以滿足，然而他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看得李明修登時呼吸一窒。

    “我哥的病真是天生的？他從沒好過，二十多歲就沒了，你在這里頭做過什么？人反正不在了，你實話實說吧?！?/br>
    裴謹(jǐn)從不叫裴詮哥哥，這一聲哥，當(dāng)然指的是同父同母的兄長裴讓。

    李明修對此事問心無愧，對他的懷疑卻突然有點欣慰，裴謹(jǐn)終于把自己當(dāng)成徹頭徹尾的敵人了，可轉(zhuǎn)眼他又生出一份惶惶不安，萬一被挫骨揚灰，他就再也不能回歸故鄉(xiāng)了。

    “你先答應(yīng)我，我就告訴你實情?！彼昧Y住裴謹(jǐn)?shù)男淇冢o張到聲音嘶啞，全無哀懇，反倒顯得格外凄厲，“否則，我死不瞑目……”

    “目”字將將落地，只聽哐當(dāng)一聲巨響，門被人大力撞開，說時遲那時快，裴謹(jǐn)不過瞧見人影一閃，隨后便聽一聲清脆槍響，李明修腦后噴出一股血，人晃了幾晃，身子一軟滑落著倒在了床下。

    進(jìn)來的人一陣風(fēng)似的奔到床邊，眉宇間堆著滿滿的煞氣，正是心里放不下匆匆趕來，才聽見死不瞑目一詞就按捺不住開槍殺人的仝則。

    第126章

    仝則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來, 根本無視倒在地下的李明修，瘋瘋癲癲抓起裴謹(jǐn)?shù)氖?，動作近乎于粗? “你怎么樣，受傷了沒？”

    驚慌之下，嗓子啞得更厲害了, 猶帶著止不住的顫音, 配合神色焦急, 整個人顯出一種說不出的猙獰。

    裴謹(jǐn)看著他干瞪眼，心里滿滿的全是無可奈何, 怎么就那么寸呢？他這頭才要問的事，是憋在心里很久的一樁疑惑，連母親薛氏都未必能為他解惑, 眼看著就要詐出來了, 居然被小裁縫突如其來的一槍，徹底給攪合沒了。

    真想扶額長嘆, 可惜壓根抽不出手來……

    此刻想扶額的不止裴謹(jǐn)一個, 本該被李明修一碗飯迷暈了的親衛(wèi)，正有兩只好端端埋伏在屋檐上頭，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錯愕地回想著剛剛發(fā)生的“變故”。

    年輕一點的親衛(wèi)姓張, 咽了咽口水，問身邊趴著的老錢，“你方才瞧見他掏槍了么？”

    老錢咂著牙花子搖頭, “出手夠快的，跟著侯爺想來是學(xué)了好幾手?！?/br>
    “會不會壞事？”小張有點含糊，“侯爺才問了一句關(guān)鍵的，就這么沒下文了，哎我就說嘛，剛才他進(jìn)來咱應(yīng)該攔著，你偏不讓?！?/br>
    老錢乜他一眼，心說那位仝小爺是誰，你攔得住么？一時也架不住在心內(nèi)腹誹，虧仝則還趴門邊聽了一會，也不知什么耳力和理解力，乍聞死不瞑目就抓狂了，又不是說侯爺死不瞑目……

    老錢扭頭默默呸了兩下，回神淡定道，“剩下的事不歸咱們管了，下去等招呼，麻溜兒把尸首抬出去處置了就是?！?/br>
    屋里還安靜著，裴謹(jǐn)在沉默中消化著他的憤懣，他不能和仝則發(fā)作，既不應(yīng)該也不忍心。目睹仝則焦急的情狀，眉宇間充斥著不多見的戾氣——即便在被人用槍指著腦袋的時候也不曾出現(xiàn)過，他還如何能沖仝則發(fā)火？

    裴謹(jǐn)是沒動怒，然而面無表情，全程都在盯著仝則看。

    仝則被他弄得不知所措，這會兒覺出不對，估摸是自己沖動了，半晌舔著嘴唇，笑容發(fā)訕，“我……我是不是來的不太是時候？”

    裴謹(jǐn)不想理會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輕咳嗽了一嗓子，檐上那二位無聲無息落地，推門進(jìn)來準(zhǔn)備處置李明修的尸首。

    老錢問，“怎么安排？”

    “清理干凈火化，按他的意思送回朝鮮，盡量找到埋葬他父親的地方，安置在一起吧?！迸嶂?jǐn)說著，乜一眼仝則，幽幽再道，“別讓人家死不瞑目。”

    等老錢二人利索的抬走了李明修，仝則這廂才恍然大悟，而大悟的結(jié)果便是無言以對。

    地上血污很快被清理干凈，老錢趕在侯爺發(fā)作之前，十分乖覺地帶人撤了個一干二凈。

    屋里更安靜了，裴謹(jǐn)睨著那不太好意思抬眼的人，輕聲笑問，“長本事了，槍法挺準(zhǔn)，還能殺人不眨眼？”

    仝則窘得聲氣都不大自然，“那什么，反正也不是好人，我嫉惡如仇，眼里不揉沙子?！?/br>
    裴謹(jǐn)，“……”

    這番大言不慚的也算是到位，決斷快是這人一貫的優(yōu)點，關(guān)鍵時刻沒有糾結(jié)和婦人之仁，有時候比自己還下的去手，誠然仝則和李明修也沒有十幾年的相處下來積累的情感。

    再去苛責(zé)沒有意義，裴謹(jǐn)見仝則一臉無辜茫然，心底業(yè)已軟成了一團(tuán)漿糊，握著他的手不由自主收緊了些。

    仝則這才好意思抬眸，“你剛才，是不是要問他什么很重要的話？結(jié)果被我給……”

    裴謹(jǐn)捏了捏他的手，沒加什么力道，之后干脆地?fù)u頭，“都過去了，問不問沒多大意義，其實不知道也好，我就不會那么恨他了?！?/br>
    仝則默默舒一口氣，“沒想到他藏得那么深，幸好你察覺了。多大的仇恨能堅守一輩子，伺機(jī)而動，就為最后一搏，這心性是真夠堅韌的?！?/br>
    “血海深仇，不是對我，是對我父親。”裴謹(jǐn)大概講述了來龍去脈，適才沒來得及感慨的那一口氣，終于在此刻嘆了出來，“他存了必死之心，你不殺他，他也不打算活了。”

    仝則旨在安慰，想了想道，“他一直……對你很好，到底也沒舍得直接要你的命。”

    這話原本是為寬心，可實則卻有點扎心，好在裴謹(jǐn)想到了，也都明白，“感情是相對的，他大概也很矛盾，既想毀了我，又想讓我得到自由，但的確沒有想過要我死?！?/br>
    說完，他換上一副不怎么沉重的揶揄腔調(diào)，“還沒多謝你及時趕到，你這人，還真是怎么打發(fā)都打發(fā)不掉。”

    仝則摸著下巴發(fā)笑，現(xiàn)在就算說他是狗皮膏藥也無所謂了，隨即想起再不用裝張來生，他可以做回仝則，可以光明正大賴在裴謹(jǐn)身邊，轉(zhuǎn)眼已是一年光景，這份憋屈蔓生在心底，眼看就快要長成一片荒原了。

    他欺近裴謹(jǐn)，不大要臉的抵在人家身前，“我知道你心里有譜，戰(zhàn)無不勝，可冷箭防不勝防，上回沒陪在你身邊，我腸子都悔青了，就怕你萬一有點危險，又會把我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你知道么？我是真的怕了，那時節(jié)趕路，看見還沒修好的鐵軌，心里又激動又著急，想著要是能早點通車多好，我就能早點見著你了?！?/br>
    話匣子一經(jīng)打開，如同奔逸的江水，一發(fā)不可收拾，“我一路上都在擔(dān)心，怕你被人暗殺，或是下毒……想過無數(shù)次，可又覺得你不該是那個下場。每到一個地方，我先找邸報來看，后來發(fā)展到進(jìn)了廟就拜，我不懂那些神佛娘娘，只覺得是個神仙就行，連送子觀音我都拜過。再后來病了一場，我當(dāng)時就想，也許是替你把厄運擔(dān)了，那也好，你一定就能平安無事。沒想到看見的是你目不能視……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絕望么……”

    “我只是怕了，不在你身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時常胡思亂想，怕的要命……”

    仝則說不下去了，禁不住垂首哽咽，憋了太久，還要在人前裝出一派淡然。趕路的時候流過汗，也流過血，唯獨不曾流過淚，他從小就知道眼淚解決不了問題，在無關(guān)痛癢的人面前流，和苦澀的鹽水沒什么分別，此刻卻顧不上那么多，任憑淚水抑制不住的奔逃出了眼眶。

    他低下頭，吻上裴謹(jǐn)?shù)氖直常瑳]有抽泣，而是無聲的淚流滿面。說到底，他還是不愿讓裴謹(jǐn)看見他脆弱崩潰的樣子，然而不再有逞強(qiáng)意味，單純的只是不想令對方難過。

    心里也覺得自己矯情，可又實在是壓抑不住。

    裴謹(jǐn)默默注視，暗暗想著要給足他釋放的時間，那些話聽上去有點語無倫次，是仝則在鎮(zhèn)靜的時候怎么都不會開口直言的，這人看上去狡黠務(wù)實，其實也不過是普通人一個，最讓人弄不明白的是年紀(jì)輕輕，似乎已擁有不惑的心境，什么都不在乎，平靜且心安理得的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卻在此時此刻，在他面前承認(rèn)了自己的軟弱和無助。

    心口一陣酸軟，卻又分明疼得發(fā)甜。

    裴謹(jǐn)在仝則看不見的地方，不加掩飾的動容，隨后輕輕拍著仝則的背，極盡誠懇的寬慰道，“是我不對，以后不會一聲不吭替你安排，無論順境逆境都和你在一起。”

    仝則沒吭聲，肩胛骨顫了顫，良久才漸漸平復(fù)，抹了一把臉抬起頭。

    他剛哭完，臉上淚痕猶在，水洗似的瞳仁現(xiàn)出靜謐幽深，經(jīng)過無法言說的悲傷洗禮，整張臉俊美得不可方物。

    該做什么其實并沒有定式，少了偷偷摸摸的刺激，有了光明正大的契機(jī)，仝則抬起裴謹(jǐn)?shù)南掳?，照著上頭狠狠親了一口，直親得裴謹(jǐn)嘴唇生疼。

    兩個人就勢抱在一起，頃刻間已難舍難分，仝則只管盯著裴謹(jǐn)看，似乎要把他嵌進(jìn)眼眶里才滿足，嘴里碎碎念起來根本停不住，“你都能看見的，對吧？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肯定好了？再不會反復(fù)，對不對……”

    說話間，他被裴謹(jǐn)扒了個精光，不覺匪夷所思起這廝敏捷的身手，“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