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叫他回來!”劉娘子又是一聲和她體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后退好幾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就這么讓他送去作踐!孩子她爹,你有了兒子就不要閨女!你怎么就這么沒心沒肺,姐兒平日里也是乖的,什么錯兒都沒犯哪!憑什么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rou啊——” 突然她一個腿軟,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夾雜著語無倫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時候??!丟下我們孤兒寡母讓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這個短命的死鬼,要賣你親閨女啊——” 旁邊幾個勸的婦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劉娘子抬起來,一起驚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園在一旁愣著,早就從圍觀的人群里聽出了來龍去脈。就在她忙著做生意跟西門慶周旋的這幾日,久病臥床的劉公終于捱不過,深夜里駕鶴西歸。這邊劉娘子悲慟過度,當(dāng)天就早產(chǎn)下一個四斤重的男嬰。冰天雪地的光景,早產(chǎn)兒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余,少不得走馬燈似的請大夫請婆子請乳娘,另一頭還要辦喪事,家里的余錢頃刻間見底。高利貸不敢借太多,鄰里之間幫襯有限——其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劉家家底沒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錢多半會打水漂——于是一個豬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里那個白吃飯的女兒身上。恰好這時候王皇親家里放出話來,要尋幾個清秀閨女,雇在家里彈唱使喚,負責(zé)相人的婆子剛好路過紫石街。劉家女婿趁著老婆月子里休息,就火速把價格談好了。 傳八卦的各人語氣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憐憫,有的純看熱鬧。忽然這些人不約而同住了口,圍觀人眾慢慢讓出一條小道來。眼尖的一聲叫喚:“噯,劉娘子,你當(dāng)家的回來啦!” 潘小園順著看過去,只見劉家女婿踩著石板大踏步走過來,手里牽著的小姑娘不是貞姐兒是誰?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跟在爹后面幾乎要小跑起來。 劉娘子眼睛一亮,大叫著撲過去:“兒啊——” 劉家女婿卻是一臉不耐煩,吼道:“誰叫你出來了!回去!別丟人現(xiàn)眼!”轉(zhuǎn)頭又朝鄰居們叫道:“家務(wù)事,看什么看!” 卻沒人退后,人人等著一場好戲。難道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話卻說明了一切:“人家說還缺份文書,喂,當(dāng)初給姐兒辦的、有你手印的戶籍抄本放哪兒了?” 劉娘子被丈夫往屋子里趕,一面哭天抹淚地叫喚:“你個沒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兒一輩子的著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鄰居:“大伙幫奴說句話,我那狠心死鬼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以后……以后他肯定會后悔……” 貞姐爹又氣又沒面子,一把將老婆往里一推。劉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蹌倒了下去,引起一陣“嘩——”的驚呼。 “你婦道人家懂什么!又不是賣進勾欄瓦舍,人家王皇親是大戶!閨女去了那兒,還不是跟著吃香喝辣,還省得咱們家里一張嘴!就算今兒不送,過幾年出閣,還不是別人家的人?不這樣,哪養(yǎng)得起我兒子?你給我變出錢來?唵?我告訴你,我兒子要有一點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睜著眼睛說瞎話……”劉娘子氣急攻心,一句話沒說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旁邊幾個大娘婆子急忙搶救,七手八腳的把人抬進屋里床上,一面埋怨地看著劉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卻大抵是嫌丟人,哼了一聲,把女兒往角落里一推,讓她站好,自己進門去找文書了。 北宋時期雖然禁止買賣奴仆,丫環(huán)使女都是契約雇傭,但律法歸律法,真正執(zhí)行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戶人家不豢養(yǎng)幾個家奴簡直說不過去,潘小園驀地想起,“自己”以前不就是什么張大戶府上的使女,要不是過去的潘金蓮性子剛烈,敢做敢鬧,早就被張大戶收了做小——就算是逃過了這個命運,也沒逃過被安排嫁給武大的報復(fù)性婚姻。她的命運從來就沒攥在自己手里過。 現(xiàn)在貞姐爹要把貞姐“送”到王皇親府上,那眼睜睜的就是個未來潘金蓮的命。難怪她娘急得尋死覓活的。周圍看熱鬧的都此起彼伏的嘆氣,說可憐小姑娘家,小小年紀就讓爹娘送走了,以后的日子可艱難哪。 世道多艱,日子不好過的,遠不止武大一家人。 貞姐臉上有幾個巴掌印兒,這會子大約是不敢再出聲,只在墻角默默地抹眼淚。 潘小園看得于心不忍,輕輕扒拉扒拉前面一個婦人,問:“他們要把閨女賣多少錢?” 那婦人搖搖頭不知道,旁邊貞姐卻聽見了,抿著嘴角,安安靜靜地答:“九貫錢?!?/br> 潘小園一下子急了,不知她是淡定還是真傻,瞪著她,小聲說:“你不知道求求你爹爹!你知道他要把你送哪兒去嗎?” 貞姐依舊慢慢答:“可是爹說有了這錢,就能辦外公的喪事,給娘買藥補身子,給弟弟……” 說到最后幾個字,終于噎住了,臉上再也繃不住,淚水嘩嘩的洶涌而下,咬著嘴唇轉(zhuǎn)過頭去,對著墻,不再理潘小園了。 貞姐爹火速找出了需要的文書,也不顧老婆還暈倒在床,大步走出門,呵斥女兒:“你也只會給我丟人!還不快走!人家等著呢!” 眼看著貞姐擦擦眼淚,點點頭,慢慢地跟著走了出去。潘小園突然覺得自己不做點什么,以后遲早要后悔。 她一把撥開前面幾個人,直接朝貞姐爹走過去,喊道:“等等?!?/br> 男人急著賺錢到手,心急火燎地回頭一看,見是隔壁那個風(fēng)評不怎么樣的小娘子,心里頭不爽,抬抬下巴,意思是有話快說。 潘小園不會轉(zhuǎn)彎抹角,直接說:“只為了九貫錢,把你親閨女送到不知道什么樣人家去,大哥你忍心,我們街坊還看不下去呢!” 周圍揚起一陣竊竊私語,似乎是有人在低聲附和。 貞姐爹這事做得本來就不地道,最怕被鄰里說三道四,見她上來就削自己面子,更沒好氣,道:“你們婦道人家懂什么!誰家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你們是善人,你們倒是拿錢來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么用!” 潘小園血往頭上涌,脫口就說:“砸就砸,我還出不起九貫錢?”一把拉過那個挑擔(dān)子的當(dāng)鋪小廝,指著那籮筐,命令道:“打開來!讓他驗驗!” 周圍人一片瞠目結(jié)舌。潘小園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話:“反正你們還沒跟王皇親家簽文書不是?我們的炊餅店眼下正缺人手,這九貫錢,雇你閨女三個月,幫忙干活,包吃包住!貞姐爹,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圍觀的人立刻轟的一下議論開了。果然是新發(fā)跡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帶眨眼的!三個月九貫,雇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都綽綽有余,她卻要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難不成真是錢多了燒的? 貞姐一直在旁邊心不在焉地聽著,這會子卻似突然明白過來,眼睛一亮,啊的一聲叫,三兩步跑到潘小園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六姨,你有錢不是……你、你雇我,我給你們做炊餅,燒火劈柴打掃房間,什么都能做……你別讓我爹把我賣了……嗚嗚,我吃很少的……” 貞姐爹則皺了眉頭,以一種看傻子的眼神,將潘小園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園顧不得后悔,趕緊把貞姐拉起來,自己往她前面一站,“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潘小園空手回到家,堂屋里坐著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嗯,錢……沒拿回來?!?/br> 武大一怔,隨后看到了躲在她身后的、淚痕未干的小姑娘。 潘小園有些抱歉地朝他點點頭,朝他宣布了第二件事:“這丫頭以后在我們家吃住……她說她吃的不多?!?/br> 貞姐爹畢竟還是親爹,同樣的價格,讓閨女去鄰居家?guī)凸ぃ∫粡堊?,時不常的還能見上一見,比去大戶人家當(dāng)奴婢畢竟還是安全穩(wěn)妥得多,當(dāng)時沒多猶豫,就讓潘小園把人帶走了。 武大聽到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園嘆了口氣,捏緊了拳頭,宣告了第三件事:“這幾個月的盤纏,我會再想辦法籌。這丫頭不會白吃飯,我會讓她幫忙賺錢。” 西門慶最近有些忙。先是打聽到巡鹽御史蔡一泉路過陽谷縣,他設(shè)宴款待,席間馬屁備至,全面關(guān)懷,成功攬下了揚州早掣三萬淮鹽的生意,進帳一千貫足錢;再是審了一件人命官司:家仆苗青聯(lián)合強盜,將出外經(jīng)商的主人謀財害命,最終東窗事發(fā),被捉歸案。那苗青慌忙用贓款上下打點,西門慶拿捏腔調(diào),軟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筆,最后輕描淡寫地將苗青從案犯名單里勾了下去——這件事辦得行云流水,他有時候都佩服自己,怎么就無師自通,發(fā)明出這么多斂財?shù)氖侄巍Q巯伦约阂Q陽谷縣第二有錢,恐怕沒人敢做第一吧?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總是堵在心上。 這一天出門閑逛,恰值飯點,只見眾民居內(nèi)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開火做飯,人人都是興高采烈,面前白白的大炊餅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頭問:“這些日子里,一直是這樣的?” 玳安撲哧一笑:“爹你是沒瞧見,這一陣子下來,全陽谷縣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獅子樓的生意從早到晚不停歇,縣衙廣場那些賣馉饳餛飩rou餅湯面的,基本上全都收攤大吉了,這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嘻嘻嘻!” 西門慶知道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聲,還是忍不住,笑問:“那炊餅攤呢?” 玳安壓低了聲音:“從第一天起,就不見那矮子挑擔(dān)出來了。他倒也識相,知道賣不出去,哈哈!” 西門慶低低笑了兩聲。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西門慶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錢辦不成的事兒。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想著矮窮矬武大郎在房間里閉門生氣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就覺得通體舒泰。 那天傅伙計去送錢引,口口聲聲說看到他家已經(jīng)現(xiàn)錢吃緊了,估摸著這會子,怕是要撐不下去了吧?武大這三棍打不出個屁的悶鳥,真害怕起來,雙手把老婆奉上,也說不準啊。至于機敏潑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個扇子柄甩到玳安腦門上。小廝夸張地痛叫一聲,“爹,饒命!” 西門慶哈哈一笑:“走,去獅子樓,咱們也湊熱鬧,去買那一文錢一個的炊餅去!” 等西門慶踱著方步趕到獅子樓,不由得滿意地哼了一聲。 只見人潮洶涌,熙熙攘攘的隊伍簡直看不到頭。開始兩天,大家還不太相信有這等白占便宜的好事,都是試探著買上三五個,回家仔細吃吃,也沒吃壞肚子;這十幾天過去,整個陽谷縣老百姓可都學(xué)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餅!于是每天不吃別的,專吃炊餅,拿著笸籮、布袋、竹籃、甚至臉盆,一雙雙急切的手伸在上面,簡直像是災(zāi)民救濟現(xiàn)場。 店小二仍然在興高采烈地叫號,一文錢一個的炊餅賣得火熱。眼看著鄉(xiāng)親們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滿意足地滿載而歸,西門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佛光。 虧點錢怕什么,還不及他早掣淮鹽那點油水的零頭! 可買到賤價炊餅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著回家,而是不約而同地往獅子樓后面的一條小巷子里走。那巷子本來就窄,眼下擠得每塊地磚似乎都吱吱作響,兩邊的墻皮早就被大伙的衣服磨得沒了。 人潮盡頭,傳出一聲清脆的吆喝:“大伙慢點,排隊,人人有份,別急!——貞姐兒,別傻著,給人家裝貨呀。” 西門慶臉色有點變,探著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湊到他身前,讓老爺把手撐在自己肩膀上。 只見紫石街那個嬌俏潑辣小娘子,這會子一襲淡色布衣,頭發(fā)挽了個松松的髻兒,忙得汗水都浸到鬢角,半眼也沒看見他的到來。 而她身邊多了個不認識的小丫頭,靦靦腆腆的模樣,手腳卻十分利落,正握著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從地上的陶缸里舀東西,裝袋,遞給身邊的小娘子,過秤,報價。 西門慶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那陶缸顯然不認識。玳安睜圓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醬缸……” 潘小園簡直恨不得多生兩只手,一面收錢,一面念念有詞:“人人有份,大家別擠!咸菜腌菜醬菜,都是從鄉(xiāng)下農(nóng)家新收來的良心貨,配炊餅最下飯嘍!敝號還有各種腐乳酸菜漬胡瓜姜汁小蘿卜,這里放不下,請大家移步到紫石街總店武大郎那里購買,價格一律從優(yōu)!——噯,這位客官,把籃子拿正些,你的炊餅要掉出來啦!” 陽谷縣老百姓最近頓頓炊餅,自家腌來過冬的那點咸菜早就配著吃光了,正愁沒東西下飯,可巧附近新冒出個賣醬菜的攤子,當(dāng)真是雪中送炭。雖然醬菜賣得不便宜,但手里的炊餅幾乎等于不要錢,兩邊攤下來,自己還是不吃虧哇! 與此同時,獅子樓新造的炊餅作坊里,蒸汽裊裊,熱浪沖天。臨時工鄆哥正在連連抱怨,怎么一天比一天活計多呢?一籠籠雪花白面炊餅,那香味聞得他都快吐了,外面的人怎的始終吃不膩?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 第34章 借據(jù) 全府都不明白西門慶怎的突然大發(fā)雷霆。吳月娘她們正在前廳天井內(nèi)月下踢毽子玩,轉(zhuǎn)眼就看到大官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連忙一溜煙都走了。只留下遲鈍的孫雪娥,還舍不得腳下的毽子,還在歡聲笑語的追著玩,讓西門慶趕上踢了兩腳。孫雪娥當(dāng)下就站不住走不動,倒在地上哭天抹淚,又是叫大夫,又是大叫我殘了,搞得全家雞飛狗跳。等回房一看,腿上青腫了一大塊,動都動不了。西門慶當(dāng)晚宿在書房,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 不過到了第二天,大官人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首先派人去了趟獅子樓,通知東家不必虧本賣炊餅了,新招的臨時幫工一律遣散。 然后派玳安,街上尋來兩個賭錢的光棍搗子,一名張三,一名李四——都是雞鳴狗盜之徒——如此這般了一番。 看著兩個潑皮點頭哈腰的離開,西門慶這才覺得順了口氣。蚍蜉撼大樹,他西門慶還從來沒有過認慫的時候。這已經(jīng)不單純是為了爭一個女人過家家了,那潑辣貨分明是在和他開戰(zhàn)! 鄆哥被無情裁員,拎著個小包袱,灰溜溜地被趕出了獅子樓。 不過他只沮喪了一小會兒。東家為了炊餅產(chǎn)量不計成本,對待幫工也十分優(yōu)厚,這幾天的收入足足幾百個大錢,算是一筆肥美的外快。失業(yè)了又怎樣,繼續(xù)賣雪梨的老本行嘛。 不過他想著,最好還是跟武大跟嫂子報備一番,表明自己不再為他們的競爭對手效力——兩頭都討好一下,畢竟沒壞處。 正盤算著,只覺得肩膀被重重一扒拉,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鄆哥氣躥頭頂,剛要開罵,往上一瞄,不由得縮脖子住口。只見一個喝得赤紅臉五大三粗的醉漢,在大街當(dāng)中邁著八字前行,旁邊已經(jīng)有三五個挨撞的,都是敢怒不敢言,趁早靠邊完事。 那醉漢徑直漂到武大家門口,指著墻邊屯著的一缸缸腌菜醬料,大聲問道:“喂,你這鋪子里,有砒霜沒有?” 武大從成堆的醬缸里鉆出來,一臉茫然:“誒?” 鄆哥一個激靈,連忙停住腳步,悄悄挪到一頭小毛驢后面。這是找茬的來了! “問你呢,我們要買砒霜!” 武大還不明白,老老實實答:“眼下我們賣醬菜。要砒霜,得去藥鋪啊?!?/br> 潑皮張三鼻孔一翻,“沒砒霜,烏頭也行!給我稱一斤先!” 武大開始覺得不對勁,呆在原處沒動。 醉鬼一拳頭砸在門板上,驚得武大差點跳起來,“喂,武大郎,你真不知道俺是來干什么的?裝傻是不是?” 武大這才意識到有什么不對,趕緊抓起手巾擦手。 被潑皮張三抓去手巾丟在地上,揪住領(lǐng)子,噴著酒沫子叫道:“你這廝,三年前死老爹,問俺們家借了一百貫錢,說好了大加一利息,怎的一直就是縮頭烏龜,生意眼見做得紅紅火火,半個子兒也不知道還?嗯?” 武大嚇得一哆嗦,一面掙,一面分辯:“哪有的事,我爹已經(jīng)死了二十年了……” “啐!”潑皮張三怪眼一瞪,“放屁!放屁!死鴨子嘴硬,你倒是翻臉不認人,當(dāng)初借錢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給俺們兄弟倆跪下磕了十七八個響頭,這會子想抵賴了?” “我沒管你們借錢……” “沒管俺借錢,俺今天為啥管你討?為啥不找別人?難不成是你長得好看?” 武大再遲鈍,這會子也回過味兒來了,急得抓耳撓腮,奈何被人家死死抓著,只得踮著腳尖,臉脹得通紅。若說是其他的指控,以他的性子,誠懇道歉,息事寧人,倒也罷了;但一百貫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砸在人腦袋上都能砸出命案,就是死也不能認??! “沒,我沒借錢……你說我借錢,得、得拿出文書保人,否則就是、就是……” 動靜越鬧越大。鄰居幾家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武大家這陣子三天兩頭的出事,照例出來看熱鬧。劉娘子還在月子里出不來,換成了貞姐她爹,探頭探腦的瞄了一眼?!芭私鹕彙本咆炲X雇了貞姐去,大大挽救了他在鄰居眼中的面子,又是雪中送炭一筆錢,開始他還覺得挺感激,但沒多久又一肚子不滿:這六娘子帶著他女兒天天拋頭露面,不是把閨女家名聲都糟蹋了?但人家是雇主,總不至于把九貫錢退掉——因此對武大家多有微詞。見武大獨自一人在家,被兩個醉鬼推推搡搡,反而抱起胳膊,頗有些事不關(guān)己的風(fēng)度。 鄆哥掉頭就往外跑。武大要糟糕,好歹念著這么多日子的合作情誼,趕緊把嫂子叫回來! 剛跑出一步,卻眼前一黑,面前眼見橫起一堵墻,再抬頭看,另一個滿臉橫rou的搗子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