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手指頭一空,那疊紙讓武松無比自然地沒收了,珍而重之地揣進(jìn)他懷里。 潘小園心里陡然升起一把無名惡火,好像讓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后腦勺。這幾天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對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讓她掃進(jìn)了歷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孫二娘此時提議將武松做成人rou饅頭,她覺得自己多半會袖手旁觀一下。 “你你、你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會有‘朋友’來拜訪的時候?!蔽渌傻幕卮饚е鴮櫲璨惑@,“怕萬一我敵不過,也好有條后路。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子。” 軟布包里是紙。而唯一和那疊紙形似神似的東西,就屬潘小園袖子里那封皺巴巴的休書了。推想起來,這個掉包確實理所當(dāng)然。難以想象,此時航在京杭運(yùn)河上的明教諸人,此時會是什么表情。 也難以想象,那個平日里冷得跟塊頑鐵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時,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兒! 而且她一點也沒感覺到!從頭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讓他耍著玩兒!是不是還要謝謝他的不殺之恩? 氣得一根手指指著他,想要說點什么威脅的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教訓(xùn)他的本錢。 武松也有點微慍,甩開簾子,說:“怎么,難道你覺得我應(yīng)該讓你知曉?” 潘小園語塞,搖搖頭。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擔(dān)了如此的干系……她自忖還沒那個修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兒。 再回憶回憶,武松卻也沒真的坑她。誰讓她偏偏沒吃那藥呢?要是她跟孫雪娥一起在山洞里雙人醉蝦,明教諸人根本不會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后來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關(guān)鍵時刻果斷讓她先跑,用意雖然大約是要保護(hù)那幾張紙,但間接的,不也保護(hù)了她嗎? 潘小園覺得自己不能把有理變沒理。深深吸幾口氣,壓下怒勁兒,學(xué)著包道乙的賤口氣,惡狠狠地說:“下次再遇上啥事體,記得提前把幫手叫來,免得最后非得使些上勿得臺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說完,簾子一甩,把他晾屋子里,自己出門。 而武松留在原地沒動,心里也知道她大約沒真氣著。有孫雪娥在旁邊陪襯了那么久,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顯得格外明智講理。 懷中又掏出那疊舊紙,猶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時黑燈瞎火,什么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園將它掏出來的一刻,他已經(jīng)眼快瞥到了幾個字,心中微微一驚。 他已經(jīng)守了十年的諾言,慣性使然,一直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等周老先生親自到來,把東西取走,然后,贊他一句守信,說不定還會給他一個徒兒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敘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經(jīng)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緊的東西,能值得明教手下頭一號大將親自帶人來搶,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約,沒必要那么迂腐了吧? 他下定決心,走到門口,重新將門簾打了個結(jié),回到屋里角落,將那疊紙翻開來。 第55章 結(jié)拜 潘小園聽了一肚子江湖往事,從孫二娘的休息室里出來,看到了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只見酒柜上方的灶王爺神龕被搬了下來,里面歪七扭八插著幾根劣質(zhì)香,刺鼻的香氣裊裊盤旋在堂屋上空。 孫二娘和孫雪娥相對而跪,磕完最后一個頭,雙雙爬起來。孫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兒認(rèn)了你這個妹子,jiejie我心情舒暢,你等著,一會兒jiejie給你包紅包!” 孫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后還要請jiejie多照顧。” 孫二娘第二眼看見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園,笑著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里面干什么呢,怎的這么老長久都沒出來?”她倒是自來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親戚,“我要去房里拿東西,等不耐煩,趁空兒認(rèn)了個妹子,哈哈!你瞧我倆姓兒也一樣,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叫祖師爺給的緣分!來來,雪娥妹子,叫聲jiejie給我聽聽!” 孫雪娥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二jiejie,咱先別費(fèi)時間說這些,灶上的棗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給你講講。哦對了,你那饅頭的配方,我也給你想好改進(jìn)的辦法了,你會寫字不?我給你說一下。” 孫二娘連聲叫好,潘小園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勾肩搭背地往廚房去了。 原來就在她聽故事的時候,外面孫二娘和孫雪娥已經(jīng)相談甚歡,相見恨晚,尤其是當(dāng)孫雪娥頭頭是道地開始分析孫二娘酒家各種菜品的優(yōu)缺點——主要是缺點——時,孫二娘簡直有種“過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覺。 原來發(fā)面的堿放得多了,是有補(bǔ)救辦法的!原來煮雞蛋要冷水下鍋!原來炒rou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鐘!原來豬腰里那層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憐孫二娘,雖然空有一顆做廚神的心,卻修煉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嘗過她手藝的客人寥寥無幾,自家老公又只會說“好吃”,少有改進(jìn)提高的機(jī)會。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門,朝她緩緩打開了。 孫雪娥也是頭一次遇上這么個五好聽眾,不僅耐心聽她從頭講到尾,從來不打斷,還不時的發(fā)表評論,表達(dá)一下驚艷之情。 兩人一拍即合。 孫雪娥滿面春風(fēng)地從廚房里沖出來,邊跑邊叫:“武都頭,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蓮花庵啦!”她才不管那個打了結(jié)的門簾,一把掀開來往里撞,“我就留在這酒店里,給我二姐幫工……嗷!” 武松騰的站起來,手頭的紙張立刻收回懷里,伸手就去抓墻角的刀。聽到一聲驚恐的叫,才看清是孫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孫雪娥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重復(fù)一遍:“我想留在孫二娘的酒家……” 這語氣,還當(dāng)他是劫持人質(zhì)的惡棍呢。武松巴不得將她丟下,揮揮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過神來,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錯人了。 母夜叉孫二娘,跟一個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過他沒工夫想這些。定定神,掀簾出去,孫二娘正高興得什么似的,摟著孫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個遍,好像捧著一座廚藝寶藏。 而孫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從讓西門慶扔下,她就是無親無故,沒頭蒼蠅一般,只會跟著別人身后走。眼下突然有個jiejie罩著,頓時覺得生活重新充滿了光明。 武松覺得這時候打斷人家有點不合時宜,但還是不管不顧地上去,把倆人叫分開,直接對孫二娘,幾乎是命令的語氣:“煩請把張大哥叫來,我有事和你倆相商。” 孫二娘一看他臉色,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孫雪娥肩膀,讓她進(jìn)去休息,然后叫來兩個小二,小聲吩咐了幾句。 武松接著看向潘小園,問:“那蓮花庵,你還去么?” 這話有點沒頭沒尾。潘小園看著他征詢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種感覺,總覺得他是想趕緊把身邊的累贅一個個安排好,然后自己去做什么大事。 如今孫雪娥單方面毀約,宣布直接在孫二娘這里找到了活兒干,潘小園自己呢,還要不要去蓮花庵待業(yè)? 潘小園覺得未來重新變得捉摸不定,再也難以底氣十足地跟他說是。孫雪娥腦子再不靈,好歹也是個身懷特長的土著女,對自己也沒有戒心,必要的時候可以互相幫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開始各種打拼? 隨即下了下決心。不就相當(dāng)于一個“北漂”嗎?她不是一直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不畏挑戰(zhàn)的嗎? 抬頭張了張嘴,還沒答出一個“是”字,卻聽孫二娘插話了。 “蓮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個尼姑庵?門口有大槐樹的那個?” 武松點點頭,說原本是想要將兩個女眷送去那里安置的。 孫二娘掩住嘴,冷笑了兩聲,“武兄弟,你到底有幾百年沒在江湖上走動了?——那庵子里的老賊尼死樣活氣,推說香火不旺,已經(jīng)缺了半年的份子錢啦。就上個月,我當(dāng)家的去帶人拜庵,一言不合動了次手,重了些兒個。這會子,那庵堂里不知道還剩幾個人住著呢!你想讓六妹子住那兒去?天天給他們修觀音像嗎?嘻嘻!” 潘小園琢磨了好一陣,才把孫二娘這滿口黑話給捋順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給她一個“我說什么來著”的眼神,轉(zhuǎn)而對孫二娘說:“原來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br> 孫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們不平,那庵子里的賊禿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過去,也只有被欺負(fù)的份兒……” 正說著,外面阿貓阿狗齊聲叫道:“當(dāng)家的來了!”接著墻外撲通撲通一片聲響,竟是似全跪下了。 孫二娘滿臉堆笑,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迎進(jìn)來一個三十五六歲大叔。只見他生得三拳骨叉臉兒,腮邊的幾根髭髯別出心裁地都長在了右半邊,左邊臉上則是一道陳年傷疤。身材精瘦干練,只是衣服下面已經(jīng)透出若隱若現(xiàn)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個當(dāng)年迷倒過萬千少女的明日黃花模樣。 孫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紹道:“這位是……” 刀疤大叔一見武松,眼中精光一閃,沒等媳婦說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識。渾家招待不周,還請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還禮,笑道:“張青張大哥,聞名久矣,今日一見,勝過耳聞。” 兩人各自給足了對方面子,相對大笑,拜了起來。張青身后跟著的十幾個阿貓阿狗齊聲鼓掌起哄,聲震小店內(nèi)外。 潘小園頭一次見到了江湖人士“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戲碼,正感嘆著,看張青卻轉(zhuǎn)向自己,咧嘴一笑。 “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稱呼?” 潘小園還沒來得及花容失色,旁邊孫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飛快地捅了捅自家漢子,啐道:“混眼怪,盡瞎說!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親戚,今日得見,純屬緣分?!?/br> 孫二娘平日里的說話做派徜徉肆恣,沒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個事兒。但撩歸撩,正事上她還是十分看武松臉色的。 潘小園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沒有互相見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況且孫二娘不是沒八卦過。早就一碗一碗迷魂湯灌過武松,問他帶來那兩位小meimei都是什么來頭。孫雪娥自不必說,用不著武松開口,她自己已經(jīng)竹筒倒豆,把從小怎么賣身后來怎么嫁人,又怎么被老爺丟下之后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連同有一次曾經(jīng)偷偷往西門慶的湯里吐口水,全都招認(rèn)了個遍。 問到潘六娘時,武松猶豫了片刻,還沒開口,孫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來了:“她啊,嫡親嫂子,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寡了。哎唷,武都頭嚇唬過我,不讓我亂說,我不說了……” 孫二娘何等經(jīng)驗豐富,腦海里已經(jīng)刷刷的閃過了七八種套路。這年頭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輕人更是胡鬧亂來。表兄表妹天生一對,師兄師妹美滿般配,結(jié)拜兄妹更是難免曖昧,就連錯著輩分的也偶爾能一起睡,想不到武二郎名聲在外,表面上如此正氣凜然…… 她剛暢想到一半,武松一個眼神丟過來,孫二娘立刻攝神收念,笑嘻嘻道:“原來是一家人,失敬,失敬。” 不過她還是很給面子地將潘六娘夸了一通:“……別看人家嬌滴滴的小身板兒,輕功可是不一般,昨天見武兄弟落難,她是路見不平,拔腿相助,不畏艱險,一夜奔了二十來里路,來咱們這兒報訊——不這般,咱倆哪有機(jī)緣認(rèn)識武二郎呢?” 潘小園:“……輕功?” 她算是領(lǐng)教了這些江湖人說話的技巧了。她跌跌撞撞掉進(jìn)陷阱,被說成了不畏艱險,逃命說成了路見不平,跑步說成輕功,求救說成報訊;難怪江湖上行走的大俠們,人人都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成就。 果然,張青再看她的眼神里,就充滿了欣賞,笑道:“幸會,幸會!” 孫二娘哈哈大笑:“你可別緊著瞧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快出來了!走,去認(rèn)識認(rèn)識你的新小姨子去!” 張青錯愕:“什么小……小姨子?” 孫雪娥從廚房里出來,一身煙火氣,掩不住大戶人家自帶的婉轉(zhuǎn)貴氣,一個巧笑,斂袖盈盈一福:“見過姐夫。” 這回張大叔的眼珠子真的快掉下來了,看看孫雪娥,看看自家媳婦,又看看武松和潘小園,最后四下一張望,確認(rèn)自己確實是在自家的酒店里。 然后他猛一回頭,朝后面一排直了眼的小弟們粗聲喝道:“傻站著干什么!該干啥干啥去!” 孫雪娥嚇了一大跳,跑回廚房,該干啥干啥去了。這就是新姐夫朝她說的第一句話? 被張青喝罵的阿貓阿狗們,卻有一個沒走,而是躬身秉道:“大哥,李田村新開了一家賣酒的,不僅不給咱們孝敬,還他娘的罵人,說咱們……呃……” 張青瞬間回復(fù)了刀疤大叔的高手形象,撣撣袖子,轉(zhuǎn)過身,冷冷道:“不必說了,人來了嗎?” 那小弟笑秉道:“已經(jīng)讓兄弟們帶來啦,后院兒捆著呢。大哥你看,該怎生處置?” 張青拍拍那小弟肩膀,微笑道:“今日咱們收獲不不小,又認(rèn)識了新朋友,喜事臨門,就別做太絕啦,太難看。只要……” 潘小園忽然覺得袖子被輕輕一拉。武松朝她使個眼色。 她這才頓悟,跟著他一路走到外面院子里,把張青夫婦留在里面。幾個小嘍啰正歪在院子里喝酒,見了他倆,紛紛笑著打招呼。 潘小園徹底明白了武松之前說的:“你以為孫二娘就是好人?” 她的店里是沒有人rou包子,那只是因為人rou生意并不能帶來經(jīng)濟(jì)效益。 而他們夫妻倆真正的收入來源,則是高價售賣壟斷食品,并且向周圍臨近酒家商鋪,乃至尼姑庵,收取保護(hù)費(fèi)。 至于十字坡上這個人跡罕至的小酒店,不過是一個指揮盤剝的大本營——反正沒什么好名氣,干脆打造一個人rou作坊的招牌,吸引江湖好漢前來結(jié)識?;旖仓v究個眼緣,“孟州道十字坡的人rou黑店”這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響,比什么“張家莊”“孫家店”要過目不忘多了。 當(dāng)然,若是碰見不明真相的“雛兒”前來打尖住店,也會禮貌性地下點蒙汗藥,謀財不害命,坑一下子。 為什么謀財不害命?自然是因為,若是真出了命案,鬧得大了,官兵頭上的破案壓力驟增,很可能跟黑道兄弟們撕破臉。但若是沒有人命官司,只是幾個小錢的勾當(dāng),案子拖一拖,放一放,上級也不會說什么太多的。張青和孫二娘都不是傻子。 武松剛剛和她講過的、以武犯禁的江湖黑道,眼前就擺著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 潘小園問:“那、難道官府就真不管?” 武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他們會傻到不給官兵送油水?就算有不識相的新官上任,要派人去捉他們,那陷阱你也見識過了,誰愿意沖在前面?” 潘小園覺得自己三觀受到了沖擊,脫口又道:”可你……你就不說一句話?當(dāng)初在陽谷縣……” 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這人曾經(jīng)鋤jian懲惡,對抗陽谷縣的黑惡勢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