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武松簡略地道:“那時我是白道,現(xiàn)在不是。況且……” 他早就知道十字坡黑店的名氣,也早就知道張青孫二娘兩個厲害角色,但始終沒提過前去拜訪結(jié)識。直到最后關(guān)頭無計可施,才讓潘小園來找他們求助。 “況且,受人恩惠,不能斷人財路。”他頓了頓,又說:“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br> 潘小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接受這個新的價值觀。武松見她面露難色,又笑笑,說:“不過,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們一般見識。” 潘小園不清楚他是真心還是諷刺。不過最起碼,張青夫婦沒殺人沒放火,似乎還算不上罪大惡極?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武松顯然沒明白她思維的跳躍性。 潘小園把眼瞄了一眼廚房,低聲問:“西門慶,你還要去殺他嗎?” 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犯。她恨不得空降到西門慶的所在地,把他抓起來片成刺身蘸芥末。但自己顯然沒有這個能力,還得倚仗武松的手段,因此生怕他把這事忘了。 武松這回明白了,凜然道:“那當然。不過這人狡猾多變,目前不知躲藏何處,問那個四娘子,也什么都問不出來,還需仔細查訪。況且我如今被懸賞捉拿,江湖上也難以走動……” 潘小園趕緊點頭,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提醒他的必要。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礙。 可是武松說著說著,自己卻意外的猶豫了,神色瞬間變得凝重:“不過,眼下……有件更要緊的事……” 他一面說,一面拽開步子往回走,“去店里,商量點事。張大哥那邊應該料理得差不多了?!?/br> 這回輪到潘小園感嘆他思維的跳躍。他是不是想讓自己也留下來給孫二娘幫工? 應該不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從沒在武松臉上看到過這么嚴肅的神情。方才和張青相見的全程,他都顯得有點魂不守舍,笑也笑得有點假,顯然是心里藏著事。 潘小園快步追上他,直載了當?shù)貑枺骸澳菑埣埳蠈懙臇|西……你看過了?” 武松明顯一驚,停住腳步,思忖片刻,才點點頭。 “是不是很要緊?比……比西門慶的事還要緊?” 武松幾乎是痛苦地一皺眉,點點頭,“是的。” 第56章 9.10 武松一句話,孫二娘立刻把店面清理干凈,派幾個心腹小弟看店,把孫雪娥打發(fā)去睡午覺,然后來到酒柜后面的休息室里,打開油膩膩的櫥柜,抓住把手,用力往后一推,裙子底下腳一蹬,一面墻就整個緩緩扇狀打開,露出里面一個小小的暗室。 武松笑道:“難為你兩個如此精細,我方才在屋子里待了許久,都沒發(fā)現(xiàn)這個去處?!?/br> 張青作為主人,率先頭一個進去,表明里面一切正常,干凈沒暗算。 孫二娘一低頭,第二個進去,一進門就大聲抱怨:“老娘不過幾個月沒來,怎么就讓你們弄得這么臟……” 武松回頭,朝潘小園看了一眼。 潘小園心里有點打鼓。自己這個“局外人”是不是該回避? 張青還叫她呢:“潘女俠,別客氣,都是自己人。” 潘小園一個激靈,內(nèi)心充滿了欺世盜名的罪惡感。武松的江湖盛名,可以說是實打?qū)崚瓿鰜淼摹埱喾驄D的名氣,是坑人坑出來的。她呢,全靠孫二娘一張嘴,吹出來的。 見她還猶豫,武松說:“我們要討論一下今后的去處。若你想讓我替你做主,可以回去休息。” 這句話說的,潘小園立刻用力睜大眼睛,表示自己毫無倦意,大大方方跨進了暗室里。 雖說現(xiàn)在休書丟了,但武松也不是無賴的人,這幾天里潘小園接連不斷的給他洗腦“你無權(quán)做我的主”,他多少也聽進去了一點兒,這才有現(xiàn)在的自覺。 一進門,潘小園就嚇一跳。整個暗室臟兮兮的不說,橫七豎八堆著各樣家伙什兒:兩枝長'槍,一柄軍刀,盒子里一把雞爪釘,大約是用來攔馬的。角落里還橫放著一張弓——全都是大宋朝的管制兵器。相比之下,墻壁上亂倚著的幾柄樸刀,就顯得十分普通了。 孫二娘小心把那張弓挪到一邊,靠墻坐好,肩膀把張青拱了一拱,給自己拱出個稍微寬敞點的空地來。 潘小園不敢亂動東西,提起裙子,墻上摸出塊抹布,擦出一塊空地,在孫二娘對面坐了。 武松最后進來,把門帶好,外面的青天白日立刻變成了黑燈瞎火。張青點起幾盞燈,照著四個鬼影幢幢。 武松左右看看,也只能挨潘小園身邊坐。他肩膀比她高一截,往旁邊一杵,整個小屋子立刻顯得局促起來。 臉上有刀疤的鬼影開口:“武兄弟?!?/br> 武松直入主題:“張大哥,孫二嫂,武松有件事,急需和鄆城宋公明商議。但我近兩年少涉江湖,兩位可知,宋江宋大哥此時應在何處?” 潘小園立刻明白了。舊紙上寫的東西,實在太過珍貴,以武松的本性,不敢私自獨吞。再或者,那東西的要緊程度超出了武松的處理能力,只能尋求宋江的建議。若說此時江湖中人,智商能比武松還高出一個段位的寥寥無幾,宋江算是板上釘釘?shù)囊粋€。 聽到宋江的名字,張青笑道:“你說的是那位呼保義及時雨孝義黑三郎?這人我們也久聞其名……” 孫二娘在旁邊懶洋洋打岔:“綽號太長,想忘都忘不掉?!?/br> 武松笑道:“此人是我結(jié)拜的兄長?!?/br> 孫二娘一怔,立刻笑道:“哦,哦,難怪那么多諢名,想必是十分有本事的。喂,當家的,你在江湖上走動得多,你好好想想?!?/br> 張青自然知道孫二娘是在插科打諢。宋江在江湖上何等名氣,以他們這等小人物,還是混黑道的,向來都是難以高攀。但有著武松這一層關(guān)系,倘若這次能幫上武松的忙,那么以后自己夫妻倆的江湖地位不能說一步登天,但跳個龍門,是非常有希望的。 他沉思半晌,道:“宋江的行蹤我們雖然不清楚,但可以派人去附近的二龍山、桃花山打探一番。二龍山的花和尚魯智深,是我店里???,看到我的人去拜山,不會不給面子?!?/br> 二龍山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倒拔垂楊柳,梁山第一可愛之人,眼下頭一次從旁人口里,幾乎是不經(jīng)意的聽到這個名字,原來果有其人! 潘小園激動萬分,黑暗里忍不住悄悄的膜了一下。 可惜空間狹小,不巧胳膊就碰在什么東西上了。溫熱的,好像是武松的手臂。 她一個激靈,立刻撤回來。武松也一僵,然后十分規(guī)矩地往旁邊讓了一寸。她趕緊理了理頭發(fā),假裝頭上落了灰。 又欲蓋彌彰地問:“呃,這個……這些山……山寨里……都是綠林好漢?”末了畫蛇添足加一句:“怎么還會有和尚?” 孫二娘大笑道:“小meimei出道不久吧,江湖上的北方八山十二寨,難不成你一個也沒聽過?” 八山十二寨!潘小園再次震驚了。難不成水滸書里刻畫過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武松卻也不是完全明了:“那個二龍山寶珠寺我知道,一直是關(guān)西魯達和楊志占山為王,據(jù)說還挺興旺;桃花山上又是一群什么人?” 張青和孫二娘當了十幾年地頭蛇,對山東河北乃至京畿路的黑道勢力如數(shù)家珍。二龍山上的魯達楊志都是軍官出身,據(jù)說有一次魯達——當時已經(jīng)出家,法名魯智深——路過張青酒店,大喇喇的要酒要rou。魯達是關(guān)西莽漢,此前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混白道,對于山東孟州十字坡的黑店謠言居然一概不知。張青見是個“雛兒”,手癢起來,就想干他一票玩玩。 誰知低估了魯大師的體重,蒙汗藥藥量不夠,只是迷得他頭暈腦脹。魯大師發(fā)覺上當,潑了酒,騎在張青身上,提起拳頭就揍。張青吐了一灘血,本來閉目待死,誰知魯大師揍著揍著藥性發(fā)作,居然歪在一邊,打起呼嚕來了。等孫二娘聞訊趕到,張青只剩一口氣,臉憋得青紫,沒被打死,差點被壓死。 張青被救起來,摸摸肋骨似乎斷了兩三根,找出刀,就想出了這口鳥氣。還好他智商在線,及時懸崖勒馬,知道這和尚不一般,留著比殺了有用。 于是把他扶起來,喂了解藥,說了一堆惺惺相惜的話,又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拉著人家要結(jié)拜兄弟。魯智深吃了大虧,人情是欠下了,也不好回絕,只得認了這個便宜小弟。此后魯智深在二龍山落草,逢年過節(jié),張青都派人送信送禮,提醒著大師在十字坡酒店栽的那個跟頭。 所以張青十分自信,拍著胸脯說,自己派去的小弟,二龍山一定會用心接待,情報什么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畢竟,魯智深大師是他的結(jié)拜哥哥嘛。 至于桃花山,山上只有兩個二流角色,一謂打虎將李忠,一謂小霸王周通,仗著山上地勢險要,加上兩人理財有道,居然也攢下偌大一番家業(yè)。 怎么理財有道呢?張青說,桃花山經(jīng)常派人來自家酒店,收購一些滯銷快壞掉的燒雞、饅頭什么的,帶回去給小嘍啰吃。請他們喝酒的時候,那酒總會被他們留個底兒,偷偷倒進水囊里帶回去——買酒多貴,桃花山上,向來是提煉酒曲,自己釀酒的。 張青對此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是黑道山頭,有兵有馬的,自己只是個收保護費的普通大哥,惹不起人家。 這就是他們和桃花山的唯一交集。張青想了想,說:“要跟他們打探消息,最好多帶點禮物……最好是現(xiàn)錢?!?/br> 武松立刻道:“我行李里還有幾十來貫,兄長隨便用?!鼻啡思夷敲炊嗳饲?,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 張青客氣了兩句,表示接受。 孫二娘忽道:“那清風山、白虎山……” 張青啐了一口:“清風山那群吃人rou的,我派人去,還嫌臟了我家兄弟們呢!” 至于白虎山,照張青的說法,“那里只有兩個軟泥漿糊,哥兒倆加一塊都不一定打得過我。他們能知道宋江什么事!” 再遠一些的山寨,張青夫婦就都不太熟稔了,也就省略沒說。積滿灰塵的地板上,已經(jīng)讓他用舊樸刀柄兒畫滿了條條線線,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山東河北地圖,方才提到的幾座山寨赫然其中。十字坡酒店位于中心?;璋档臒艄庀驴慈?,哪里是盜,哪里是匪,哪里是江湖通用的行走路線,非常整齊有序。 武松思忖片刻,又俯身,又在那圖上用手指點出了左近幾處州府、以及官兵的駐扎地點,意思是這些地方得躲著走。 他一動靜,潘小園覺得又要蹭著他胳膊了,不由得又往旁邊挪了挪。但也挪不到哪兒去。一轉(zhuǎn)頭,幾柄銹刀的刀尖正對著自己呢,嚇了一跳。武松一面寫,另一只手輕輕一拉她袖子,給她拉回來,意思是別亂動。 潘小園只好回到原處僵著,盯著武松手指頭上的一筆一劃。僵了半晌,忽然開竅一般,覺得缺了點什么。 她用心想了想措辭,大膽開口。 “張大哥,孫二嫂,武二哥,你們不覺得……這圖上缺了個……水泊梁山?”見幾人齊齊朝自己看過來,連忙解釋:“我也是在宴席上聽人閑話說起,說梁山泊如今好生興旺,劫了生辰綱的那群好漢,最后就是往梁山泊落草的。那位宋江宋公明,倘若真如武二哥所說,江湖上人脈一流,那么……如今十有八九,會和梁山有聯(lián)系吧?向他們打探,豈不是十拿九穩(wěn)?” 豈止是十拿九穩(wěn),她百分之三百的確定這件事。 看著張青夫婦對自己一副刮目相看的樣子,不免心中有愧。自己充其量只是作弊,但另外三個人,胸中真真切切的大有丘壑。 張青苦笑道:“不是我忘了,梁山如今家大業(yè)大,聚嘯山林的成千上萬,像咱們這種小角色,人家根本是理都不理的。聽說眼下梁山之主是個叫晁蓋的,為人倒是俠義厚道,可他手下,你知是誰?就說那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開封府上下聞名,這種人,平日里看到我張青,能正眼瞧一瞧?……” 武松神色微動,自語:“原來林沖上梁山了。” “還有青州指揮司統(tǒng)制秦明、鄆城縣都頭朱仝、雷橫、東京金槍班教師徐寧……”張青語氣艷羨地一個個數(shù)下去,“都是科班出身的白道,有的還打過仗。再瞧瞧我們……” 齊大非偶。在張青的嘆氣聲中,梁山就這么輕輕巧巧地被忽略了過去。 張青還在一個個的數(shù),武松已經(jīng)略有焦躁,低聲問:“所以,要問宋公明的去向,向二龍山桃花山送信,便是可以的了。什么時候可以送?” 孫二娘笑道:“瞧我家兄弟急的,這就去,這就去!”說著站起身來,捋起袖子,拉著暗室門把手,開了門,一面叫道:“小閑,叫個會寫字兒的來……” 一道光線慢慢變粗變亮。孫二娘叫到一半,忽然住了口。 只見自家小弟齊刷刷地聚在店堂當中,有的立著有的彎著,圍著什么東西議論紛紛,臉上表情各異。 張青立刻趕過去,喝道:“怎么了?都不干活,聚這里干嘛?” 一個丑漢帶著恍惚的神情,叫道:“大哥,有信……” “大驚小怪!桃花山不是隔倆月就來信要吃食?白虎山不是老來信請咱們?nèi)ケ任漭^量?來個信也……” “不是,大哥,這信……就方才一刻鐘的工夫,兄弟們這么多只眼睛,不知它是怎么進來的??!” 桌上赫然放著一張精白紙信封,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菜園子張青親啟”,似乎是友好的表示。但見里面厚厚的一沓,不知道寫的什么。 張青皺眉,上手就去拿。 “等等?!迸诵@突然想起什么,廚房拿塊抹布包了手,替張青拆開了信。周圍小弟恍然大悟,一片佩服敬仰的贊嘆聲。 此舉裝逼多于實用。潘小園從信封里面抽出精致的字紙,確認正常,遞給張青。 武松問:“張大哥,誰給你寄的信,方便說嗎?” 張青雙手持信,掃了一眼,忽然眼睛發(fā)直,接著撲通一聲跪下了,臉上的刀疤發(fā)顫,老淚縱橫。 “梁山……宋江!” 第57章 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