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于是一個小嘍啰端來大盆水,另一個小嘍啰祭出剔骨刀,火把燃起來,桐油點起來,擺開陣勢,把宋江綁在當(dāng)中將軍柱上,扒得衣衫不整,一盆水潑醒了。 宋江好像絲毫沒注意到鐵鍋里的熱水,也沒注意到抵在胸口的尖刀,就那么斜著眼,愛答不理地看著燕順。 燕順怒了,奪過刀,叫道:“我親自來!看不把這啞巴捅出個叫喚!” 手起刀落。就在即將被開膛破腹的瞬間,黑漢子俘虜終于嘆了一口氣。 “可惜宋江死在這里?!?/br> 宋江。 燕順一下子萎了,手中刀也拿不穩(wěn),顫聲道:“你說什么?” “可惜鄆城宋江,死在這里。” 這下子連籍貫也透露出來,同名同姓都不太可能了。鄆城宋江,山東河北黑白兩道通吃的頭一號教父級人物,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誰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土匪? 殺了他不要緊,梁山二龍山桃花山白虎山,連同清風(fēng)寨里那個神射手,還不得聯(lián)合把他清風(fēng)山給手撕了! 燕順淚流滿面,砍斷繩索,把對方直接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撲通一聲跪下去,啪啪啪抽自己耳光:“我的親爺爺,你不早說!” 知道這下禍闖大了,連忙派小嘍啰把兩個小弟火速叫來,一起跪下磕頭謝罪。 誰知宋江腿一軟,麻溜從虎皮交椅上滾下來,也跪下了,一臉惶恐:“好漢為何饒我?” …… 此后的燕順,被負(fù)罪感和不安感包圍著,幾乎每天都要去求宋江原諒一回。宋江有什么差遣,只要透露出個意思,他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跟宋江誠懇謝罪,被老大哥痛斥一番有眼無珠,這才能夠安心。 他追著宋江上了梁山,發(fā)誓戒了人rou——倒也沒走火入魔——還把兩個小弟也拉去一塊入伙,什么事情都沖在最前頭。 可是宋江對他永遠(yuǎn)客客氣氣,他一跪,宋江也跪。宋江永遠(yuǎn)沒有給他誠懇謝罪的機會。 以前潘小園不太懂,為什么所有梁山好漢,不管是怎么被坑蒙拐騙上的山,為什么都如此的死心塌地。現(xiàn)在她明白了。聽完陳年往事,她深刻地感覺到,和燕順相比,自己應(yīng)該珍惜眼前的幸福。 第二天,就有個小嘍啰來找她,說武松大哥有請。 潘小園心里頭哼了一聲,武松到底沒學(xué)到宋江所有的壞,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 她已經(jīng)想象出會是個什么戲碼。 武松:“你聽我解釋……” 她:“我不聽我不聽!” …… 有什么意思?她當(dāng)即給回絕了,說自己正跟孫雪娥妹子交流廚藝經(jīng)驗,沒空抽身。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當(dāng)口,孫雪娥都看著比他順眼。 那邊小嘍啰愣了半天,愁眉苦臉地回去了。 第二次出動的是孫二娘。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六妹子,還生氣呢?我去把你家小叔子拽過來,讓他給你作揖磕頭賠罪,怎么樣?” 潘小園十分寬容地笑道:“這哪能呢?奴家可受不起——噯,這兩天旅途勞頓,有點累,我先去休息了……” 孫二娘看著她,忽然搖頭笑笑,輕描淡寫地說:“你沒聽到外面在傳么?昨天十字坡那里黑道火并,爭地盤,死了十幾個,沒人收,現(xiàn)在尸首還在我那殘店里晾著哩。” 母夜叉一走,十字坡就亂。這也間接證明了孫二娘夫妻開店時的手段。因此她說這事的時候,語氣帶著七分得意,三分打趣,仿佛只是死了十幾只雞。 潘小園渾身一個激靈,睜大眼睛看著她,好久說不出話。 倘若自己真留在十字坡,這一套“見面禮”,自己有多大的存活率? 孫二娘嘻嘻一笑:“這事,武二哥沒跟你說?” 潘小園心里頭又哼一聲,搖搖頭。武松當(dāng)然放不下這架子。 孫二娘再笑:“那我把他抓過來,給你講講?保準(zhǔn)比我講得精彩?!?/br> 潘小園無言。心里已經(jīng)有點含糊。其實她已經(jīng)不太糾結(jié)酒店了。畢竟那只是孫二娘的好心贈與,并非自己的囊中之物,給她只是情分;再者,當(dāng)初堅持留下,一大半也是在和武松、以及和武大那番遺言斗氣。眼下冷靜了幾天,也覺得以自己眼下的本事,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犯不上為了爭一口氣去作死。 但氣節(jié)還是不能丟。酒店不是重點,關(guān)鍵是態(tài)度。 依舊冷淡地回絕了:“他不用休息么?” 這回輪到孫二娘無語,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嘻嘻笑了一陣,也不堅持,便走了。 潘小園心里頭開始忐忑,再過兩天,出營帳打水的時候,眼前一暗,擋了個高高大大的影子。 她頭也不抬,冷淡兮兮的問:“你來干什么?” 武松:“……你聽我解釋……” 第63章 9.10 解釋? 潘小園客氣微笑:“好啊,奴家洗耳恭聽?!?/br> 武松大約沒料到會這么爽快,反倒張口結(jié)舌,一時沒話。 她繼續(xù)甜甜一笑,杏眼彎,桃腮凝,櫻唇微啟:“解釋啊?!?/br> 這德性大約有點把武松嚇著了。他左右看看,提口氣,要說什么,欲言又止。 潘小園甩給他一個白眼:“若無話,請你挪動尊步,你擋我路了。” 武松立刻微微讓開,潘小園毫不客氣地跟他擦肩而過。 突然聽他說:“你若是能有孫二娘一半的功夫和手段,我賠你一個酒店?!?/br> 潘小園不由自主地止步,想了想,回過身,認(rèn)認(rèn)真真地?fù)u了搖頭,“你以為我真的是心疼那酒店……” 她擔(dān)心的,是另一件事。這事如同薄霧一般懸在她的眼界里,今天一見到武松,便突然明朗起來了。 據(jù)她所知,武松并沒有像張青那樣,跟梁山眾人打成一片,頂多是跟張青孫二娘幾個熟人廝混,也不像宋江身后那群小弟一樣整天巴結(jié)大哥,大部分時間還是獨來獨往。 他對宋江敬意有加,背地里說起時不吝贊美,真到見了面,卻性格使然,始終淡淡的不那么熱情。反倒是宋江,每次一見他,直接上去挽手挽胳膊,笑呵呵的邀他去聊天談心。每次他一回來,身上就多了些許帶頭大哥的氣質(zhì)。 她揚頭:“武二哥,今日你跟我說句實話。你當(dāng)真那么信任你宋大哥,無論他做什么,你都沒半句微詞?” 武松一怔,“你是說這酒店?” “不,不是這種小事。我知道他是你的大恩人。我是問你,倘若他叫你去做殺人放火、傷天害理之事,你也去做么?” 武松輕松笑道:“他怎么會?!?/br> “我是說如果!” 武松神色一瞬間的凝重,立刻說:“不會?!?/br> 兩個字,如同石子滾落河心,清清脆脆的兩聲響,沉下去,定了心。潘小園能感覺到,這兩個字里沒半分假。 她輕輕嘆氣,隨口又問:“那,倘若,他要你做些送命的事呢?你會不會……” “會?!?/br> 他輕輕松松地吐出這一個字,眉目舒展,漆黑的眸子里,盛滿了高貴的真誠。 潘小園突然鼻子一酸,說不清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心里面有點想罵人,又有點想用世上最溫柔話語求他。 但她最終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武松反倒微笑起來:“你擔(dān)心這么多做什么,走,我?guī)闳€地方?!?/br> 她急忙問:“去做什么?” “看個東西。” “看什么?” “……殺人?!?/br> 潘小園這幾日里為避武松,基本上沒出營閑逛過,也就不知道,今天外面竟然那么熱鬧。 說熱鬧也不盡然。潘小園看到,大伙都匆匆的往什么地方趕,外面除了不認(rèn)識的糙漢子,連少數(shù)的婦孺家眷,也有好奇出來的。 但就算人多,梁山大營中依然秩序井然,外面守著的小嘍啰們,一看全都是訓(xùn)練有素。攻打青州的兵馬都是梁山嫡系精銳,聽孫二娘她們八卦,半數(shù)都是曾經(jīng)殺人放火的強盜,打仗同時,順帶著劫個老鄉(xiāng),搶個閨女,簡直都不算個事兒。然而宋江的嚴(yán)令一天三五道,全是禁止擾民的軍令狀。有宋江這等服人的手段,一路上居然真的沒什么燒殺搶掠,都是“所過州縣秋毫無犯”。 途徑各處的大小官兵也從來沒見過紀(jì)律如此嚴(yán)明、近似于軍隊的強盜,哪里敢貿(mào)然去“剿匪”,只得睜只眼閉只眼的放走。在宋江手底下,黑白兩道實現(xiàn)了奇異的和諧共存。 所以當(dāng)宋江放出“燒孫二娘店”的任務(wù)時,昔日的清風(fēng)山老大燕順毫不猶豫的毛遂自薦——多久沒有放火搶劫了,懷舊去哇! 當(dāng)然也有偶然的突發(fā)事件。就在半天之前,剛剛進(jìn)入京西北路之時,終于有個小嘍啰忍不住放飛自我,趁著月黑風(fēng)高,跑到村子里擄掠了一個老鄉(xiāng)家女兒,據(jù)說是他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可后來嫌棄他窮,便攀上了村里有錢員外做小妾。小伙子深受打擊,憤然出走闖生活,最后闖到了梁山落草,成了法外之人,跟人稱兄道弟,覺得自己像是個人物了。于是把人家姑娘從家里請來,以求“重修舊好”。 這只是那小嘍啰的一面之詞。因為事發(fā)之時,那姑娘已經(jīng)懸在營帳附近的小樹枝上,人都僵了。 據(jù)說宋江震怒,就連潘小園她們處在營地的犄角旮旯,也隱約感受到了一股不明原因的風(fēng)聲鶴唳。隨即宋江下令,厚葬死者,苦主家賠償巨款,再將那小嘍啰押到村頭,在一眾鄉(xiāng)親面前公開處斬。 此事一時間轟動鄉(xiāng)里,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據(jù)說當(dāng)場就有鄉(xiāng)賢來向宋公明送錦旗的。而當(dāng)?shù)毓俑尤灰宦暃]吭,大約是覺得被黑道搶了戲,又無可奈何,不太光彩。 起初潘小園有點不太相信。這種不明不白的“感情糾葛”,放到現(xiàn)代,都不會被這么雷厲風(fēng)行地解決,何況犯事的還是武藝高強、橫行霸道的梁山好漢! 但法場已經(jīng)擺在那兒,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到那小嘍啰大聲喊冤枉。旁邊幾個年輕漢子,大約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沖宋江跪成了一排,你一言我一語地求情。 一個機靈些的小嘍啰伏在地上,垂淚道:“還請宋大哥手下留情,想我們兄弟幾個,當(dāng)初約好同富貴共患難,投奔梁山替天行道,至今已有七八年,雖不曾立過什么大功,但就算是對上官兵的時刻,險些兒身死,也有那么十幾回。如今卻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兄弟死不瞑目??!大哥,小的們愿意把這幾年的功勞全都折過,只愿贖兄弟的命!” 圍觀諸人如何聽不出他的意思。在梁山已有七八年,那便是王倫時代的“老兵”了,想來晁蓋、林沖都會讓他們?nèi)?。如今?chuàng)業(yè)元勛們齊齊跪下,向一個加盟梁山短短一兩年的宋大哥求情,后者總該給些面子吧。 宋江聽畢,也是滿面凄然,下了馬,親自將一排人一個個扶起來,慢慢說:“倘使宋江自作主張,哪敢隨意壞梁山兄弟的性命!實在是……逼人至死,天理不容,倘若宋江姑息,日后梁山兄弟們,會是個什么名聲,還怎么在山東立足?難道讓老百姓指著咱們脊梁骨,說,看!這就是江湖好漢的德行?” 他說得感人肺腑,慢慢的落下淚來。旁邊的男女老少已經(jīng)有不少墮淚的,低聲議論紛紛:“別看人家是盜,這簡直比青天大老爺還好哇!” 一個鬢邊有朱砂記的大漢上前拱手,粗聲道:“宋江哥哥說得有理,但劉唐還是斗膽說一句,咱們的法令不能一天一變,過去晁蓋哥哥帶人下山,紀(jì)律雖然也嚴(yán),但從來沒有為個水性娘們砍自家兄弟的!如今咱們錢也賠了,照我說,把這小子狠狠揍一頓,給人家老鄉(xiāng)出個氣,也就罷了。死了的活轉(zhuǎn)不來,何苦再賠上一個!” 劉唐是跟晁蓋一起劫過生辰綱的,屬于嫡系中的元老,又給宋江送過贓款,間接讓宋江殺了閻婆惜,徹底被拉下水——這番交情也不算淺。但宋江依舊是滿臉歉意地?fù)u搖頭:“若是晁蓋哥哥帶人下山,自然要遵從晁蓋哥哥的號令。而如今哥哥委派宋江出這一趟門,那便是宋江的號令說了算。兄弟們再莫多言,若有不然的,回寨以后,盡可向晁蓋哥哥指責(zé)宋江之過,宋江愿意領(lǐng)受一切責(zé)罰?!?/br> 說話的語氣近乎謙卑恭順了。他身后幾個人同時嚷嚷起來:“當(dāng)然聽宋大哥的!劉兄弟,不是我說,如今咱們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地痞強人了!宋大哥帶的是仁義之師,沒紀(jì)律怎么行!” 犯事的小嘍啰垂頭喪氣跪在底下。劉唐嘆口氣,朝他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不說話了。 宋江轉(zhuǎn)身,再不看現(xiàn)場,疲憊一揮手,“動手吧。” 潘小園躲在一棵大樹后面,眼看著法場中央鬼頭刀舉了起來,身邊是以武松孫二娘為首的一群亡命之徒,都一臉肅穆地圍觀,心里頭有點犯怵。想轉(zhuǎn)身不看,又怕顯得太突兀。 直到感覺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她如獲大赦,趕緊趁機轉(zhuǎn)身。 武松眼里帶著些嘲笑:“好啦,也用不著看那么仔細(xì)?!?/br> 話音剛落,便聽得后面嗤的一聲輕響,然后人群一陣驚呼,夾雜著老鄉(xiāng)們的痛哭流涕:“宋公明好人哪!”“俺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