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潘小園一口氣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點一言難盡的感動,這會子都讓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還有別的嗎?” 武松搖搖頭。方才那幾段長篇大論的囑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話都說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離開,把時間留給她靜靜的琢磨,不時抬眼看看遠(yuǎn)處,神色肅靜。 潘小園抬頭,還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余光看他硬朗的側(cè)臉。他微微低了低頭,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丁點的躲閃。 終于,武松開口。 “時候不早,武二該走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嫂嫂,就此別過?!?/br> 他轉(zhuǎn)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間的刀跟著輕微晃。 不遠(yuǎn)處,杏黃旗飄,一方整齊的兵馬隱約可見。林中鳥語花香,香氣讓風(fēng)送到遠(yuǎn)處,仿佛提前歡迎著遠(yuǎn)行的旅人。日光斑駁,青草蔓蔓,說不盡的柔軟可愛。 從此他就屬于那旗子了。潘小園突然感覺眼睛被那綠意蟄了一下子。 她也鄭重的行了個禮,輕聲跟他道別:“那么,叔叔保重。” 然后轉(zhuǎn)身就走,衣袂拂過草木,沙沙輕響。她忍不住回頭,武松也已經(jīng)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園心中勾勒著自己未來賴以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這廝,雖說是怕她死,但應(yīng)該至少對她有那么一點點的關(guān)心吧?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對她有過一點點關(guān)心的人,又能數(shù)出幾個? 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就像一場疲勞的急行軍,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頭頂懸著刀,腳下是陷阱,無數(shù)張世俗的口在耳邊大聲聒噪。如同腳下的土壤里,密密麻麻的樹根,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一張大網(wǎng),將她無比自然地困在當(dāng)中,隨意放松收緊,冷眼看她掙扎。 而現(xiàn)在,突然的,一切羈絆都消失,只剩下她孑然一身,鳥語蟬鳴,此前夢寐以求的清靜。 她低著頭,只看腳底下的路,恨不得小跑著回去。眼眶熱熱的,需要讓風(fēng)來吹干。 再一抬頭,懵了。 孫二娘的酒店內(nèi)外全是人。十幾個長長短短的漢子正吵吵嚷嚷的往外跑,背著抱著扛著,從里面搬出一樣樣的財物,一邊喊:“大伙快啊,快些?。 ?/br> 潘小園如同五雷轟頂,撒腿沖過去,脫口大叫:“喂,你們是什么人!” 一個赤發(fā)黃須的絡(luò)腮胡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黃板牙,叫道:“哈哈哈,母夜叉不在了,大伙今兒個好好出口氣,哈哈哈哈,砸了她的店!小的們,給我上??!” 一群強(qiáng)盜小嘍啰嘻嘻哈哈,搬東西的搬東西,砸店面的砸店面,叮咣一陣亂響,好好的酒店頃刻間面目全非,還有一個驚叫道:“哇啊,這里有個暗室!老大快來!” 潘小園快瘋了,離得老遠(yuǎn),就沒命喊道:“住手!都給我住手!王八蛋!不許搶我的店!” 誰聽得見。眼見東西搶完了,一群人抄起火把到處點火。一大團(tuán)亮光,噼里啪啦的躥來躥去,酒店瞬間就被熊熊火舌吞沒了。 潘小園愣在當(dāng)處,萬念俱灰,眼淚嘩的就涌出來了。 突然那個黃胡子強(qiáng)盜頭瞧見她,八字步走過來,手里刀一揚,“喂,兀那娘們,你是什么人?” 潘小園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兩步??偛荒苷f,我是這店的新店主吧? 眼看那黃胡子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后面小嘍啰也嚷嚷著圍過來,潘小園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就撒丫子飛奔。 聽得后面黃胡子大叫:“孩兒們上啊,追上這美娘們的,有賞!哈哈哈!” 潘小園使出自己引以為傲的“輕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哭,口里亂喊著草泥馬王八蛋。那點淚頃刻間就讓風(fēng)帶走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大呼小叫,聲音順著風(fēng),忽強(qiáng)忽弱的傳到她耳朵里。 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意在燒店泄憤,對于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傻帽,只是即興追來玩玩。等潘小園看到遠(yuǎn)處那面杏黃旗的時候,后面的追兵已經(jīng)被她遠(yuǎn)遠(yuǎn)甩開。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鑼鼓聲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而她胸中也幾乎要響成風(fēng)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松,他正和幾個同樣高大的漢子席地而坐,談笑風(fēng)生。 簡直如同見到親人。潘小園被腳下土坑絆了一個踉蹌,再也繃不住,踉蹌著一頭扎過去,讓他穩(wěn)穩(wěn)扶住胳膊,戳回地上。 武松這才起身,詫異道:“怎么了?” 她撫胸喘氣,站直,盡力維持一個穩(wěn)重的形象,可眼淚爭先恐后的涌出來,順著臉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靜了半天,才說出第一句話:“嗚,王八蛋……” 十字坡頭一次云集了這么多江湖好漢。無數(shù)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鎖定在她身上,圍觀這位梨花帶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松略顯尷尬,放開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看,“有話好好說……”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lián)尳俜呕?!看樣子是、是孫二娘的對頭……”她倒還不忘挑撥離間,把自身的悲劇上升成梁山的面子問題,“我的店……賬本、錢……” 苦大仇深地往遠(yuǎn)處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經(jīng)燒得旺盛,縷縷黑煙直上云端。周圍一片驚嘆。 她咬牙再罵:“殺人放火挨千刀的賊!” 武松卻沒跟她一起同仇敵愾,只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后知后覺地說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開不成了?!?/br> 潘小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聽他的語氣,怎么……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似的? 心里一道閃電劈過,一下子大徹大悟,腦門子上好像爆了個二踢腳,那火嗖的就竄上天了。 “武二,你……你簡直不要臉!說話不算話!你知道我在那店面上下了多少功夫!”她總算知道江湖好漢們?yōu)槭裁磩硬粍哟蚣?,這會子腦袋發(fā)熱,將他當(dāng)胸揪住,掄拳頭就打。讓他輕輕巧巧躲開了。 “你……你有種別躲!你這是平白欺侮人!這他奶奶的又是哪個王八蛋教的!” 武松身后轉(zhuǎn)出來一個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關(guān)武松兄弟事。實在是二郎說起,擔(dān)憂娘子安危,小可斗膽自作主張,絕了娘子歸路。事出無奈,宋江在此先行賠罪了?!?/br> 潘小園:“……” 她方才罵了多少句王八蛋來著? 卷二·梁山泊 第62章 9.10 潘小園覺得,對于武大那個荒唐的托付,武松只答應(yīng)了前一半,忽略了后一半,她是十分感激感動以及感謝的。 但她依然覺得被武松坑了。 水泊梁山眼下是對她最安全的去處,這話一百個沒錯??伤徊粫璧杜獦?,二不會行軍打仗,梁山這個遍地雄性的組織,水泊里撈一網(wǎng)子魚都恨不得沒一尾雌的,就連敲鑼打鼓升旗喊號子,也不乏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搶著做,她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充其量是混吃等死吧? 宋江大約不過是順帶給武松做個人情,他才不在乎山寨里多一張吃飯的嘴。 況且就連混吃等死似乎也是奢望。潘小園覺得,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孝義黑三郎出言不遜的腦殘,除了自己,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更可氣的是,武松這廝聽任她作死,居然連句提醒制止的話都沒有! 這也是跟宋江商量好的? 總之這一次,她被坑得不淺。但讓她稍微安慰一點的是,這種命運不獨她一份。 水泊梁山人丁興旺,至少四分之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而要問他們是被誰逼上梁山的,至少四分之三都會答:宋江。 潘小園很榮幸的位列其中一個。 宋江長什么模樣,她完全記勿得,只記得是個其貌不揚的黑臉,比武松大概矮一頭,扔人群里絕對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路人甲。 宋江甫一出場,跟她說完抱歉,她還沒來得及再細(xì)看,只聽呼啦啦一片,整個十字坡,全都單膝跪地。 包括武松。 全都齊聲叫:“大哥!” 當(dāng)時潘小園就覺得自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膝蓋有點軟。自己是不是也該降降海拔,減少一下存在感? 可惜這個時代沒有女跪男的規(guī)矩,就算是當(dāng)街撞見天子,也只是個萬福即可。潘小園正琢磨著要怎么萬福才得體,只聽撲通一聲,宋江也跪下了。 沒的說了,她麻溜兒地跪到武松旁邊,低頭看地。 只聽宋江垂首道:“承蒙眾位兄弟厚愛,今番青州城手到擒來,山寨又添了許多人馬,實在是喜上加喜。宋江手無存功,全仰仗諸位兄弟之能,在此謝過了!” 周圍一陣哄響,全都是諸如“宋大哥快起來!”“兄弟們當(dāng)不起!”“大哥和軍師神機(jī)妙算,我們不過是聽從指揮而已!” 宋江堅決不起,口稱不敢,就這么直挺挺的俯伏在地。 直到人群中一個人粗聲嚷嚷:“吳學(xué)究,你快讓宋大哥起來,鐵牛昨兒個膝蓋著涼,跪不住了!” 一陣大笑。宋江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來,然后獨獨把武松扶起來,仰起頭,笑呵呵將他打量了一番。 作為全梁山上唯一和宋江拜過把子的男人,武松這待遇非同一般。十字坡上眾人原本大部分還都不認(rèn)識他,現(xiàn)在一片竊竊私語席卷大地,全認(rèn)識了。而宋江一句介紹的話都沒說。 潘小園早就找了個角落躲起來。宋江這個boss級人物,居然不計較她的那幾句王八蛋,這讓她覺得心里頭忐忑不已,甚至有點良心不安,總覺得頭頂上懸了刀子,滿心有種想要親自登門謝罪的沖動。 可是宋江非但沒給她登門謝罪的機(jī)會,那天燒她店面的黃胡子反而來登門謝罪了。拎了一盒子雞,一盒子魚,跑到女營來咣咣咣的叫門。 潘小園和孫二娘、以及其他幾個新上山的女眷住在一起——孫二娘和張青雖是夫妻,但在梁山大營這種單身狗遍地的去處,公然出雙入對顯然是十分拉仇恨的行為。于是兩人自覺分居,孫二娘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奶奶的,老娘終于不用聽著呼嚕睡了!” 于是她高高興興地開門,放那黃胡子進(jìn)來。黃胡子自稱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非常禮貌,朝潘小園、孫二娘兩任老板娘各自一拱手:“宋江哥哥差遣,小弟不得不從,得罪了!” 說著眼神一睨,頗有“不原諒咱倆就比試比試”的意思。 孫二娘當(dāng)然也心痛她的酒店,但既然已經(jīng)下決心在梁山開辟新生活,那么此時便也不太難過,就當(dāng)是和過去徹底告別。于是她堆下笑來,連說不妨事不妨事,跟燕順稱兄道弟了幾句,送出去了。 燕順撂下幾盒吃食,便即告辭。 等他走了,孫二娘臉上的笑立刻消失殆盡,嫌棄地扒拉扒拉那盒雞,又掀起那盒魚的蓋子,使勁聞了聞。 潘小園覺得燕順這名字耳熟,但又回想不出此人具體事跡,只好問孫二娘。 孫二娘啪把那盒魚蓋上,“他呀,清風(fēng)山上那個吃人rou的?!?/br> 潘小園渾身一激靈,默默地把手從食盒上拿開了。 燕順的故事其實已經(jīng)傳遍梁山,成為一樁關(guān)于有眼無珠的經(jīng)典案例,不時的被人提一提。據(jù)說當(dāng)年宋江路過清風(fēng)山,由于相貌尋常、衣著普通、隨身財物顯眼,讓一群小嘍啰橫拖倒拽,捉到了山上。當(dāng)時的山大王頭子就是燕順,見了這個行貨,順口問:“這黑矮漢子是誰啊?” 如果此時宋江報上自己名號,以下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墒撬谓膊恢菄樀倪€是累的,就那么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燕順覺得挺沒意思,便督促著把這漢子剖了做醒酒湯——這個吃人rou的習(xí)慣其實也不能怪他天生變態(tài)。十幾年前,燕順初練武功的時候,不知被哪個江湖騙子帶上了歪道,說他的功夫過于邪肆霸道,必須時常服用人的心頭熱血,才能避免走火入魔。迷信的燕順不敢信其無,這才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殺人,最后混得一個落草為寇的結(jié)局。 他有時候也想把這壞習(xí)慣戒掉,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么,一旦下決心不再吃人rou,就莫名其妙的渾身無力,肌rou酸軟,精神萎靡,還真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抓到宋江的那天,他正巧沒什么吃人rou的欲望。況且看這漢子黑矮粗挫,也對他沒什么胃口。于是決定先嚇唬嚇唬,過過干癮。 “小的們,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燉一鍋醒酒酸辣湯來!” 宋江不為所動,依舊耷拉著腦袋等死。旁邊的小嘍啰有看不下去的,悄悄問:“喂,你到底姓甚名誰?大伙今兒個對不住你,回頭給你燒兩陌紙錢,你以后別來纏我們?!?/br> 這是黑道上不成文的規(guī)矩。好漢們刀下不斬?zé)o名之人,對于受害者,要給予最基本的尊重。 可是宋江依舊啞巴。燕順來了氣,上去啪啪兩個耳光:“給我打醒了他!心肝混沌著,哪能好吃!” 這時候清風(fēng)山上另外兩個好漢從宋江的行李里翻出不少金銀,憑著多年的江湖經(jīng)驗,覺得這俘虜不是一般人,趕忙過去提醒自家大哥。 “大哥,這可不像個尋??蜕搪萌税?!莫不是……” 燕順已經(jīng)有點動搖了。這廝看上去個是有錢人物,留著他的命,回頭管他的家人朋友索贖金,不比吃一頓人rou醒酒湯劃算? “喂,兀那黑漢子,你端的姓甚名誰,是哪里人?要是你給家里寫封信,給俺們山寨送一千貫錢,俺們就饒你性命!” 宋江頭一歪,暈過去了。 燕順氣不打一處來,沒見過這么不配合的受害者!一揮手,“給我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