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潘小園心虛。人家犧牲了休息時間來給她暗中保鏢,她倒好,當著外人的面,說重話給他趕走了。雖說是不得已,到底不厚道。往好聽了說,是不識抬舉,說難聽了,是那啥咬洞賓,不識好人心。 況且她赴約的時候,的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如履薄冰,看著旁邊的枯樹老林,腿一直都是軟的。盜門的生意都是一對一談攏,談話內容絕對機密,赴約不能帶幫手小弟。即便是董蜈蚣反復承諾過,時遷不會讓客人在路上受到傷害,但畢竟是頭一回跟這幫子人打交道,她心里哪能有底。一路上不止一次后悔過,怎么就沒被武松攔住呢。 所以這次是她沒理。武松明顯是生氣了,得哄。 只好放下架子,上去朝他深深一福,低眉順眼看地:“二哥?!?/br> 刷的一聲響,武松把刀收入鞘,轉身給她一個后背。 第85章 9.10 潘小園不氣餒。他既然還在這兒等著沒回,就說明沒對她失望到底。 好聲好氣的再來一句:“二哥受累,一片好心,我都識得。方才若是言語上有沖撞,還請你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過去她怕武松,多少是覺得他情緒有點捉摸不定,一言不合就動拳頭動刀子。如今卻也多少悟出點拿捏他的辦法。上善若水,以柔克剛,這是老祖宗的教誨。 該說的話說完,微微抬頭。他方才靠在寨柵上,背上沾了片灰土。極其自然地輕輕伸手給他抹。他后背寬闊,幾下抹不掉。 武松一個激靈,轉過來,斜著眼瞟她一瞟,終于松口:“看你本事挺大的,行走江湖完全不會吃虧了?!?/br> 潘小園趕緊順桿子爬,微笑道:“哪里哪里,還不全是仰仗你罩著。你看這夜色已深,回去的路少說也有五六里,道路泥濘濕滑,我一個人不敢走。二哥好人做到底,能不能再帶我回去?” 武松也不能這么快投降,朝黑風口一努嘴,“那盜門瓢把子不負責你回去路上的安全么?” 潘小園極為真誠地一笑:“我只信他辦事的手段,論信用人品,他還能強過你不成?” 她覺得自己肯定是這幾天被董蜈蚣帶壞了,這么rou麻的馬屁,只落得臉兒微微紅了紅。不過這話也不能算假,只是她以前一直端著,覺得不能慣著這位傲嬌貨,難以說出口。 可一旦開了個頭,反倒心情坦然,不就是夸夸他,自己又不少塊rou,有什么舍不得的。 同樣的話,董蜈蚣口里說出來,武松連鳥都不帶鳥他;可今天聽她這么一說,還真是局促起來,也不回話,綽了刀,朝前面一指,大步便走。 潘小園趕緊提裙子跟上,心里一陣唏噓,想到以前跟他吵的那些架,有一多半其實都完全可以避免。 還不忘在后面趁熱打鐵,笑嘻嘻地說:“今日天氣不好,道路難走,來回兩趟甚是辛苦,這份好意我都記著,回去再謝你?!?/br> “哼,你怎么謝我?” 潘小園一怔,“這個……” 說順口了,果然言多必失。要是真的較起真來,她還真沒什么本錢謝他。就算想借花獻佛,他那點積蓄也都已經讓她敗光了。除非她以身相許,美得他。 好在武松也只是嘲她一下,說完就忘,依舊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她一前一后,慢慢回到前寨第二關去。 路上遇到幾次巡夜的小嘍啰,但梁山好漢們趁著月黑風高,搶個劫,作個案,或是商談個什么幫會機密,也都屬尋常。因此大家見了是武松,也都只是行禮,并不多問。只有少數(shù)幾個瞧見他身后是個小娘子,也十分聰明地閉口不言。武松還管他們要了束照明的火把。 下了關,石子路盡,崗哨漸稀。月亮走到樹梢邊,忽然消失在一片烏云后面。緊接著一陣來勢兇猛的黑風,夾雜著團團的雨點,如同奔騰的野馬,頃刻間掠過上空,嘈雜落地。漫天的濕氣拖到后半夜,終于傾瀉而下。 武松手中的火把一下子就熄了。潘小園只覺得渾身一涼,瞬間全身濕透,眼睛被水滴打得睜不開,這才后知后覺地叫了一聲:“下雨了!” 武松扔了火把,叫了一句什么。聲音完全被水聲遮蓋了。他又湊近了,摘下檐帽扣在她頭頂上,喊道:“前面有個空崗哨,去那里避!” 說是崗哨,其實不過是個供單人遮陰避雨的小草棚。兩人勉強擠著,只見雨簾子滴滴答答的順著檐子流下來,蒙成一片模糊。 潘小園還有個檐帽,被淋得不是太厲害。武松不多時就放棄了躲在那屋檐下,把地方全給她讓出來,問出一句怨念多時的話:“你跟盜門接頭這日子,是你挑的,還是時遷那廝挑的?” 潘小園凍得直發(fā)抖,低聲下氣地答:“我……我挑的?!?/br> 武松被坑得心服口服,沒話說了,只好認命,還趁雨洗了把臉。 好在大雨來得快去得快,一大片烏云,不多時便被消耗殆盡,月亮重新探出臉兒來,滂沱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又逐漸消失干凈。星光閃爍,地上的水流匯集成小溪,空氣說不出的清新。 潘小園掙扎著從棚子里鉆出來。地上全是爛泥,又濕又滑,只好隔袖子抓著武松手腕,一步步小心走。武松也沒反對,還反手拉了她一把。 只是她走兩步,就差點又摔一跤,還好讓他及時扯住。鞋里面一兜子水,衣裳濕得往下墜,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她當初一定腦殘發(fā)作了,選了這么個日子,還沒聽武松的話,大搖大擺的就去了! 董蜈蚣也不攔她。她想著,回頭得把那廝狠狠罵一頓。 時遷也不知道另約個日子。也不是厚道人。不過那位瓢把子大哥是鐵定不會被困在泥水和大雨里的。 想來想去只有她一個是傻瓜。 武松旁觀她掙扎了半天,又抬頭看看前面的路,思忖著離回家還得有至少兩里地,終于看不下去她的慘樣兒,低聲建議:“要么,我去給你叫個轎子?!?/br> 潘小園一手還提著裙子,抬起頭,像看智障一樣看他,認真搖搖頭。 這時候興師動眾去尋轎子,不是叫全梁山的小嘍啰來看她潘娘子濕身狼狽的鬼模樣嗎! 武松馬上也覺得這提議太坑爹,訕訕朝她一笑,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欲言又止,最后說:“那你休息會兒?” 潘小園覺得自己知道他那點心思,干脆替他說出來:“那個,其實,你要是不嫌棄,可以背我回去。沒多少路了,不……不會太費力氣的。”看看他臉色,又馬上補充道:“要是不方便就算、算了。” 武松瞟了一眼她透濕的衣裳和鞋,神色有些無奈,“那……也可以?!?/br> 他還記得上次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為隱行蹤,迫不得已抱了她一陣子,馬上就把她弄得哭了。但這次是她主動要求的,應該沒大問題吧。 朝她伸出一只手:“抓緊了。” 潘小園連忙照做。身子剛一讓他托起來,馬上就頭重腳輕,就忍不住猛地捶他,大聲尖叫:“不對!放我下來!” 她以為她所說的“背”,是像豬八戒背媳婦那個姿勢,伏他背上; 武松那廝的理解,是直接把她捉起來往肩上一扛,扛樸刀似的就走了! 潘小園十分堅信,當初他扛那只戰(zhàn)利品死大蟲,和現(xiàn)在是一個模樣! “放我下來!……要掉了,別走!……” 武松大踏步往前,被她又踢又打又掙,焦躁了,叫道:“別動!” …… 潘小園只好放棄抵抗,心中充滿了被當成米袋子的羞恥感,腿也不知該曲該伸,手也不知該往哪兒放。過了一會兒,偷眼四下看看,整個世界顛倒轉來,星星點點的崗哨都離得不近,就算有人瞧見,怎么看也怎么像是個標準的殺人越貨好漢歸來,順帶擄了個壓寨夫人。 她把臉藏在他衣服里,方才覺得安全了點,鼓起勇氣,小聲提醒:“呃,你……壓到我裙角了……” 武松也不理她,一聲不吭,走得穩(wěn)穩(wěn)的,仿佛身上沒重量。 黑風口一場絕地冒險,潘小園足歇了三五天,才算緩過勁兒來。好在這副身子板兒還算爭氣,沒給折騰出什么發(fā)燒風寒,只是全身著實酸痛了不少時候。剛覺得恢復了一點兒,就又接到了時遷的暗號,讓她出來領單。忙活了好一陣,感覺全身脫了一層皮。 武松好像沒事,他似乎又陷進了周期性孤獨癥,自那天以后,就很少跟她說話。 只是有一天,從聚義廳開會回來,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她說了一句:“掌管錢糧的李應蔣敬兩位頭領,剛剛向晁蓋宋江兩位大哥提出建議,說要修改增補關于山寨支出進賬的一些規(guī)矩。那些主意,是你的不是?” 潘小園正在外面的空場上曬被子。聽他這么一說,手上不知不覺停了,輕聲問:“具體是哪些?” 她撰寫的那份改革計劃書,內容并沒有跟武松說得太詳細,一是覺得他不感興趣,二是覺得他不一定能懂。眼下聽完武松的轉述,只落得點點頭,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生氣。 這兩位大哥果然如她所料,雖然不屑于理會她婦道人家的建議,但還是勉為其難的上報了其中一些他們實在舍不得扔掉的內容。而且聽武松的意思,果然是提也沒提她潘氏娘子的名字,就這么把她的獨創(chuàng)理念變成了公共知識產權。武松告訴她,領導層對這些點子還真的挺感興趣,已經開始研究了。 潘小園心中冷笑。她所設想的,是一場自上而下的整體改革,徹底顛覆梁山眼下的財政制度。這兩位大哥呢,出于階級局限性,只是選取了一些討巧的小伎倆,譬如調整財富分配方式,便認為可以解決全部財政問題,實在是舍本逐末,頗有些當年晚清維新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風格。她覺得要是真的支離破碎的實行了這些措施,能奏效才怪。 武松見了潘小園的臉色有點古怪,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面子上就有點尷尬,接過她手里的活計幫她做,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當初見她要強,看不過她委委屈屈的樣兒,好心給她引見了柴進,到頭來卻落得為他人作嫁衣裳,讓她白忙活一場。還哭了那么多回。 不過看她好像沒那么介意,反而微笑著,問他:“二哥你說,奪人功勞是不是好漢行徑?” 他趕緊說:“當然不是,可……” “我知道??晌揖退闩艿骄哿x廳上去叫冤枉,也沒有人會聽我的,說不定,還會怪我糾纏無賴,對不對?“ 沒等武松反應,她又笑容可掬的堵回去了他的一句話:“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這還用不著勞你大駕出面擺平?!?/br> 她把手里的被子往武松懷里一扔,扭頭朝遠處叫:“喂,羅大哥!” 羅圈腿應聲跑過來:“娘子,何事?” 武松不喜歡讓人近身伺候,因此他手底下的小弟,也都只是遠遠的候在邊上。 潘小園深深吸口氣,摸出腰間那柄當擺設的小匕首,輕輕拔'出來,交到目瞪口呆的羅圈腿手上。 “相煩大哥,替我遞個物件兒。記著,一定要在眾目睽睽之下。” 武松抱著一床被子,跟羅圈腿面面相覷了好久,終于想起來問:“你這是……” 潘小園挺胸抬頭,感到陽光灑在自己臉上?;I備了這么多日子,不就是等待這個時機,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緊張得出汗。 她擺出大姐范兒,沉聲說:“規(guī)矩我懂。煩羅大哥帶著這刀,去向那個人說,斷金亭見,時間隨他挑?!?/br> 武松早就感覺這陣子潘小園動靜不一般,卻萬萬料不到她要玩這么大。 他臉一沉,問:“你要挑誰?” 潘小園忍不住格格笑起來,心中充滿奇妙的荒誕感?;仡^看看武松,他還捧著兩床被子,原處呆著。她忍不住笑,情不自禁地學了孫二娘,一根手指在他腦門子上輕輕一點,“我以為你知道。” 第86章 9.10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紛爭。有紛爭就有無窮無盡的沖突。 在梁山這個小江湖里,遇到沖突,從來都是用拳頭硬的人占理。這不是一句空話。 再卑微的小弟,只要有了拳頭,也能一夜之間獲得尊重和榮譽。這種事以前不是沒有過。曾經有個其貌不揚的小嘍啰,有一天,憑借一手相撲之技,居然掀翻了梁山頭一號殺星李逵。李逵爬起來,撣撣腦袋上的灰,當場就把他拉去入伙,讓他正式得到了梁山好漢的編制席位。那人名叫焦挺,現(xiàn)如今混得很不錯,逢人便提他當年放翻了李逵的“穿襠三式”。李逵拿他沒辦法。 甚至,早期的梁山泊,還出過小弟挑寨主的轟動級新聞。拳頭不夠硬的寨主王倫,在一場危機中威信盡失,讓當時坐第四位的林沖當場砍翻,無人敢有二話。 弱rou強食,強者生存。全靠這一點傳統(tǒng),梁山才成為北方黑道老大,在官府的圍剿中生存到今天。 梁山上的女人少。梁山上的女人說不上話。因為女人的粉拳通常硬不過男人——顧大嫂除外。除了她男人,基本上沒人把她當女人。 所以,當“梁山好漢蔣敬接到無名女子邀約挑戰(zhàn)”的新聞傳開,整個梁山都沸騰得跟過年一樣。謠言滿天飛,八卦遍地傳,就連幾個姓潘的小嘍啰也受到了格外優(yōu)待,天天有人問那姓潘的娘子是什么來歷,可是他家親戚。 那日羅圈腿在眾目睽睽之下遞上匕首,蔣敬著實懵然了好一陣子,連帶著旁邊所有的目擊者,都懷疑自己眼睛出問題了。再聽羅圈腿報上挑戰(zhàn)者的名號,又都懷疑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蔣敬經小弟好心提醒,才記起這位潘娘子到底是哪根蔥,眉頭立刻就皺起來了。 他的第一反應,尋常女流不可能做出這事兒,背后一定是有男人撐腰。 他仔細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兒得罪了武松,但他自認做人十分圓滑,武松上山以來,跟他說的話統(tǒng)共加起來不到十句,就連兩人的住地也離著三五里遠,能跟他結什么梁子,讓他遣個女人來羞辱惡心自己? 只好派人旁敲側擊,去探武松的口風,得到的卻是一片緘默。武松手下的小弟們一連聲的不好意思,說我家大哥最近閉關修煉,眼下正當緊要關頭,不能被人打擾,否則就有走火入魔之虞。 擺明了是撇清一切干系。 蔣敬直到站在斷金亭校場之時,心里更多的還是覺得丟臉。好男不跟女斗,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和那么一個腦子有坑的女人過招,簡直是降低他格調。 按規(guī)矩,他是被挑戰(zhàn)的那個,有權選擇比試方法。她既然敢遞刀,那就說明,她自忖全身上下十八般武藝,都能強過他蔣敬去!可能嗎? 看到亭子里那女人裊裊婷婷的腰身,更是恨得牙癢癢。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當初就該幾句重話把她堵在門外,一句話都不讓她說出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