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不過生氣的只有他一個。校場周圍烏央烏央的人群,人人臉上都是興高采烈,九成九都是來飽眼福的??疵琅畳嗟妒拱簟⒖v躍騰挪,裙帶飄飄,大袖飄搖,那觀賞性無可比擬,可比看糙老爺們露rou搏擊要吸引人得多。 就連李應(yīng)也來了,安慰了他幾句。 那小娘們也不是完全傻。李應(yīng)肚子里暗笑。他自忖功夫比蔣敬高些,一副渾鐵點鋼槍少有人破,李氏飛刀也是他多年苦練的絕技。想來那潘氏也知道揀軟柿子捏——可蔣敬能軟多少?倘若蔣敬是軟柿子,她自己呢,怕是一團漿糊吧! 關(guān)于此次單挑的前因后果,早就傳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小娘子說,這次蔣大哥他們的革新建議,原來都是她提出來的。她這是要掙個名兒!”——這是曾經(jīng)在斷金亭刷過威望,嘗過甜頭的。 “嘻嘻,那小娘們看起來也就二十,能有這本事?我看啊,是純粹來胡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這是老氣橫秋的江湖前輩。 “話不能這么說。也許人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咱們看熱鬧就成,想那么多沒用!”——這是曾經(jīng)被高人秒過的。 “嘖嘖,沒看她還說嗎,蔣大哥他們的主意,是改頭換面之后的糟粕,不可能奏效——她說這是要救梁山哩!嘻嘻,哈哈哈,有??!”——這是跟蔣敬一條心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娘子是個什么來歷?誰家的?——不不,肯定不是張青的小姨子,別聽人大嘴巴瞎傳……”——這是八卦專業(yè)戶。 這些人里,多半都不知道潘娘子何許人也。只有少數(shù)知道她是武松罩著的,跟張青似乎也熟。武松眼下閉關(guān)多日,張青在家養(yǎng)傷,于是只好找上了母夜叉孫二娘。 孫二娘周圍自發(fā)地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個個伸長了脖子聽八卦。 不過孫二娘此時哪有心思八卦,沖著面前一群如饑似渴的壯漢們?nèi)氯拢骸白岄_,都給老娘讓開,那個小妹子我不認(rèn)識,沒工夫跟你們耗!” 孫二娘一移動,那個以她為圓心的里三層外三層,也跟著慢慢蠕動。孫二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擠到亭子里,一把將潘小園拉到自己身邊。 “六妹子,你實話說,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園面無表情,慢慢理衣袖,回答:“外面不是正傳著么,就是他們說的那樣?!?/br> 孫二娘急了,把她左看右看,拉起手來看骨相,又推推肩膀試力氣,怎么看這人也不像是會半點武功的。孫二娘雖然于功夫上很有自知之明,但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可你知不知道,這校場是干什么用的?你知不知道蔣敬身上的功夫?jiejie我在后軍寨里見過他練武,那——么粗的木樁子,人家一掌下去……” 潘小園淡淡打斷她:“我都曉得。” 這么些日子過去,她似乎也被武松言傳身教,沾染上一些凜冽氣場。孫二娘渾身一緊,不由得住口。 可腦子里盤旋著長篇大論,過了好一陣,終于又忍不住:“還有蔣敬那個精鋼骨算盤,沒人知道是個什么打法。因為據(jù)說見過他出手的……” 潘小園終于端不住,攥起拳頭,叫道:“都死了,我知道!二娘你別說了,再說,我可要后悔了!” 孫二娘完全無語,半晌,才說:“你家武二哥在哪兒呢?我找他去?!?/br> 潘小園還沒答出“閉關(guān)修煉”幾個字,亭子里來了個小嘍啰,笑嘻嘻地來請她:“娘子可準(zhǔn)備好了?現(xiàn)在認(rèn)輸,可還來得及。” 一面說,一面偷偷打量這位難得一見的異性。顧大嫂上陣打擂,起碼還知道束起頭發(fā),穿一身男裝短打,胳膊腿上干凈利落。她呢,居然還是釵環(huán)俱齊,一副日常襦裙,裙子邊兒垂到腳踝,露出絳紅繡花面兒的鞋尖。 那小嘍啰覺得馬上要心猿意馬,不敢瞧了,再次躬身一拱手:“娘子?” 潘小園深吸口氣,朝孫二娘勉強一笑,信步上臺。 底下是一雙雙睜成銅鈴的眼睛,眼珠子跟著她的腳步移動,歡呼聲口哨聲沸騰成一片,大部分人都把這當(dāng)成一件類似“花魁出游”的鬧劇。有幾個蠢漢為了爭搶有利的圍觀地點,已經(jīng)動上拳頭了。 潘小園心里砰砰跳,頭一回被這么多男人無障礙圍觀,忍不住臉燒,全身熱得焦躁,腳下似乎有點軟。 她用力深呼吸,把緊張呼出去。余光朝場外掃一眼,突然看到遠處幾張熟悉的面孔。 宋江。還有晁蓋。平日里深居簡出的兩位帶頭大哥,今日居然也忍不住好奇,手挽手的來看熱鬧了,身后圍著一圈小弟。 晁蓋高大威武,宋江矮小平凡,站在一起,簡直是最萌身高差。兩人說說笑笑,一派其樂融融。 宋江還用手比劃著房子和火把,大約是在跟晁蓋講述那日如何燒了酒店,將她坑上梁山的趣事。晁蓋和周圍一圈人相視一眼,指著宋江,哈哈大笑。 鑼聲響起,全場肅靜。蔣敬的禿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臉上則是一副不情不愿速戰(zhàn)速決的矛盾神情。 雖然大家都不太看好潘娘子,但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小嘍啰給兩人分別遞上一碗酒。 蔣敬氣哼哼的一飲而盡。潘小園不敢裝逼,只是抿了一小口,還端著碗,便被辣得咳嗽了兩聲,引來一陣哄笑。 負(fù)責(zé)裁判的裴宣立在場地邊緣。他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wěn),站在那里,更像知府,不像強盜。 裴宣搖著折扇,一副看戲的神態(tài),笑道:“蔣大哥,按規(guī)矩,你來選擇比試的內(nèi)容。請問你是要和這位,呃,這位……” 旁邊小嘍啰趕緊提醒了一句悄悄話。裴宣這才想起來:“要和這位潘六娘,比試何種本事,眼下由你定奪。說出來可就不許反悔。比試時間最多兩刻鐘,咱們在場這么多兄弟都是見證。你倆不管有什么陳年舊怨,到時候一律解決,輸了的,可不許再有意見?!?/br> 蔣敬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看看臺下,九成九的目光居然都集中在對面那位手無寸鐵的小娘子身上,心里頗為煩躁。 難道她真如有些人猜測的那樣,是個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不可能,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 但他好歹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好漢,身上的本事也不止一樣,沒理由害怕她。 裴宣再次笑著提醒:“蔣大哥,選好了么?是拳腳,還是……” 蔣敬又哼了一聲,輕聲道:“比什么拳腳,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br> 臺下一陣唏噓。潘小園屏住呼吸,聽到蔣敬這一句話,懸著的心微微落下來一點兒。 果然不出她所料,這位酷似系主任的直男癌,是不屑于跟女人直接動手的。抑或是,擔(dān)心有那么一丁點兒的可能,怕她真的是掃地僧一樣的神人?在這一點上蔣敬不敢冒險,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一個女人在武功上壓制了分毫,對他來說,大約是滅頂之災(zāi)。 裴宣笑道:“那么,就是比兵刃?” 蔣敬點點頭,右手慢慢摸到背后那張精鋼鐵骨的大算盤,輕輕撥了撥算盤珠子,鏗鏘有聲。 臺下一陣倒抽冷氣。全場靜了片刻,然后轟的一聲,涌起無數(shù)竊竊私語。孫二娘在旁邊一聽,臉色白得像她家的饅頭。 王英在角落里藏著,直接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差上去揪著蔣敬,懇求他莫要辣手摧花了。 神算子蔣敬,那綽號不是白叫的。關(guān)于他那張算盤的傳說,全梁山?jīng)]有不知道的。難道今日,終于要有人,活著目睹他出手了? 那算盤上面串的每一粒鋼珠,少說也有二三兩重,似乎都能把那位嬌怯怯的小娘子,從前往后擊個對穿。 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喂,蔣大哥,今日你可要手下留情??!” 立刻便是多人高聲附和:“是啊,就算她是無理取鬧,你也得有點氣量,別跟她來真的??!” “就是就是,傷了這小娘子,你不心疼,俺們還心疼呢,哈哈!” 就連大哥晁蓋,也遠遠的揚起手,做了個江湖上的通用手勢,意思是點到為止,莫傷人命。 潘小園雙眼緊盯著那算盤,目光往外移,看到斷金亭外面的懸崖,看到懸崖上空的朵朵浮云,以及云彩中穿梭的一只鷹。 耳中第一百次響起武松那日告訴她的四個字。 “假的。沒用。” 不管別人信不信,她是信了。如果這次武松看走眼,那也只能是她自己命運多舛,自討苦吃。 這便是她向武松討來的第二份情報。她問他,蔣敬背后那個拉風(fēng)的大算盤,究竟是哪家的奇門兵刃,究竟有沒有一點點實用性。 武松觀察了三天,回給她的,就是這四個字。 假的。沒用。 在武松看來,蔣敬那算盤的用途只有一個,就是裝逼。 能看出這一點的高手,梁山上應(yīng)該不止他一個。但大家都是好兄弟,行走江湖,誰沒點名不副實的小秘密,沒仇沒怨的,何必戳穿。 所以武松這四個字說出來,也還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臺下的圍觀者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游說:“蔣大哥,知道這娘子跟你結(jié)了梁子,可你千萬要憐香惜玉啊!” 蔣敬目光往臺下一掃,點點頭,勉為其難地說:“大家說得有理撒。這兵刃太過霸道,都是自己人,怎么能隨便使用咧?!?/br> 臺下大松一口氣,一片歡呼。 潘小園也長出口氣,差點哭了。心里想著,要是今天能活著回去,就給武松收拾房間鋪床疊被去。 裴宣依舊掛著他那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問道:“那么,蔣大哥究竟想要比什么呢?難不成是箭法、暗器?水上功夫?若定奪不出,也可以拈鬮決定,同樣是合規(guī)矩的?!?/br> 他話音一落,潘小園微微一笑,說出了她今日對蔣敬的第一句話:“若是大哥想就此認(rèn)輸,同樣是合規(guī)矩的,奴家深謝?!?/br> 火上澆了最后一瓢油,蔣敬再愛惜形象,此時也沒理由拖了。 他自信有一百種方法可以秒殺面前這個不自量力的女人。現(xiàn)在要決定的,就是如何秒殺得更優(yōu)雅,最好連她的裙子邊兒都不碰一碰,杜絕任何以男欺女的嫌疑。 他摸摸禿頂?shù)哪X袋,正眼瞧也不瞧她,低聲朝臺下吐出兩個字。 “算學(xué)?!?/br> 幾乎所有人都沒聽懂,臺下的一排脖子瞬間集體伸長了,“什么?”“蔣大哥,高聲點!” 蔣敬揚起下巴,睨了一眼下面的蕓蕓眾生,冷冷重復(fù)道:“比算學(xué)咯?!?/br> 他蔣敬是什么人?武功還是其次,他平生最得意的本事,便是“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任誰見了,都只有驚嘆膜拜的份兒。就算是宋江吳用,論這份本事,也不敢說能及他的十分之一??v觀梁山泊的人眾,會認(rèn)字兒的寥寥無幾,會算數(shù)的百中無一。要是他自承算學(xué)第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估計整個梁山無人敢稱第一。 面前這個無理取鬧的娘們,就算有武松撐腰,就算被他指點過一拳一腳,“算學(xué)”兩個字,估計連聽都沒聽過吧? 卻沒料到,她聽了這兩個字,卻只是抿嘴微笑,眼中甚至隱約有驚喜的光。 太自負(fù)的人,果然容易上套。 “蔣大哥是爽快人。今日咱們爭的便是錢糧財物之事,比算數(shù)兒,卻也正當(dāng)其理,最合適不過。既然如此,咱們一言為定,誰也不許反悔?!?/br> 她說完,啪的一聲把酒碗撂下,表示自己準(zhǔn)備好了。 那聲音居然震得蔣敬心里一個小哆嗦。女人也懂“算學(xué)”是什么? 不過他隨即就釋然了。她既是商人婦,會數(shù)個數(shù)兒,算個錢,倒也不足為奇。她以為“算學(xué)”就是加減法呢? 蔣敬臉上依然擺著冷笑,慢慢解下背后的大算盤,命令身后的小弟:“拿紙筆來。” 然后,也將自己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咔嚓一聲,碎得清晰。 第87章 9.10 校場旁邊圍觀的眾人完全懵了,嗡嗡嗡的議論,混合著獵奇與興奮,都覺得自己有生之年,見證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文比”,何其的運氣。 尋常江湖人士比武爭勝,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武比”,真刀真槍來真格的,到頭來,身上不掛點彩,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 只有傳說中深不可測的絕頂高手,才有興致搞什么“文比”。兩人擺出友好和平的姿態(tài),要么口述,要么筆錄,你出一招,我還一式,有時候間隔還挺長。這樣做的目的,據(jù)說是避免出太多人命——不僅是比武雙方的命。高手較量之時,就連圍觀的阿貓阿狗,也都是隨時有生命危險的。 “文比”相對于“武比”,與其說是比功力,不如說是比眼界,比見識,比經(jīng)驗。因為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不需要快速反應(yīng),往往能創(chuàng)造出很多非同尋常的高招。相傳當(dāng)年的明教教主方臘,就是在一場“文比”當(dāng)中,苦苦思索三日三夜,終于破了少林達摩拳的最后一招“佛光普照”,就此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直到今日。 而今日,向來以拳頭說話的梁山好漢,也要高雅一回,來一次“文比”! 負(fù)責(zé)裁判的裴宣首先心慌。他是個三加四都能脫口說出八的數(shù)盲,自覺沒法控場,連忙緊急請來了梁山上幾乎所有讀過書的文化人——朱武、李應(yīng)、蕭讓、關(guān)勝、安道全,還有開過酒店記過帳的——朱貴、朱富、孫二娘、顧大嫂,等等等等,裁判席上擠成一團。 眼下智多星吳用不在山上,朱武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他綽號“神機軍師”,通曉陣法,善策謀略,是梁山上屈指可數(shù)的隨身帶算籌的角色之一,地上見個螞蟻搬家,都能頭頭是道地分析出排兵布陣來。 朱武一來,看這陣勢,馬上下令把梁山公共書房里的所有相關(guān)算學(xué)教科書,什么《周髀算經(jīng)》、《九章算術(shù)》,全都陳年積灰的,也都趕緊派人找了出來,火速取到。幾個人顛倒圍著看,臨時抱佛腳,兩眼一抹黑。 按規(guī)矩,被挑戰(zhàn)者先手。潘小園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擦額角的汗,深吸口氣:“蔣大哥,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