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潘小園抓起三五個銀杏兒,一把塞嘴里。這人是得便宜賣乖呢?真該把董蜈蚣請過來,教教他怎么說話。 表面上依舊和和氣氣,抿嘴微笑:“要是人家看上的是你呢?” 梁山水泊內(nèi)港汊縱橫,猶如迷宮一般。官兵來圍剿時,一個很管用的應(yīng)對之策,就是用水軍前引后追,將官船逼到無法通行的蘆葦蕩里,再一舉擒獲。這是長年累月的經(jīng)驗,效果出類拔萃。然而就算是如此,也要給官兵留有些許縱橫的余地。若是逼人太甚,讓對方看不到希望,不免出現(xiàn)狗急跳墻,兔急咬人,官兵們武功大進、水性大增,反而殺出重圍——這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眼下武松一不小心,讓她話趕話的趕進了蘆葦蕩,心里頭一股子氣亂竄,終于無師自通地找到個出口,沖到雙眉間,頂出個光明磊落的微笑。 “要是人家看上的是我……那也不關(guān)你事?!?/br> 悠悠然吐出這句宣言,到底沒壞到家,還是偷偷瞄了眼她的神色。眼看著白凈臉蛋涌上微微的暈紅,猶如被看不見的手勻勻擦上一層胭脂。眼睛一瞇,從銀杏果變成了燒刀子,帶了一層絨絨的火。 他忽然覺得這模樣也不錯,忍不住大笑起來。 潘小園咬咬牙,悶頭灌了一杯淡酒。決定以后就算逗他也得有個度——什么“不關(guān)你事”,完全照搬她自己的經(jīng)典語錄嘛。 南腔北調(diào)的鼓樂隊慢慢走遠了,消失在下山的土道中。 一碟子炒銀杏果兒吃光了。潘小園盡地主之誼,站起來,大大方方地去加。彎下腰,小鍋里盛出第二盤銀杏果。 聽到身后的人站起來,朝她走了兩小步,靜悄悄停在她背后幾尺。忽然一句平平淡淡的:“今天月底。明日開始,那個勞什子限婚令,就要動真格啦。” 潘小園忽然心口一緊,仿佛后頸上被人栓了風箏線,輕輕的一提。手一抖,一鏟子的銀杏果就咕嚕咕嚕滾回了鍋里,有幾個還俏皮跳了跳。 心里忽然沒來由的一酸,立刻回道:“嗯,關(guān)你什么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這才想起來趕緊直起腰,挺胸抬頭,就是不太敢回身。額角沁出細細的汗。 似乎是過了長長的好一陣,才聽他一聲低低的:“你別賭氣。” 潘小園手上又是一僵,趕緊把盤子端穩(wěn)了,眼尾一彎,想笑他一笑。那笑容卻像細雨后的彩虹,閃了閃,便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能說出賭氣兩個字,這人情商真是提高了不少,記性也不差。只可惜,有些事,他大約永遠也不會理解。 她她最終還是沒敢跟他太坦誠,微微回轉(zhuǎn)腰身,見他神色如常,那一丟丟壞氣早就不知被收到哪兒去,這才斜了他一眼,重彎下腰,把那些逃脫的銀杏果兒盛出來,忽然問了一句不相干的:“二哥你知不知道,那天去見扈三娘,我有一句話沒敢跟她說。倘若林教頭真的腦子進了水,要娶她過門,我姓潘的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哪怕再讓她摔十七八個跟頭,也得跟她再吵一架。” “嗯,為什么?” “我要告訴她,你雖然是婦道人家,可也是響當當一個人,不是什么物件兒。喜歡誰便喜歡好了,何必為了一紙婚書,一輩子拴在那個男人身上。林教頭若是哪日厭了你,可以有一百種理由將你掃地出門。而你呢,將來哪怕有半分后悔,都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你扈三娘有手有腳有本事,何必做這么不對等的買賣?” 一番話說出來,其實心里已經(jīng)后悔了,沒來由的有些后背發(fā)毛。這番“宏論”說不上驚世駭俗,畢竟有些離經(jīng)叛道,是個“不守婦道”的苗頭。尤其是這話對武松說出來,無異于刀尖上跳舞,冰面上行車。但凡他對她的信任稍微不到家,也許就會產(chǎn)生些不可收拾的后果。 武松果然立刻表示反對:“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新厭舊的男人。你瞧孫二娘、張大哥,能說他們過得不好么?” “孫二娘還能把她老公扛在肩上走路呢?!?/br> “有關(guān)系么?” “武二哥,我再問你,你敬重不敬重你宋大哥?” “那當然。” “當初他邀你來梁山,你是不是不假思索的就來了?” “是,怎的?” “倘若宋大哥當初跟你說,希望你一輩子留在梁山賣命,無論發(fā)生什么事,無論梁山變成什么樣子,無論山上加入了什么牛鬼蛇神,你都不許反悔,不許下山,否則就是梁山的叛徒,就是江湖敗類,人人得而誅之……” 武松有些奇怪,笑道:“宋大哥怎么會這么說!他當時只是邀我來聚義,說能碰見不少志同道合的江湖豪杰。還說若我不習慣梁山的規(guī)矩軍法,隨時可以離開。” “倘若宋大哥真的那么說了呢?” “那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們兄弟義氣,梁山再好,我可也不來了?!獎e說我,這里的大半兄弟,怕是都得馬上打包走人?!?/br> 潘小園點點頭,心里撂下一塊大石,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務(wù)似的。話說出口,后果不受自己控制,但總好過憋在心里,憋出毛病來。 她默默無言,盤子里盛滿香噴噴的銀杏果,遞過去:“給?!?/br> 武松順手接住,這才將方才兩人那番對話捋了一遍,眼中慢慢現(xiàn)出些黯淡的神色。 “武二明白了?!?/br> “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他似乎是有些生氣了,三個字不容置喙。 潘小園不敢再跟他頂嘴。正局促著,外面咚咚咚一陣急促跑步聲,接著一聲火急火燎的“大哥!” 打破了所有的難堪和寂靜。 羅圈腿癱在門外,捂著胸口喘著氣:“大哥,你、你快去……聚義廳,出……出事了,老大們叫……趕緊、集合!” 武松放下手里的銀杏果兒,霍的站起來,低頭看了潘小園一眼,目光中的疑問一目了然。 潘小園微微皺眉,心里沒底,也站起來,叫過自己小弟:“肘子看好門戶,肥腸跟著,我去去就來。” 第107章 989.10 說是讓人去聚義廳集合,大伙卻都心照不宣地趕到了王矮虎的新房外面。那院子門上張燈結(jié)彩,布置得一片大紅,飄蕩著一片片紅紙,上面都是花式的祝福話,什么琴瑟和鳴、什么于歸志喜,一看就是蕭秀才手筆。一陣冷風刮過,那些紅紙呼啦啦的飄起來,竟平白有些鬼氣森森。 而那門扉緊閉的新房里,驟然傳出一聲凄厲大叫:“啊——” 外面圍著的里三層外三層,登時冷汗岑岑。 一聲開了頭,接下來里面慘叫聲不斷,開始還能辨認出是王矮虎的嗓門,到得后來,就只剩嘶啞的干嚎了。 “啊——死了——啊啊啊……嗚、沒了——宋大哥啊……兄弟苦——啊……” 夾雜著旁人的小聲細語:“王頭領(lǐng),忍一忍,小的們給你上藥,你別……” “滾開!……”絕望的哭嚎,“賊賤人、婊子、不識好歹的婆娘……俺、俺……嗚嗚嗚,沒了……” 圍觀眾人慢慢聽出點門道,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眉毛抽,眼角動,就是不敢勾嘴唇。 不知是什么東西“沒了”,才能叫色中餓鬼哭成這個樣子? 突然房門打開,跑出來一個滿手是血的小軍漢,一陣風往下跑,一邊傳下令去:“快,快去請神醫(yī)安道全來,咱們的軍醫(yī)本、本事不夠……” 眾人紛紛識趣地給他讓路,看著他那滿手的血,又都是若有所思。 梁山泊的軍醫(yī)什么沒見過,箭傷治得,馬踏傷治得,斷胳膊斷腿治得,就連水泊里溺水漂起來的,只要救得及時,倒轉(zhuǎn)過來,敲敲打打,再不濟讓魯智深揍一拳,十有八九也能活過來。而這次的病例,恐怕空前絕后,聞所未聞了。難怪要搬動安道全這位老胳膊老腿兒老專家。 突然有人終于忍不住,悶出一聲壞笑,壓低聲音說:“據(jù)說是打起來了,那婆娘下手狠,砍了好幾刀,刀刃不長眼,其中一刀正好……唉,其實本來是個撩腿的招數(shù),誰讓王兄弟生得矮呢,哎唷、刷刷、咔嚓、嗚呼……” 聽得一圈大漢都是虎軀一震,幾雙手同時伸下去捂襠。 再看看那滿院子的紅綢紅紙,有人面露同情之色,總結(jié)道:“這叫做,色字頭上一把刀,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還當他是在鄆城縣糟蹋大閨女呢!……” “那婆娘呢?她手里怎么會有刀?” “控制起來了,眼下……” 潘小園躲在一旁,已經(jīng)聽得呆了,這完全不是她預(yù)想的結(jié)果。 眼睛睜老大,抿著一張嘴,就怕笑出來。 覺得背后有人拿目光召喚她。一回頭,武松眉頭擰得老緊,指了指那新房,開口:“你……” 她耳后瞬間一燒,捂住臉,趕緊澄清:“不是我干的!跟我沒關(guān)系!不是我教唆的!天地良心……” 見他一臉不問清楚不罷休的神色,也只好老實交代,壓低了聲音,語無倫次:“我、我只是派人在轎子里藏了柄小刀……讓她、讓她好好拷問那矮腳虎,當初斷金亭里,是怎么做的手腳……讓他招供……” 梁山上女眷不多,也不常出行,轎子用得極少,平時隨意擱置在倉庫角落里,沒什么人看著,不難接近。 武松皺眉:“萬一王矮虎確實沒做手腳呢?” “那就屈打成招,我跟她說,哪兒見血都成,只要別要他命,我保她沒事!” 眼下王矮虎全身見血,更有一個地方“沒了”——只能說是自作孽不可活,哪能怪她小潘jiejie呢? 武松見她一臉光怪陸離,搖搖頭,冷冷說一句:“扈三娘被押到聚義廳去了!” 潘小園收起笑容,咬著嘴唇,飛快思索了一秒鐘,命令身后的肥腸:“快去東溪村,按我吩咐的做?!?/br> 蠢漢肥腸搖搖晃晃的去了。她跟上武松,飛快跑去聚義廳。 扈三娘被五花大綁,昂首立著,身后一圈小嘍啰。宋江還穿著參加婚禮的光鮮禮服,一張黑臉眼下更是伸手不見五指,踱來踱去,最后終于恨鐵不成鋼地朝美人一指,大聲嘆口氣。 “你怎么就這么傻呢!” 當初為了說服她不挑戰(zhàn)林沖,宋老大偷偷摸摸的幾乎跑斷了腿,還似乎讓誰偷聽到了,沒查出來,只好算了,反正清者自清;后來她莫名其妙惜敗王矮虎,也非宋江所料,反正他仁至義盡,只是本著不愿意枉殺有才之人,該搭把手的時候,他都沒閑著??裳巯滤枞飳嵙ψ魉溃尤挥謧肆荷叫值?,那可是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了。 扈三娘一言不發(fā),倔強地看著廳堂上一簇跳動的火焰。 幾個老資歷好漢趕到,聽了來龍去脈,都是臉一沉,陰郁溢于言表。 這個女人,不過是有些本事,臉蛋不錯,給了她多少次機會,她偏偏一次次的自己找死。雖說王矮虎人緣不怎么樣,到底是梁山好漢,是跟大家歃血為盟、喝過結(jié)義酒的。眼下要是放過了傷他的兇手,梁山的江湖名聲,趁早丟去水泊里喂魚! “大哥,別再手軟,殺了吧?!?/br> 這時候晁蓋也趕來了。他沒參加婚禮,在后軍寨跟人切磋武藝,來的時候,手里還綽著一條棍。問問左右,便得知了來龍去脈,連連搖頭,朝扈三娘瞪了一眼,回頭對宋江說:“這娘們早就該殺,賢弟不聽愚兄勸告,非要留她,闖出這等大禍!” 宋江理虧,長嘆一聲,撿個椅子坐下,問旁邊軍漢:“王兄弟救過來沒有?” 似乎是有人給了個肯定的答案。宋江又嘆口氣,袖子擦擦額角的汗,吩咐道:“讓他好生調(diào)養(yǎng),用最好的藥……” 潘小園到底不好意思跟那些虎背熊腰的漢子們一起擠,便只是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探頭往里看。恰好看到扈三娘被綁在柱子后面。兩人眼神一對,都是臉一紅。 潘小園朝她直跺腳,偷偷豎個大拇指,又馬上作勢扇過去一巴掌,口型朝她狂喊:“為什么要朝那兒下手!” 到底是她不小心,還是故意的,眼下完全沒機會問,其實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她一個黃花閨女,這種案底傳出去,難道不會名聲掃地? 扈三娘微微冷笑一聲,神色間完全不在乎。在不用面對林沖的時候,昔日那個驕傲任性的美人,又回來了七八分。 在籌備婚禮的這十幾天里,潘小園又跟她接過幾次頭,計劃制定得好好的,美人也配合的好好的。其實已經(jīng)能看出來,當初在斷金亭跟林沖交過一次手之后,她便似乎達成了什么隱秘的心愿,也再沒做出太難以理解的偏執(zhí)事,跟武松、王矮虎的兩場,也都是按部就班,發(fā)揮出了她應(yīng)有的本事。要不是王矮虎最后使絆,跌了她一跤,她說不定已經(jīng)能從泥潭中掙扎出來了。 思及此處,潘小園又想起一件頂要緊的事,急忙踅上去兩步,拼命朝扈三娘擠眉弄眼,表示詢問。 對方回首,臉上浮出冷笑,低聲告訴她:“我逼問過那矮子。他花重金請了盜門,比武當天,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藥。他還說……” 潘小園一口氣堵在胸腔當中。難怪,難怪! 難怪武松那么瞧不上時遷、盜門雖然傳奇,到底是收錢辦事,毫無是非善惡之觀。也難怪,只有盜門中人,才敢越過晁蓋宋江的嚴令,獨立行事,并且絲毫不被察覺。甚至連美人自己,都只落個云中霧里,說不出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美人說著說著,咬牙切齒,臉色脹紅。那王矮虎大約是覺得生米馬上要煮成熟飯,抑或是被美人這幾日的順從態(tài)度迷惑住了,口風終于不嚴,大言不慚地說什么,做這些都是因為什么緣分,因為什么愛她。末了還想強來,真以為他是“合法丈夫”,就能為所欲為呢! 扈三娘到底是剛烈的性子,這么多日子的憋屈,連帶著對自己、對所有人的恨意,在姓王的身上找到了出口。要不是潘小園幾次三番嚴詞叮囑不能出人命,堂堂梁山好漢矮腳虎王英,眼下只能在閻王殿里練他的神功了。 扈三娘終究不屑于細說,只是昂起頭,小聲道:“那廝實在可惡,我沒忍住,多砍了幾刀,對不住!” 潘小園起初還想安撫一下美人,但看她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比自己淡定了不知多少倍,也只得收回這份好意,余光瞟著她身后一干兇神惡煞刀斧手,飛快地問一句:“證據(jù)呢?” 扈三娘搖搖頭。盜門做事,能留下證據(jù)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