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潘小園一皺眉,還想再問什么,旁邊看守的嘍啰終于注意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娘子,厲聲呵斥道:“走開走開,都不許和人犯說話!” 潘小園跌跌撞撞被趕開老遠,跟美人對了最后一個眼神,認命地退回聚義廳外面。胳膊又被捅了捅,抬眼一看,武松也在用眼神問她要答案。她匆匆朝他搖搖頭,趕緊找地隱身。 晁蓋心煩意亂,將眾人掃視片刻,朗聲道:“這婆娘傷咱們兄弟,大家說,該不該殺?” 晁老大做事的一貫風格。多數(shù)既正義,兄弟們說了算。 底下一片高聲:“殺了!殺了!” 晁蓋滿意點點頭,挑著資歷老、地位高的兄弟,一個個問過去。 李應:“最毒婦人心,這回怎么也不能留!否則咱們梁山兄弟遲早都得給這潑婦害死!” 吳用:“一切依軍法行事?!?/br> 楊志:“殺了?!?/br> 柴進:“聽哥哥的?!?/br> 劉唐:“大家別讓那皮相騙了!殺了干凈!” 阮小二:“直娘賊撮死鳥,這等婆娘不殺,留著過年?” 花榮:“……宋大哥,你沒事吧,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 武松:“……殺不殺我不管,扈三娘干得漂亮?!?/br> 幾人同時抽口氣:“你……” 知道他武松就愛瞎說大實話,但也不能在這當口說吧! 立刻七嘴八舌地開始教育他:“武二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王英好歹是咱們的結(jié)義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為那女人說話,罔顧兄弟情義,太、太不像話了吧?” 武松抬起一雙眼,“兄弟如手足?梁山這百來號兄弟,不論好賴,都得是手足?” “是??!”諄諄教誨,語重心長。 武松冷笑:“我又不是蜈蚣?!?/br> 眾人無語,相互看一眼,決定不管他這個搗亂的。 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晁蓋手中棍子往旁邊一扔,小嘍啰接住。 “哪位兄弟上來動手?” 大家這會子面面相覷。倒是都知道殺女人不太光彩,也多少覺得有點晦氣。 “要不,讓孫二娘、顧大嫂來……” 兩位女將眼下一個在東溪村,一個在西溪村,都在酒店里當老板娘呢,全不在場。 晁蓋略一思索,“把顧大嫂叫上山來!”顧大嫂殺人比較多,他放心。 幾個小弟飛奔著去了。 人一走,世界靜下來,聚義廳的空氣凝重得要命,仿佛擠一擠,就能滴出冰涼的水。幾十副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夾雜著遠處新房里時斷時續(xù)的慘叫,火把烈烈,桐油燒焦的味道彌漫在空氣當中。 扈三娘依舊一言不發(fā),唇邊甚至掛著些伶仃的笑?;鸸庀?,右臉頰上的那道血痕愈發(fā)耀眼,給她整個人增添了三分詭異的氣場。 她倒不怕死。那個潘六娘看來也不是什么女諸葛,出的主意平平無奇,只不過是讓她找出王矮虎陰她的證據(jù),企圖給她那“三戰(zhàn)兩敗”翻案罷了。眼下證據(jù)找不出來,她扈三娘不還是個必死的命運么? 但臨死前,好歹能夠率性的狠上一把,出一口心中的窩囊氣,最后做一回那個桀驁不馴的扈家大小姐。攻她扈家莊,那王矮虎一馬當先,也有不小的“功勞”。這么說來,還真要感謝她一把。 朝那潘六娘遠遠的看一眼,點點頭,作為最后的告別。 對方的眼神卻遠不像她那樣萬念俱灰。反倒眨了又眨,讓她稍安勿躁。仿佛她扈三娘要走的并非鬼門關、奈何橋,而只是東溪村酒店前面的那條林蔭小路。 樹上的老鴉哇哇叫。不知過了多久,蜿蜒的山道上現(xiàn)出火光燈光,一隊人馬逶迤上山。 聚義廳的眾好漢各懷心事,紛紛出一口氣。顧大嫂來行刑了。辣手摧花的事,畢竟輪不到自己頭上。有幾個心軟的當即告退。 那一伙人上了半山腰,過了關卡,慢吞吞來到聚義廳。大伙齊齊轉(zhuǎn)頭。 晁蓋迎上去,叫道:“顧大……” 話沒說完,摸摸胡子,吃一驚。 眼前的一群人,一個都不是山上的! 都是黃發(fā)垂髫的老幼病殘,有些倒是眼熟。東溪村的張?zhí)飨宓膭⒗蠞h,石碣村的李寡婦,懷里抱著倆娃,甚至阮老太太——阮家三兄弟的老母親,一直在村里老家住著——也拄個拐杖,顫顫巍巍的讓人扶來了。還有很多眼熟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叫不上名字的,眼下黑壓壓來了一群,見了晁蓋,齊刷刷納頭便拜。 晁蓋一驚,這可受不起,連忙跪下還禮:“鄉(xiāng)親們請起,這是、這是干什么……” 哪有人起來,大伙老淚縱橫,頓首再頓首,顫聲喊道:“梁山好漢為民做主,梁山好漢是青天哪!晁大王長命百歲,宋大王長命百歲!晁大王長命百歲,宋大王長命百歲!……” 晁蓋又是惶恐,又是感動,咚咚咚磕還幾個頭,扶起阮老太太:“大伙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方才提前溜號的好漢們一個個回來了,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幕。宋江也不頭暈了,扶著花榮,慢慢站起來,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扈三娘,又小碎步下去,把李寡婦也扶起來。 兩位大哥做了表率,離得近的幾個大漢才會意,趕緊把那一群老人一個個扶起來,態(tài)度挺好,姿勢一個個像是老鷹捉小雞。 晁蓋茫然問道:“大家這是來……” 張?zhí)竺嬉粨]手,他的倆兒子應召上前,四只手捧著個錦旗,上書“為民除害”。其中的“為”字少了兩個點,是個錯別字,顯然是倉促間繡出來,沒來得及檢查。 李老漢放下扁擔,框里拿出一團東西,展開看,一條布橫幅,上書歪歪扭扭四個字:“大義滅親”。 李寡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都說梁山好漢嫉惡如仇,為民做主,俺們今日可算是看到了!那個王矮虎大王,在俺們石碣村不知做下了多少孽,糟蹋了俺媳婦,還差點弄死俺閨女。俺還想過來梁山擊鼓鳴冤,可俺們村長說,他也是山上大王,梁山好漢顧著什么義氣,哪能把他怎么樣呢!沒想到,沒想到……” 李寡婦后面,又有兩個老人家垂淚稟道:“俺們木梁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不知被這惡棍禍害了多少,今日好漢們大義滅親,當真是大快人心,請,請受俺們鄉(xiāng)親一拜!” 一個青年小伙子紅著眼圈,揮著拳頭,大聲叫道:“我是替我那未過門的媳婦來的!晁大王英明!宋大王英明!我齊大樹愿意投靠梁山,做大王們帳下的小卒,給你們賣命!” 說畢,撲通一跪,莊嚴拱手。宋江連忙給他扶起來。 在場的一圈好漢都給聽傻了。王矮虎的這些案底,有些竟然是大家聞所未聞的。天知道他暗地里以“梁山好漢”的名頭,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當然也有少數(shù)精明的,心里面禁不住算計:老鄉(xiāng)們說的都是實話?萬一有人栽贓陷害,萬一有人冒名頂替,以王英的名義采花作案,如何分辨得出?又是哪個多嘴的,把王矮虎被整慘的消息飛快傳下山的? 不過反正王矮虎的劣跡已是罄竹難書,再背上幾個莫須有的鍋,也是無傷大雅;況且正主眼下正在新房里昏迷著,哪有機會前來喊冤? 此時顧大嫂終于趕上山,被堵在一群老鄉(xiāng)后面,一臉懵圈,說不上話。 大伙你一言我一語。有的鄉(xiāng)親們離得遠,沒法跟晁大王宋大王說上話,只能親親熱熱地拉著好漢們的手,飽含熱淚地道謝,一面往他們手里塞著熟雞蛋、熱饅頭。 不少好漢們想起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老父老母老鄉(xiāng)親,回憶起那些落草前的苦日子,各自熱淚盈眶。老實巴交的陶宗旺直接抱著一個老奶奶哭起來了。 最后,張?zhí)L揖到地,總結(jié)道:“如今官府黑暗,我們老百姓也沒什么盼頭,但求梁山好漢們?nèi)缃袢找话?,給我們懲惡揚善,我們以后,不認官府,只認梁山!” 東溪村作為梁山的第一個保護區(qū),村民們又已經(jīng)跟酒店里的張青成了老熟人,可以說與梁山同心同德。張?zhí)捯怀?,當即一呼百應,幾個后生同時怒吼:“對,不認官府,只認梁山!” 那媳婦被害的齊大樹捋起袖子,大聲喊道:“哪個是閹了王英那廝的好漢?請受我齊大樹一拜!” 劉老漢也揚起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背簍里拿出一個大紅綢子系紅花,說道:“就是,俺們老鄉(xiāng)要好好謝謝他!大義滅親不容易,請下手的好漢出來,鄉(xiāng)親們要對你磕頭哩!” 晁蓋宋江面面相覷,努力將目光定在一群鄉(xiāng)親身上,不歪到角落里的美人身上。甚至宋江還挪了挪身子,用身體擋住美人身上的綁繩,使個眼色,讓她身后的小嘍啰趕緊給解縛。 潘小園早就能躲多遠躲多遠,貓在一棵樹底下,眼睛左右瞄,定在跟來的孫二娘身上,跟她對接了一下目光。 孫二娘趕緊捅了捅一個東溪村大嬸。大嬸想起什么,連忙三兩步上去,說:“俺們知道梁山軍法嚴明,那個……大義滅兄弟的好漢,免不得被大王們嚴懲。但他是真的為了鄉(xiāng)親們著想,還請大王們手下留情,俺們這廂替那好人求情了!” 大嬸一席話說出來,鄉(xiāng)親們紛紛附和,呼啦啦又跪下了。 “這不是為我們,這是為了我們石碣村所有的姑娘媳婦啊!” “東溪村以后安全了!” “就是,俺們西溪村的小媳婦打水洗衣服,以后再也不用從后山繞道走了!” “恩人哪!梁山好漢恩人哪!” 還有人似乎突然又得到什么指點:“聽說下手的還是個女大王?哎喲喲,那就更不容易了,快出來受俺們一拜,大王們以后百戰(zhàn)百勝,多子多福,要啥有啥……” 老百姓沒啥文化,說完了劇本上的,就開始自由發(fā)揮。一群梁山糙漢愣愣的聽著,不敢露出受之有愧的神情。 終于,還是宋江做出了抉擇,沉著步子,站出來,朝大伙團團一揖,稱謝道:“我梁山秉承替天行道,軍法嚴明,就算是自家兄弟,犯了錯誤,也不能輕饒。我們一向如此,大伙……客氣了,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第108章 989.10 若干天后,扈三娘養(yǎng)好了傷,精神抖擻,背著一大包金銀財物,風風光光地下了梁山。 沒辦法,人家給梁山掙來兩幅錦旗,一張牌匾,分別是“為民除害”、“大義滅親”,“懲惡揚善”,眼下都已經(jīng)高高掛在了聚義廳最顯眼的地方。上回張青臥床十幾日,才換來一幅寒酸的“替天行道”,相比之下立刻黯然失色。 如今聚義廳四面全掛上了鄉(xiāng)民心聲,一下子如同鳥槍換炮,土匪強盜分贓之所,立刻變成了明鏡高懸的青天之廳,任誰經(jīng)過都得多看一眼。就算是當年的王倫魂兮歸來,看了如今聚義廳的模樣,也得琢磨片刻,自己是不是找錯地方了。就算是當今圣上蒞臨梁山,如果沒人提醒,恐怕還以為到的是濟州府府衙呢。 被老百姓捧得那么高,晁蓋宋江當然沒辦法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難道說,那位為民除害的女大王,是我們馬上就要推出去砍了的? 只好將為王英兄弟報仇的計劃擱置一下。本來還想順水推舟,將扈三娘留在梁山,讓她做成百姓們口中的“女大王”。扈三娘冷笑,只提出一個要求:殺李逵,給她全家報仇。 別人還沒反應,李逵已經(jīng)火冒三丈,抽出板斧,叫著要來拼命。大伙慌忙攔下,趕緊將扈三娘送走了。 回首一場鬧劇,人人無言,聚義廳連著開了好幾天悶酒席,這事算是過去了。 至于那個曾經(jīng)打包票勸降美人的潘六娘,倒是出乎意料地沒被追究任何責任。究其原因,潘六娘是山寨上下的小福星,平日一團和氣,見誰都嘴甜叫大哥。雖說愛管些無關痛癢的閑事,這次也不過是想幫老大們分憂解難,其心可嘉;而扈三娘本人性格有多偏激,大伙都有目共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奇怪。甚至還有不少人覺得王矮虎自作自受的:非要哭著喊著娶這個蛇蝎女人,看,后果自負吧!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王矮虎本來在山寨里就人緣不怎么樣,全靠當初救護過宋江,因此宋江一直罩著他,對他的“溜骨髓”也多有容忍;這一次,算是讓宋老大看清了民心所向。仁義大于天,梁山在鄉(xiāng)里的好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也只好委屈委屈王兄弟了。因此宋江不追究,旁人樂得看戲,誰愿意費力不討好,沒事查什么陰謀陽謀。 過了三關,下山往東,扈三娘回頭遠望聚義廳,擦擦眼角的淚,頭也不回地上路。 走不多時,路邊樹上挑出個棕色酒旗兒,一個娉娉婷婷的身影等在下面,見了她,輕輕一揮手。 扈三娘喊道:“我不喝酒,老板娘請回……” 剛喊幾個字,走近些,才張大了嘴,叫道:“jiejie……那個,潘六娘?” 潘小園燦爛一笑,朝她勾勾手指,美人就聽話地拐進了酒店。柜臺里還有兩人。一個是略有發(fā)福的大叔,一個是妖嬈嫵媚的大嫂,都有點眼熟,似乎在梁山上見過。那柜臺上面則用匕首釘著一幅皺巴巴的布告,寫著:“告知:東溪村酒店現(xiàn)為水泊梁山保護區(qū)……” 張青孫二娘一個幫她接了行李,一個伸手一引,滿臉堆笑:“哎呀貴客光臨,在小店歇歇腳如何?” 潘小園剛要跟她寒暄,扈三娘咬著嘴唇,一個萬福,朝她盈盈拜下去了。 “你這是干什……” 扈三娘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咬著嘴唇,低聲說:“你擔這么大風險救護我,我……很領情,以后會記住的……”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短短幾個月,反復數(shù)輪回,當初那個一意孤行的執(zhí)拗大小姐仿佛終于長大了一點點。 頭一次開口向別人誠懇道謝,還有些難以啟齒,措辭也不太妥當,但意思是表達到了。 潘小園卻臉一板,回她一句:“你說什么呢,我可聽不懂,誰救你了?” 扈三娘一怔,俏臉一沉,剛要冷笑,卻突然明白過來。既然對方擔了天大風險救人,如何能隨隨便便說出來,那不是給她找麻煩么!